這麼多年,恩仇盡負,每每午夜夢回,聽渡鴉夜啼,晚橋風雨,卻總想起,江山如夢,也如你。
——題記
那是從山崖上來後過了一段日子了,落墨一直帶著蕭煜住在山谷的別苑裡休養。
鍾霖雖然做了教主,但總歸還有很多事情不懂,其他人也還是按照老習慣,有什麼想不通的事情,處理不了的問題,也都會來問她。
只不過大家都不再叫她「教主」,而是改口叫「老師」,反正教中的大部分人也都確確實實是她的徒弟。
既然叫了她「老師」,那麼撞到蕭煜,自然而然地就喊一句「師娘」。
被喊師娘多了,前睿宗皇帝自然就彆扭起來,有天委婉地跟落墨說了,然後落墨本來是懶得管的,看他實在有些委屈的樣子,就問了鍾霖他們,為何要叫「師娘」。
鍾霖比較耿直,睜大了眼睛驚訝地說:「不能叫師娘嗎?老師還不打算給師娘名分?」
躲在帘子後偷聽的前睿宗頓時覺得一口血哽到了喉嚨口,吐不吐都很憋悶。
這話在風流成性,說話也不那麼顧及長輩面子的舞水護法看來,就簡單多了,她哈哈笑著就說:「老師您老人家在這裡藏了這麼一個美人兒,我們見了當然要叫師娘啊,叫師公太奇怪了啦。」
說完還朝帘子後偷瞥了一眼:「話說老師啊,沒事也帶師娘出來多逛逛唄,這種絕色老藏在屋子裡不怕悶壞了?雖然蕭公子走了,好歹師娘也是真絕色啊。」
沒錯,靈碧教的諸位都相當喜歡蕭家人的長相,當初蕭煥還在教中的時候,每天恨不得排著隊過去看。
再說蕭煜自從斷了心脈被從鬼門關拉回來後,不僅消瘦了許多,還因為不再帶□□露出了那張酷似蕭煥的臉……不對,是蕭煥酷似他的臉,整個人再也沒有歸無常時那種囂張霸道的氣勢,每天穿著一身白衣半散頭髮在別苑裡養身體,還因為兩鬢的白髮更添了幾分憔悴的美感。
用舞水護法的話來講,那簡直是弱質纖纖,我見猶憐……不叫一聲師娘簡直心裡都難受得過意不去。
整理了徒弟們的意見向蕭煜說了,落墨也只能無奈地總結一句:「都是我養出來的孩子,無法無天慣了管不了。」
可不是無法無天慣了?靈碧教的總堂就叫「無法無天堂」不是嗎?
聽了這個答案,病中無力鬱結,向來又喜歡多想的前睿宗陛下就以為這是落墨故意縱容弟子們折辱他的新法子。
他故作溫雅地一笑,心中一陣煎熬,如今脆弱無比的心脈很容易就氣血不平了,開口時喉間已經有了些淡淡地血腥之氣:「如此……那也無法可想了。」
落墨自詡是個寬厚的好老師,難道就因為徒弟們善意的稱呼就去責怪他們?當下淡然點頭說:「只能如此了。」
深瞳明滅了一下,蕭煜也強自淡然地笑笑,微白著臉強壓下喉中的血氣:「讓墨兒你費心了。」
可惜落墨沒注意他彎彎曲曲的小心思,淡淡應了聲道了句不客氣,就不再提這茬。
日子就這麼慢慢過著,然後沒幾天後就是一個比較特別的節日,說比較特別,是因為別的地方不過,只有靈碧教眾會為此舉行慶典。並且慶典的方式很特別:放煙花。
為了這個喜慶的節日,落墨特地去總壇露了個面,等夜色降臨,煙花慶典開始,她還小酌了幾杯。
因為這個,她耽誤了一陣子才回到別苑後,蕭煜已經用過晚飯也喝過葯了,看她走回來,有些遲疑地問:「今天是什麼節慶呢?我怎麼不知道?」
他不提倒還罷了,一提落墨臉色就冷了下來,這個日子是她心上的一道疤,直到如今,別人問她還尚且能心平氣和,他問卻萬萬不能冷靜。
她當下就冷聲哼了出來,語氣幾乎要恢復到他們針鋒相對時的冷冽:「不是什麼節慶,不過是早就被萬歲爺忘記的那位的忌日而已……真正的那天忌日。」
說完也不再看蕭煜,甩了袖子就去裡面沐浴醒酒去了。
她不過是小發了個脾氣,等洗完了出來,卻看到蕭煜還在外面的椅子上坐著,也不知道是走不動還是不想走,面色霜白,手指緊緊按著胸口。
看他這樣子,落墨心中不免就略微無語了一陣:之前明明那麼刀槍不入的一個人,現在怎麼連句重話都受不住,動不動就西子捧心的。就這樣還不喜歡別人叫他師娘?
話雖如此,落墨還是走過去攬著他的肩膀,他低垂了頭輕咳了幾聲,再抬起頭看她時,臉上是明顯勉強的笑容:「墨兒,我沒什麼,你先回房休息……」
只是到底說得違心,話音還沒落臉色就更白了,緊抿了唇側頭就將一股衝口的血吐在了地上。
看他突然又吐血,落墨這才有些慌了,連忙握住他的手腕去查看他的經脈,這一看不要緊,頓時就慌了神。
他的心脈是在落日崖下的潭水裡被強行接續上的,自然要弱上很多,要細論起來,比蕭煥那樣雖然虛弱但好歹沒斷過的還要脆弱。
雖則如此,他這些日子也從來沒受過什麼外力,也一直在用藥調養,理應是一日好過一日的,但她方才一看,卻赫然發現他內息亂竄,那一息心脈更是將斷未斷,分明是危在旦夕的脈象。
她也不敢再耽誤,一面用響鈴傳了信,一面立刻攬著他的腰將他抱到內室的床上,怕他躺下無法呼吸,她還撐著他的身體,讓他半靠在自己肩頭,同時將手放在他丹田上給他的經脈里灌入溫和的內力。
即使如此小心呵護,他還是喘息著不住低聲咳嗽,唇邊溢出的血沫也綿延不絕,分明是方才忍得太狠了,以至現在吐血都斷斷續續吐不幹凈。
落墨深知他們蕭家的人對自己有多狠,輕吸了口氣強自鎮定後,就用袖子墊在他唇邊低聲哄騙:「煜,別忍著,先吐出來。」
他依言咳了兩口血出來,那雙深瞳稍微清明了一些,就抬起手來將手指搭在她的手上鬆鬆握住,直直看著她,他唇邊的笑意竟添了幾分縹緲:「我在潭底剛醒來的時候……以為你不准我死,是因為那麼死還是太便宜了我……」
落墨想起來當初他剛睜開雙眼時那猶如死水般毫無波瀾的目光,心中不知為何一酸,低頭在他蒼白的唇邊輕吻了下,更加柔聲安撫:「我不想讓你死,是捨不得就這麼放你走。」
他看她的目光也多了幾分眷戀,聲音更低柔下去:「我沒想過今生還可以被你稍假辭色……這些日子來總覺得或許是我痴心妄想……身在夢中而不自知……」
落墨聽他越說氣息越微弱,話中的意味也總透著不詳,忙打斷了他,急急說:「別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沉住氣穩住內息,小青很快就來了。」
他又勾著唇笑了笑,非但沒有聽她的話,反而接著說,語氣低弱,卻猶如蘸著濃濃的疲倦:「墨兒……不管這是不是一夢……我都……太累了……」
落墨是不信他會在這時候死去的,畢竟蕭煜這樣一個人,幾番生死邊緣都挺過來了,怎麼會莫名其妙風光霽月著呢就死了?
