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注意到,在黛郁城海落圍場的行宮內,是種著一株海棠樹的。
只是秋狩通常在衰草連天的深秋,海落圍場也唯有在這時,才會有駿馬嘶鳴、人聲鼎沸,迎來送往各路皇室宗親、公侯權貴。
所以每當春來,那株海棠樹就靜靜地開在空無一人的庭院中,那如雨的花瓣,也落在無人經過的青磚上,如是年復一年。
直到很久以後的後來,德新帝以仁德治世,不忍傷及生靈,下旨關閉了在德祐年間就半棄用了的海落圍場,寥寥幾個被留在這裡守門的老親兵,也就更閑了下來。
不會再有什麼大人物來這裡了,於是這些老親兵,也就隨意起來,每日夜裡煮一壺酒,圍坐在黯淡了粉彩的重檐下,閑來談天。
當今天子不可妄言,卻可說說德祐年間的帝後傳奇,說說德祐帝和輔政親王的兄弟情。
只是說著說著,就會想到德祐年間的自己,尚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那個夢中的姑娘,也正是豆蔻梢頭二八年華,於是就平添了幾分悵然,多喝了幾兩老酒。
不知不覺間,又一年冬去春來,這日老親兵溫著的酒壺中,飄進了幾片粉白的花瓣。
老哥幾個不由抬起了頭,看到院落中的那株海棠樹,在夜色下燦然若夢。
這花開得恍如煙霧、層疊如雲,其實並不比御花園中的差,只是宮牆之內的金枝玉葉,哪裡是這種荒郊野嶺能比的?
不知是誰嘆了聲,餘下的人也俱都默然了片刻。
原本這片刻的寂靜,很快又會被談天說地之聲蓋過,猶如不曾發生過,但就在這樣的寂靜中,有人突地發現,院內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道白色的人影。
那人不知為何而來,也不知何時到來,待他們見到時,已站在了花樹之下,白袍廣袖,長身玉立。
霎時的驚疑過後,已有一名老親兵提槍大喝了聲:「來者何人!皇家禁地不可擅闖!」
那人仍是微仰著頭,站在樹下望著那一樹繁花,卻在幾個老親兵俱都跳起身之前,淡