然而他卻就那麼眷戀無比地看著她,而後抬起手,微涼的指尖輕輕滑過她的臉頰,聲音輕得幾乎要隨風飄散:「若你真的可以就此放下……去找個真正可以讓你幸福的人……就像非棄那樣的……」
那是他在山崖上被她一劍穿心時沒說完的話,原來他是想讓她去找別人,落墨沒辦法握住他的手,只能緊緊攬著他的肩膀,咬牙切齒般說:「非棄就是你。」
他微微笑了笑,唇邊的鮮血還一直淌著,將胸前的白衣都染紅了一片,氣息微弱地說:「是啊,可你不肯信……」
落墨心驚地看他的目光都散亂了起來,分明是垂危之狀,忙拚命哄他:「煜,我信你的,我早就信了……等你好些,我帶你回江南看看我們的小院子如何?」
他聽著微彎了唇角,那雙深瞳中也泛起了一絲憧憬般的嚮往,只是眼中的光芒卻更黯淡了些,低聲說:「今天是哥哥的忌日……」
他只說到「哥哥」兩個字,臉色就更加蒼白了下去,眉心也緊緊蹙起,那樣子竟是痛楚無比。
落墨暗罵自己提什麼不好,偏偏提這個,忙抱緊他溫言安撫:「你知道大皇兄最喜歡煙花的,現下也正是看煙花的時節,所以我就讓孩子們放一些熱鬧熱鬧……是我不對,沒有叫你去看,下次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說到這裡還連忙保證:「要不然我讓他們明天再放一次,我們明天就看!」
他黯淡下去的目光還是在她臉上一遍遍流連,又極淡地笑了:「如此也好……每年今日,你先想起的一定是哥哥……」
他說完這句,長睫微合,身子也不勝倦意般鬆弛了下去,連帶虛握著她的手也悄無聲息地滑落了。
落墨心裡一涼,忙抱著他喊:「煜!蕭煜!你要再敢裝死,我一定親手弄死你!」
青笠提著藥箱慌不擇路地衝進他們的卧房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他們的前大教主和老師死命抱著他們的師娘,而師娘胸前染了大片朱紅,青白無色的唇邊也掛著一道殷紅血跡。
那場景要多凄美有多凄美,簡直見者流淚……如果忽略了他們老師說的話。
忙撲過去抽了銀針吊住他們師娘的一口氣,青笠一邊示意落墨把蕭煜放到床上好施針,一邊就說:「我說老師啊,師娘都這樣了,你也別折騰他了,這麼一個大美人你也真忍心。」
落墨驚魂未定地看到蕭煜胸前還有輕輕的起伏,氣息雖然微弱,但好歹還在,剛稍微鬆了口氣,就被這句話噎著了,隔了一陣才說:「我又沒做什麼。」
鍾霖和舞水她們都已經趕了過來,現在齊齊聚在床前,擔憂地看著他們師娘,舞水還感慨了一句:「雖然我知道師娘這樣子更美,可老師你也總得考慮以後,老是就剩一口氣的樣子,也保不長久啊。」
落墨回頭看了下一眾徒弟臉上都不加掩飾的心疼,還有對她的指責,嘴角不由抽了一下:「我記得之前讓你們追殺歸無常的時候,你們倒也挺賣力的。」
靈碧教的眾人回憶了下之前「歸無常」的樣子:常年一個寬大遮住了身體的灰色布袍,臉上還帶著五官極其普通的□□。
於是他們就都搖了搖頭:「那是我們不知道師娘長這樣啊,早知道的話,肯定也是調戲為主,追殺為輔啊。」
這麼一說落墨就想起來當年讓這些沒點規矩的徒弟們追殺蕭煥,他們也都是半點真力氣都不下,反倒一路圍觀調戲著搞了幾百里地。
新仇舊恨湧上心頭,落墨眼皮跳了幾下:「你們真以為我不捨得關你們去後山思過了?」
徒弟們一起搖頭,拿手一指鍾霖:「老師,現在小鍾是教主,她說了才算。」
資曆本來就淺,又被趕鴨子上架一樣推到教主位上的鐘霖連忙舉起了雙手向眾位師兄師姐們示好:「我怎麼可能讓大家去面壁啊,哈哈。」
落墨一陣沉默,那邊幾個人倒已經聊上了,舞水摸了摸下巴說:「話說蕭公子長那個樣子,美是真美,就是看起來不像教主,我之前還嘀咕呢,不知道是像誰,後來見了師娘真面目才豁然開朗啊……說起來師娘也不可能丑對吧?要是丑哪兒能讓老師這麼多年念念不忘啊。」
其他人連連點頭稱是,看那樣子蕭煜還沒做過什麼呢,光靠臉就已經把靈碧教上下都收服了。
落墨無言了一陣,悠悠開口說:「於是你們這些孩子,全都是看臉對吧?」
這點眾人承認起來簡直理直氣壯:「老師教得好!」
落墨這下徹底無話可說了,那邊話題已經又轉移了,還是舞水開的頭:「話說半樂啊,你家風老闆呢?怎麼這些日子不過來了?老看師娘一個美人,再美也有點單調啊。」
半樂就輕哼了聲:「是我跟他說別老跑總壇來,不知道這邊色狼多嗎?」
舞水頓時幽幽地說:「呵呵,這是說我了?」
眼看他們又要吵起來,落墨疲憊地揮了揮手:「除了青笠其他的都給我滾出去,別吵著我家美人。」
鍾霖悄悄縮了縮頭:「嘿嘿,我家美人……還說不心疼……」
她最乖覺,說完在落墨的目光瞪過來之前,立刻就拉著其他人跑了出去。
青笠倒是很嚴肅,在給蕭煜施了一遍針後對落墨說:「師娘這次確實很兇險,之前他讓我配的那瓶烈葯,倒是可以一試。」
那是從崖底上來之後,蕭煥還沒啟程,蕭煜和落墨自然躲著他,然後蕭煜就給了青笠一個藥方,說有裡面有幾味葯不好找,只有靈碧教中有,煩勞她配出來。
青笠看了那個藥方就知道那是專門用作吊命的,哪怕就剩一口氣,這一粒藥丸大概也可吊個三五天,煉藥不難,就是有一兩味葯確實是滇北特產且罕見的,除了靈碧教中有之外,大概也只有與世隔絕的藏區里會有了。
她拿到後不做他想,立刻去開爐煉藥,只是藥材確實不多,也只練了十丸出來,葯練好了青笠就交給了蕭煜,他大概是收起來了,一直沒見用。
這些事落墨自然是知道的,她也沒出口干預,就看蕭煜張羅著配了這些葯出來,還在心裡想前德綸帝果然是惜命的,身子一旦糟了點,就如此費心防範未然。
蕭煜拿到了那瓶葯,也沒遮掩,就放在卧室的小櫃中,落墨聽了就起身過去取過來,倒了一粒放入他口中。
他現在經脈太虛弱,這藥丸又性烈,所以只能含在口中讓藥力緩慢流入腹中。
藥力和銀針的雙效之下,隔了一陣蕭煜果然呼吸粗重了些,臉色也不再蒼白若死,落墨這才鬆了口氣,在床榻邊緩慢坐了下來。
青笠看她的樣子,只能嘆了口氣:「師娘大概到明日才能醒過來,老師你恐怕得勞累點照看了。」
落墨有些疲憊地抬起手沖她揮了揮,示意無事。
蕭煜果真是第二日午後才清醒過來,他幾乎睡了十二個時辰,中途一直是落墨用人蔘湯餵給他當做三餐。
落墨提心弔膽了一宿,幾乎沒敢合眼,看他醒了自然高興,忙將他抱起來扶著坐好,又用早就煮好的溫熱銀耳羹喂他。
誰知道他就吃了兩口順滑的羹湯,稍微潤了潤喉,就微皺著眉看向床邊柜子上放著的瓷瓶說:「誰把這個葯給我吃了?」
他聲音還很低微,語氣卻有些質問的意思,他本來就是做慣了皇帝的人,就算流落了江湖幾年,一旦稍微認真了起來,也還是有一股子頤指氣使的意思。
落墨微愣了下,不想跟他計較,就隨口答了:「青笠說你太兇險,所以我就把葯拿了出來,從昨兒到今日,連著含服了兩丸。」
蕭煜聽到自己已經吃了兩丸,眉尖蹙得就更緊了,語氣也不是很好:「這個葯是特地給煥兒煉的,一時沒來得及送過去而已,為何給我用?」
這個落墨還真沒想到,她只當蕭煜是給自己準備的,這才想起來煉藥用了些時日,練好後蕭煥已經啟程回京師了。
而送他過去的鐘霖回了總壇後,也要再過幾日才會再回中原去。
但蕭煜這個語氣她聽了也隱隱來氣,輕哼了聲說:「不給你吃,昨天就是你明年的忌日了,況且你又沒說是給煥兒的,我還當是萬歲爺特地留給自己保命用的呢。」
蕭煜當然聽出她語氣里的不耐和怒火,他這些年也早習慣她這麼對自己說話,昨天半昏迷時那種脈脈溫情才是罕見,他都分不清那到底是他虛弱時的幻覺,還是真有其事。
他也向來不會理會落墨的挑釁譏諷之言,聽了後只是微抿了薄唇不再言語。
落墨看他剛剛好些的臉色又蒼白起來,也不敢再說什麼,也沉默地又喂他喝了幾勺羹。
這時蕭煜倒也配合,雖然吃得慢,間或也咳幾聲,好歹也用了小半碗下去,只是眉尖始終蹙著,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倦怠。
那其後幾天,他還是在青笠的悉心調養下好了一些,又可以下地自己活動,只是比原先還要更沉默寡言了點,每天不是在那裡對著棋譜擺棋局,就是拿著書在廊下一坐就是半天。
他還添了間或就會怔怔出神的毛病,有天難得下雨,落墨走到迴廊下,就看到他正全神地看著外面的落雨,目光微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手中的書卷都滑到了地上,一隻手臂也伸到了廊外,被雨水打濕了半邊。
滇北的夏雨也不比中原,寒涼得很,他如今身子又弱,落墨走過去連忙握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臂拉回來,一觸之下他的肌膚果然冰涼無比,摸著幾乎都不像活人的。
他這才回了神,轉頭看到她還恍然了一下,才彎了唇角笑笑,輕喚了聲:「墨兒。」
她惱他不愛惜身體,寒了臉並不作答,他就又笑笑撐著欄杆站起身,也不知是不是坐得太久了,身體竟微晃了晃一時沒站穩。
落墨沒多想忙抬手去扶,卻看他竟然微側過身避開了她的手,抬手在廊柱上撐了一下,接著就站直了從她身旁擦過去。
落墨一時沒緩過神,看他長袍廣袖地在迴廊里走開了去,身影顯得也清瘦,這才有些後知後覺地想到,他著的衣物是不是太單薄了點?
這也不怪她,她自己本身就穿著簡單,常年不變的淡綠薄紗長袍,他來了後之前的衣服破爛又染了血,自然丟棄了,她就讓教眾拿了教里男子日常穿著的衣物過來。
於是他也就這麼一直穿著那些式樣簡單瀟洒的白衣,只是雲滇苦寒,不管是教中弟子還是她自己,都有內力可以禦寒,不懼寒冷。
蕭煜現在雖然還有內力,卻身體贏弱,每天都在病著,自然比不得他們。先前蕭煥在的時候,也總是穿得比教眾厚重一點,會在外衣之上多加一件大氅。
她這麼想著,正琢磨著是不是著人拿點禦寒的衣物過來,李半樂就先動了手。
這個混世小魔王跟舞水那個混世大魔王一起過來,手裡樂顛顛捧了一件雪青色的大氅,是用狐狸毛和絲綢混著紡織的,手工刺繡都做得很細緻,既能禦寒,樣子也飄逸好看。
李半樂還挺開心地說:「我看師娘總是穿得太薄,還一直咳嗽,這衣服是之前我找了料子和裁縫給江做的,師娘跟江高矮胖瘦都不差多少,料子也多了點,所以我就讓人多做了一件送來給師娘。」
蕭煜當年還做皇子和皇帝的時候,幾時為自己的衣著操過心,宮裡光他的衣服都能堆滿一個屋子,每年換季的時候還有織造局進貢的大批衣物,有些連穿都不曾穿過就封了庫。
即使後來他在江湖中風餐露宿,也內力深厚,穿衣多看喬裝需求,並不在意厚薄材質。
是以落墨沒注意到他衣服穿得薄了,他自己也沒留心,現在被送了衣服,驚訝之餘也有些開心。
落墨看那件大氅式樣材質都頗合他心意一樣,他看著目光中也有了些淡淡的喜歡,抬手接了過來,笑著道謝:「李姑娘費心了。」
李半樂也樂呵呵地說:「哪裡,借花獻佛而已,師娘不嫌棄是跟江一樣的就好。」
說著她還繞過去動手給蕭煜披上,他們都可以算是落墨收養的孩子,如果說落墨是他們的娘,那蕭煜自然就是爹,這番舉止純屬一片孝心,做起來絲毫不顯違和。
李半樂跟風遠江是什麼關係,特地做給他的衣服必定用心良苦,材質顏色款式,都是精挑細選,飽含了心意的溫暖大氅落在蕭煜肩上,也將他過於蒼白的臉色襯托出了別樣的光華。
抬手攏了攏肩上的衣物,蕭煜還對李半樂又笑著道了聲謝。
他和蕭煥一樣,沒事的時候總喜歡帶點笑意,這些日子來也經常笑,只是這一次比往常的都要開懷一些,眉眼微彎,眼波流轉,看得一心對自家江美人的李半樂都要呆了。
舞水就更別說了,坐在對面連眼睛都要直了,當下側身悄悄跟落墨嘀咕:「老師,我可以不可以以後每天來給師娘送衣服啊?」
落墨看蕭煜那個混雜了滿足和開心的笑容,心裡不知為何有些淡淡酸楚……雖說不過是一件小事,而她日日跟他相對,也還是疏忽到讓他被孩子們送件衣服都驚喜若此的地步。
舞水和半樂走的時候,落墨就拉住了她的大弟子,開口說:「讓教里的弟子照著你們師娘的身形多做幾套衣服送過來,外衣裡面的都要,大氅也好好做幾件,你們師娘喜歡青藍和黑色的,刺繡滾邊不要太多,素淡點。」
她好歹也做了好多年蕭煜的下屬和皇后,對他的喜好略有了解,如今再說起來也還是輕鬆。
舞水答應了,跟自家老師擠眉弄眼:「老師啊,對師娘略好點吧,這樣的我看著都心疼。」
落墨抬手給了她一個栗暴,嗔道:「還不快走?」
結果落墨轉回來,就看到蕭煜把肩上的大氅又脫了下來,看樣子還準備疊一疊放起來,她頓時過去按住他的手:「不是冷嗎?你不是挺喜歡的?這是做什麼?」
蕭煜微愣了下抬頭看她,解釋道:「總歸是在屋子裡,還沒多冷,外衣只有一件,我想出去時再穿。」
不過是一件大氅而已,他還真金貴起來了,落墨有些怒其不爭,冷聲說:「我已經囑咐舞水多做幾件送過來了,該穿著你就穿吧。」
蕭煜聽她語氣不好,也不知自己是哪裡惹到了她,只能略帶勉強地笑了下,低應了聲,卻沒有把大氅再拿起來批上。
落墨摸著他的手,果然是冰涼得很,她有心把衣服替他穿起來,只是這麼多年冷漠慣了,哪裡那麼好拉得下來面子,只能又冷哼了一聲,負氣走了。
舞水辦事向來利索,第二日就送了一堆新衣過來,裡面就有一紫一黑一白三件大氅,她不能說這是搶了徐來和劉懷雪現成的新衣送來的,就說是連夜趕製的,以後一定每月都給師娘多做幾件,萬萬不能讓大美人委屈了。
蕭煜接過來後照例道了謝,之後在屋子裡也會換著幾件大氅穿了,只是那件雪青色的還是珍而重之地疊了放在柜子里,看那樣子這件他是真的打算以後出門和重大場合才會穿。
落墨看著他,頓覺頗有些無奈,恍惚間好像自己是山寨大王,強搶了美貌男子回來做禁臠,結果無論怎麼做,都不好得美人兒歡心,有種莫名的憋屈。
在送衣事件之後,總壇里幾個清閑點的弟子,比如舞水和半樂倒是沒事就來找蕭煜說個話,每次還都帶些小禮物給他。
落墨每每自顧自看書寫字練功,倒也讓蕭煜和弟子們多了些時間相處。
他本就是帝王之才,又在江湖中行走這麼多年,光那些歷練過往,講出來都跟話本一樣跌宕起伏得好聽。
於是弟子們還頗喜歡纏著他問東問西,那一聲聲師娘叫得親熱無比,到了這時候,蕭煜也知道孩子們叫他師娘並無取笑調侃之意,反倒親近居多,於是也就不在意了。
這天舞水神神秘秘地捧了一個古卷地圖過來,說是古滇國遺留下來的一個墓穴,就在總堂附近,她一直想進去探探,卻被落墨以不要無事找事為由攔了下來。
那墓穴說起來也不神秘,就是裡面像是頗多機關,如果裡面沒什麼要緊之物,確實也不值得冒險,所以舞水這些年來陸續繪製研究了古卷上的機關,權當一個閑來無聊的喜好去研究。
蕭煜因為蕭熠的緣故,對機關也有些造詣,看了後隨口指點了幾句,讓舞水茅塞頓開。
於是舞水和向來喜歡湊熱鬧的半樂就一下子來了興緻,看落墨還在閉關練功,就一起慫恿蕭煜一道過去探個究竟。
蕭煜在屋子裡悶了這麼多天,這幾日身體和精神都還不錯,再加上不忍心讓兩個孩子失望,而且他考慮更多的是就算他不一道去,看舞水和半樂興緻勃勃的樣子,早晚也是要自己去的。
她們兩個武功和輕功都是一流,差在臨敵經驗不夠好,往往緊要關頭機變不足,當年敗給蕭煥也是這個原因,如果讓她們自己去了,傷在機關之下也是不好。
所以他權衡之下還是帶著舞水和半樂一道去了,還在半樂期待的目光下,換了她送的那件雪青色的大氅。
在古墓中的過程不多贅述,總歸三個人仗著高深輕功連灰塵也沒沾上多少,墓里也確實沒什麼東西,只有一個看起來是合葬的棺槨。
只是退出來時半樂意外觸動了一個機關,三個人頗有些手忙腳亂地躲過了一陣暗器。
蕭煜落地後先看了看舞水跟半樂,看到她們毫髮無傷,才放下心來,笑了笑說:「幸好你們無事,要是傷著了,你們老師一定不會放過我。」
舞水驚魂稍定,聽了笑著說:「我們哪裡那麼重要啦,老師怎麼捨得動師娘。」
蕭煜又笑了一笑,他想起當年自己曾試探般想動靈碧教的弟子們,結果落墨在以為「非棄」死後又動了真怒,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說:「蕭煜,若你敢動他們一分一毫,我定讓你飽嘗凌遲之苦,不得好死。」
看清了徒弟們在她心中的分量,他之後還又怎麼敢再動這種心思,更何況這些孩子也算他看著長起來的,都善良可愛,天性純真,他哪裡會對他們下手?
如今也還是,不但不會去傷,還要儘力護他們周全,免得落墨心疼難過。
現在聽舞水這麼說,他也不去解釋,就只笑著:「你們老師不愛多說,她心裡很看重你們的。」
舞水也想回一句,老師就算沒有說太多,心裡也很看重師娘的,只是想到落墨抱著蕭煜從崖底上來時,明明失魂落魄彷彿懷中的人若是去了,她自己魂魄也要散盡一樣,結果等蕭煜真的醒了,反倒不咸不淡了起來。
她頓時也有些拿不準,老師究竟是將師娘擺在一個什麼位置上,於是也就沉默了。
說話間他們已經離開了墓道,重見了天日,蕭煜拉在了她們身後,像是要斷後的意思,舞水和半樂也就沒多想。
結果沒走幾步,他卻突然停了腳步,抬手撐住了身旁的一顆樹木,額上的汗滴在日光下無所遁形,悄然滑落了下來。
舞水和半樂忙回頭去看,見他身形早搖搖欲墜,連向來淡白的薄唇上也染了青紫,仍是勉力對她們微笑了一下,他輕咳了聲才開口,聲音也泄了底氣,漂浮如霧:「如今真是不成了……抱歉髒了你們送的衣服……」
舞水和半樂嚇得連忙回頭去抱扶他,就看到他身後的肩側上赫然釘著一枚青銅暗器,那暗器顯然是餵了毒的,周邊一圈已經滲出了顏色詭異的暗紫血跡,將那件雪青的大氅染濕了一片。
半樂想起來機關剛發動的時候,她驚愕之下愣了神,是蕭煜擋在她身前抬手帶了她一下,接下來三個人運起輕功跳開,這才避開了密集如雨的暗器。
後來暗器再沒機會近他們的身,如果蕭煜受傷,只能是在那時,想到這裡,半樂頓時就紅了眼眶,哪裡還管什麼衣服不衣服的。
舞水白著臉點了蕭煜傷口周圍的大穴,又一咬牙運功將他攔腰抱起,腳下更是施展上輕功,幾個起落就向他和落墨居住的別苑飛去。
即使半刻都沒耽誤,她們趕到別苑,將蕭煜小心放在床上躺下時,那血跡也滲得更多了些,他的唇色也越加青紫,分明是毒氣遊走到了經脈之中。
早在古墓外就用哨聲傳喚了青笠,舞水按著蕭煜頸上的穴位,臉色也白了又白,哆嗦著嘴唇說:「都怪我,怪我不該拉師娘過去。」
落墨在內室聽到外面的動靜走出來,聽到的就是這句話,待她看清床上躺著的那個人的樣子,連瞳孔都縮了起來,幾步奔過來,不由分說地將手貼在他的丹田上,用自己的精純內力護住他的心脈。
她氣急交加,頓時口不擇言,厲聲說:「誰准你們胡鬧的?」
舞水和半樂跟了她十幾年,還是頭一次見她這麼聲色俱厲的樣子,頓時都有些呆了,連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舞水都恍惚地說:「不怪師娘,都是我……」
自從毒進入經脈後,蕭煜就覺得耳旁的聲音一陣近一陣遠,眼前也模模糊糊地看不大分明,聽她在罵舞水和半樂,就勉強提了口氣說:「不關她們的事……」
落墨聽他聲音微弱到都要聽不清楚,還在這裡強辯,頓時就火氣上來:「蕭煜,我認得你這麼多年,難道還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這麼一個小小的暗器都避不開!說你是不是故意受傷,而後在這裡惺惺作態!」
她這一番話語氣重了,聲音也高,蕭煜就算中毒,也一字一句都聽到了耳中,他想解釋,卻張合了幾次嘴唇都無從說起,神智和氣力都在飛速流逝,他中毒頗多,知道這次中的怕是直攻神經的毒,能不能再次清醒也未可知。
最後他只能用儘力氣勾了勾唇,在黑暗降臨之前,說出最後一句:「抱歉……我真的躲不開……」
落墨話剛說完,連舞水和半樂都愣住了,她們確確實實是沒想到在這關口落墨還能去指責蕭煜,而且那句句誅心之語,連半點溫情都沒有。
看到蕭煜那本來就失了神採的黑瞳散盡最後一線光明,眼眸合上身子也脫力地軟倒下去,半樂沉默了一下,「哇」得一聲就哭了出來。
當年以為風遠江身死的時候,她還能撐住不大哭大鬧,現在卻哭得一發不可收拾,連帶抽噎起來,傷心無比,邊哭還邊努力說:「師娘是為了救我啊……要不是師娘……中毒的就是我……老師你怎麼還能這麼狠心……」
抱著懷中冰冷的人,有那麼一刻,落墨什麼都來不及去想,等半樂帶著哭腔和哽咽的話傳入耳中,她才覺得心底像是被一排細針刺上了一樣,密密麻麻地疼著,而且越加呼吸,那疼痛就愈甚,一層一層襲來,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埋沒其中。
好在身為醫者,青笠總是能及時趕到,她開了藥箱一刻不停地就施針逼毒,將蕭煜肩頭處的暗器小心拔出,又將那塊腐肉剜出,專註中出了一頭冷汗。
又擠出了許多毒血,染紅了一片又一片紗布,這才終於將傷口處的毒素清理乾淨,她倒上許多傷葯,這才止住了還在汩汩涌流的鮮血。
蕭煜本就虛弱,胸口那可怕的劍傷也才剛剛癒合,連番失血受傷之下,臉色蒼白到毫無生氣,青笠細心將傷口包紮好,說話也帶了顫音:「遊走到經脈里地毒素只能慢慢用藥排出了,什麼時候能醒過來我也說不準。」
落墨早將蕭煜的身體輕放在了床上,避開讓他傷處沾到床鋪的姿勢,半樂一直在旁邊看著,這時候還拉著蕭煜的衣袖輕聲抽泣,那姿勢依賴歉疚無比。
落墨看了看她,輕聲說:「水兒,你去找風先生過來安撫一下小樂。」
舞水也抹著眼淚答應,將半樂拉起來勸走,臨走時還回頭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蕭煜,紅著眼睛說:「老師,我們就一個師娘。」
蕭煜昏迷不醒,除了落墨外,青笠也不眠不休地在別苑中照顧,她還抽調了葯堂的兩個小弟子過來承擔雜務。
只是這麼全力照顧之下,接連三四天,蕭煜始終還是沒醒,他一日比一日氣息微弱,除了毒素侵蝕時指尖會微微抽動外,整個人都不見絲毫動靜。
落墨幾天都沒合眼,她不敢去睡,只要一閉眼,彷彿就能看到蕭煜昏迷前毫無生氣的目光和笑容,還有那日在斷崖上,她一直不敢去回憶的一幕,他胸口中插著她刺出的劍,鮮血染紅了衣衫,卻還是對她微微笑了笑,這才向後仰倒。
她知道自己是後悔了,不然不會在功力散了一半的情形下,毫不猶豫地抱著他的身體跳下斷崖,僅為了尋找那一汪可能並不存在的冰泉。
那一日若是蕭煜不活,她也會死。
她這一生時運不濟,凡事必要籌謀,從不敢信命搏命,卻唯獨這一次卻意外逃出生天,運氣好到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可如今呢?她救活了他,也帶他回了總壇,卻仍是抓不住留不下,眼睜睜看著兩個人又走到如此境地。
到了第五日,撐了幾天也沒怎麼休息的青笠眼中都是血絲,對她說:「老師,不要怪我不儘力,確實是師娘他自己,殊無生志。」
她向來舉一反三,聞弦音而知雅意,這次卻沒聽懂一般,定定看著徒弟。
青笠心中暗嘆,又開口說:「老師,到了這地步,該醒的早就醒了,是師娘他自己……並不想醒,也不想活。」
看著她沉默不語,青笠知道這時不下狠葯,等蕭煜真的醒了,還是如此循環往複,就又狠了狠心說:「我前日已經暗中和舞水說了,讓她準備下後事,雖說教中喪儀簡單,但有所準備也更周全些。這些日子來師娘對諸位師兄弟姐妹也還不錯,太寒酸了大伙兒過意不去。」
落墨這才看了她一眼,卻還是沒有說話。
青笠就又咬了牙說:「還是老師認為不用收殮,就那麼再扔回斷崖下?」
落墨知她是成心激自己,只是這些孩子對她感情深刻,即使這麼說,也都是為了她著想,她心裡也是知道的,聽完臉色變了幾變,也還是搖了搖手說:「我知道,小青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青笠見她這麼說了,也就不再繞彎子:「老師,當日您救了師娘回來,我就說過救人不如救心,如今師娘人是被救了回來,可心呢?您若是真的愛他重他,那就放下過往,好好待他。若只是不甘心他就這麼死了,放著折辱他擺弄他直至他心如死灰,那如今老師也可以說做到了,不如就放他去了,妥善安葬修個墳,也算不辜負曾經的情意。」
落墨聽著,真沒想到原來在這些徒弟眼中,自己竟還是想要刻意折磨蕭煜的,她想起來蕭煜之前快昏迷時也說過,猜她是不是不甘心就這麼放過他。
她一向以為他會錯意,懶怠解釋,然而在冷眼旁觀也了解她為人的徒弟們眼中尚且如此,在他眼中究竟如何還用細說?
她只覺不敢深想,只想一下就覺得這些日子來自己眼中的風平浪靜嫻雅時光,竟步步都如地獄般面目可憎不堪回首。
青笠看她面色,就知自己是猜錯了,暗暗鬆了口氣後就說:「我說難聽些老師您不要介意,師娘這樣的,就算救回來日日心情舒暢悉心調養,最多也不過幾年光陰,更別說這麼三五天一場折騰的。我自負醫術大概比起酈神醫還差那麼一點,比蕭公子也不露怯的,然而再來一兩次這樣的,我真不知還救不救回來了……老師非要等到那一刻,才悔之莫及嗎?」
落墨神色淡淡地聽著,許久沒有作聲,直到青笠等了好一陣子,才看她抬手說:「我知道了,小青,多謝你一番苦心。」
青笠搖頭:「老師對我們有養育教誨之恩,說多就言重了。」
說完她就又看了下蕭煜,告辭先退了出去。
內室里只剩下落墨和床上還昏迷不醒的那個人,落墨坐在床榻前,抬手握住了他冰冷又無知覺的手。
她知道他此刻聽不到,也還是輕聲開口:「蕭煜,我還不准你死,所以你要給我醒過來。無論多麼不想,多麼不願,有多累……都要醒,這次算是你最後欠我的,你若肯醒,恩怨兩清。你若不醒,我縱然追到碧落黃泉,也一定不會放過你。」
一字一頓地說完,她手上用力,不僅緊緊握著,還將一道內力送入他經脈之中,四下遊走,宛若跗骨之蛆,不死不休。
多日來死氣沉沉的人終於蹙起了眉尖,唇邊也溢出了幾聲低微的輕咳。
落墨還是不敢逼他太狠,忙收了力氣和內力,又俯身在他面頰和唇邊都輕吻了吻,換上柔和的語氣:「煜,醒過來吧,我等你。」
弟子們都不知道他們老師做了什麼,總歸第二日清晨,昏迷多日的蕭煜終究是醒了過來。
他能醒,這次就算熬了過來,別的人不說,舞水和半樂是最開心的,圍在床前賣力示好,表示以後帶師娘出去一定肝腦塗地保護好師娘,師娘最寬宏大量,這次就原諒她們。
蕭煜原本也不覺得她們有什麼需要自己原諒,沒什麼力氣也對她們笑了笑說:「不算什麼,你們不需愧疚。」
看著虛弱的美人剛清醒就反過來安慰自己,舞水和半樂頓時就全線潰敗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跑出去逢人就說師娘可溫柔可體貼,不愧是蕭公子的親生爹,跟蕭公子一樣,都是神仙般的人物。
落墨對這種新生的「師娘痴迷症」不置可否,就是守在床前一心一意地照顧蕭煜,跟他前幾次傷病無力時一樣,任何雜務都不假人手,親力親為。
只是這次她更注意言語了,如果覺得自己又要出口傷人,就乾脆不說,只是默默做事。
她和蕭煜糾纏這些年,彼此諷刺挖苦都是習慣,這時要改過來,肯定不如想像中容易,不過落墨告誡自己每當想要說什麼,就想一想他昏迷時的樣子,果真就連最輕微的刺人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蕭煜自然也注意到了這種改變,只是他身體內餘毒還未清理乾淨,渾渾噩噩精力不濟,也不能深想,只是就這麼任由她代勞而已。
他這次醒了後最大的變化,是一頭原本就斑白了的長髮,更是一點點褪去了黑色,除了兩鬢之外,逐漸連頭頂腦後都白了起來。
這變化頗快,在他昏迷時已經初現端倪,等他醒了更是一日比一日白得更多,看那樣子不過幾天後,他滿頭黑髮都要盡數變成銀白色的。
他沒照鏡子,但長發就散在肩上身側,轉頭也可以看到。
因為蕭氏獨特的內功心法,蕭氏歷任先祖在身體衰弱後頗多幾日內白髮的先例,只是他今年不過三十九歲,離四十歲還差了那麼幾個月,如此早就顯出油盡燈枯之相的確實不多。
落墨是從十來歲就進宮的,自然還記得他和蕭熠的父皇駕崩前的樣子,也是這般先幾日內白了頭髮,接著就突然龍馭上賓了。
如今每日給他梳洗長發,她看到那日漸增多的白髮總是默然不語。
這日又給他清理好了頭髮,梳成一束用綢帶紮起,她看著那滿目雪白,竟是連一根黑髮也再找不到了,就傾身過去,在他額角吻了一吻。
輕吻落上的瞬間,她的一滴眼淚也悄無聲息地落在了他臉上。
溫熱的淚水滴落在臉頰上,那觸感想錯認都難,蕭煜不禁愣了一愣,接著看她將臉移開了一些,眼角果然還掛著清晰的淚痕。
蕭煜還記得上次見她哭是什麼時候,那時他還是非棄,帶著她浪跡江湖,見過她流了次淚。
這麼多年來,他也只見過那一次,陳家的最後遺孤,無論多難多苦,從不流淚,她的淚早在滅門那一日就流盡了。
現在她卻又哭了,在他面前默默落下了一滴淚,蕭煜只覺那滴淚燙得驚人,也涼得驚人,連帶他枯竭多日的心臟里都重新流出了血,開始疼起來。
他抬起手用指尖將她眼角的淚漬擦了去,輕聲叫她:「墨兒?」
落墨也覺得不好意思,下意識想把臉從他手掌下移開,卻又生生忍住了,反倒有些不自然地在他冰涼的掌心蹭了一蹭,這才笑了笑說:「沒事,今日天色陰沉又下雨,眼睛有些不舒服。」
這種明顯拙劣的謊言哪怕說的人自己都不信,蕭煜看了她一陣,才又說:「天氣陰沉的雨天,才最適合彈琴,墨兒,要不要我彈琴給你聽?」
在蕭氏父子之間,會彈琴的那個一直是蕭煜,愛蕭的那個才是蕭煥,和蕭煥總喜歡在靜夜和旅途中吹奏不同,蕭煜每次彈琴,都是下雨或者下雪的時候。
尤其雨天里,琴聲混在淋漓雨聲里響起,總有種說不出的清雅風流。
連小時候的落墨,都被他的琴聲折服,而她從未說過,蕭煜也心知肚明的,就是她也頗愛聽他彈琴,哪怕她喜怒不形於色,聽他彈過琴,眼中的光彩也總會更明亮一點。
他這麼說,落墨當然願意,也抬起手撫過他雪白髮絲的邊緣,手指流連在他鬢角耳側,帶著柔情憐愛,她低聲說:「好,我讓人去備琴。」
靈碧教中頗多附庸風雅之流,琴當然好找得很,沒多久就拿好了放在廊下的案上,那琴還頗為不錯,雖不是古琴,也是把出自名家的好琴。
連蕭煜過去見了,手指撥弦試了一試,也說了句:「琴很好。」
他昏迷之前念念不忘弄髒了半樂送的那件大氅,在他昏睡的時候,半樂就找裁縫趕製了一件一樣的,這時候落墨給他披起來,扶他坐好。
他略微試了下琴後就說:「多年不彈,可能生疏了。」
前幾年在宮中勞心國事,後來幾年又在江湖中奔走,他也確實沒什麼閒情逸緻彈琴。
落墨也不說話,只是用手扶著他的肩膀,將他肩頭的大氅又攏了攏。
覺察到她的動作,他側頭對她微微笑了笑,這才抬指開始演奏,他彈奏的是之前最常彈的一首曲子,曲調舒緩,卻又帶些說不上來的悲涼惆悵。
蕭煜這個人,一生工於權謀心計,彈起琴來卻意外雅緻哀婉,這也是落墨喜歡聽他彈琴的另一個原因。
這個人的心思都藏得太深,平日里只看到運籌帷幄、鐵血手腕,也只有當他的琴聲傳來時,似乎可以窺見到一絲一毫的真心。
這一曲頗長,間雜在雨聲中悠揚飄散,彷彿一生都不會結束,然而今日這一曲卻在中途處就猝然停下,弦未斷,音卻已絕。
蕭煜以手按弦,似是已經彈不下去,側頭輕咳了咳,抿了唇也還是沒忍住唇邊溢出的一道艷紅血跡。
落墨愣了下,抬手去扶他,卻看他身子又往前傾了傾,接著一串鮮血就一滴滴落在了琴上,他眼前好似已經看不清晰,茫然一片地垂下來。
落墨哪裡還敢等,忙抱著他肩膀,讓他靠在自己肩頭,而後用衣袖去擦他唇邊又滑落的鮮血。
他深瞳中空茫一片,轉了許久都沒落到她臉上,只是仍舊彎了唇角微笑,低聲說:「抱歉……還是沒能彈完……」
不過彈了半首曲子,他臉色已經愈加蒼白了下去,氣息也微弱,落墨抱著他的身體,只覺他如今已經清瘦得過分,連體溫都帶著無法驅散的冰寒。
她想起來青笠說過的話,這才真正覺得,以往都是她對他橫眉冷對刀劍相加,現在確是她想留他,怕也留不住了。
他就靠在她肩上,輕合上了雙目,緩了一下,繼續低弱地說:「那些葯不要再給我用了……剩下幾粒,讓人送去給煥兒……他身子太弱,又受了這麼多折損,過幾年必定用得到……」
他說著,又像是想到了什麼,輕笑了聲,帶上了一點以往的肆意和調侃:「凌家那個小丫頭,待煥兒還是很好的……之前還裝得那般無情……」
落墨聽他說著,聲音越來越低下去,就開口說:「你有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
他微微頓住,又咳了幾聲,唇邊滲出幾縷血絲,最終還是彎著唇角笑了下,說不出話來。
落墨用自己的臉頰貼住他的,耳鬢廝磨間,側頭輕吻他冰涼的臉頰:「煜,你是在交代後事嗎?」
他神志已然有些昏沉,聽了就又提了口氣,笑笑說:「墨兒,你肯放我走了嗎……」
他說著,又模糊地說:「可惜還是沒能給你彈完一首曲子……你喜歡我為你做的事原本也就沒什麼……」
落墨也笑了聲,接著說:「你怎麼知道我喜歡你為我做的事只有這一件?」
她不再等他說下去,而是繼續開口說:「煜,我總是不愛說,但今天我要說給你聽……我留下你,是因為我愛你,也許是從宮中就開始的,不然你和雲自心的事,不至於讓我如此心神大亂。後來我遇到了非棄,我喜歡他,和他生死相許,是因為他那麼像你……我看著他就想,要是你不是二皇子,不做皇帝,就是這麼一個小侍衛,那有多好。
「後來你在我面前說他死了,把他的屍身燒給我看,我那時有多恨你,我不知道是因為恨你殺了『非棄』,還是因為你把我的痴心妄想就這麼毀掉了。
「煜,我們爭了那麼多年,你傷了我,我也傷了你,那日我抱著你跳下去,想的不過是如果救不了你,至少我們可以死在一處,也好過我自己留在世上受那種無盡的苦楚。」
她本不是多言的人,這次卻說了這麼多,曆數心事,剖白過往,沒有半分猶豫矜持,她說著,去吻他閉著的眼睫,輕聲在他耳旁吐露:「煜,我原本就愛你至深,我留下你,是不想等到渺茫的來世,才能和你再相識相愛,是怕天地茫茫,我們再不能相遇。」
他一直聽著,落墨甚至怕他已經昏迷過去,而他的眼睫卻一直微微顫動,接著他輕笑了笑說:「墨兒,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落墨緊抱著他說:「我還沒準,你不敢死。」
她還真每次都拿捏他到如此自信的地步,他不由又笑了笑:「是啊……我不敢……」
落墨沒等他再說下去,她側頭吻住了他的薄唇,他唇齒間還有苦澀的血腥氣,她卻毫不在意,輾轉親吻,甚至主動地逗弄他的舌尖。
他們之前吻過無數次,卻從沒有如這次一般溫柔繾眷,還有那猶如刻到骨子裡去的眷戀不舍。
等落墨退開的時候,蕭煜已經有些喘不上氣,連閉著的眼睛也忍不住睜開了,他沒什麼力氣,卻還是笑著抿了唇:「墨兒……你熱情起來……」
落墨用指尖描繪著他的眉目,拿了一粒朱紅的藥丸送到他口中,看他竟然想吐出來,她就用手指按著他的唇說:「別惦記著給煥兒了,這瓶葯這幾日里已經被你吃的只剩下這一粒,不過幾味罕見的藥材而已,我已經讓小來和懷雪去藏區尋了,再做幾十粒給你們爺倆兒用也不稀罕。」
蕭煜嘴裡含了葯不便說話,藥力作用和精神振奮之下,他眼前的昏黑也漸漸散了,攢了些氣力後,他就開口說:「我衣服被血弄髒了沒有?」
落墨看他領口處已經沾了些血跡,但想到他莫名其妙這麼寶貝這件衣服,連吐血的時候都寧肯吐到琴上去,也不用袖子遮掩,就哄著他說:「沒事,沒弄髒。」
她嘴角抽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這件衣服有這麼好,你看的比命還要緊點?」
蕭煜勾唇笑了一笑:「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送我東西……」他說著又頓了頓,才承認,「況且你不是喜歡我穿這樣的衣服……之前在宮裡,我有件類似的,每次穿了你都會多看我幾眼……」
落墨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愛看他穿這種淡雅一些的衣服,他本來就生得極俊秀,只是眼梢眉角總有些鋒芒畢露,穿上這些雅緻點的衣服,把那些都壓了下去,整個人就像溫玉一樣,讓人捨不得移開目光。
蕭煜說著,竟像有些遺憾一樣輕嘆了口氣:「原本是想穿著這件下葬的。」
落墨提心弔膽了這麼多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不惜說了那麼多沒羞沒臊的話,才把他從要死要活的境地拉出來,就聽到他又冒出這麼一句不知死活的話,頓時恨的牙都痒痒了,卻還是只能強壓下去。
他一面說著,一面又有了力氣微動了動身子,在她懷中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著,垂了眸低笑了聲說:「也想著只有這副皮相和琴藝能讓你看上,最後能在你眼中留下這些,往後也能讓你多想起我點……」
感情他還要弄個凄美得不行的訣別,落墨聽著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呵呵冷笑了聲:「我說了,我還不准你死,別想那些便宜事兒。」
話音未落,他就失笑出聲,落墨轉頭看了,正撞到他笑得眼角彎彎,那雙深瞳中也凈是柔和無比的笑意,燦爛過每年五月,山上杜鵑花開,滿山艷艷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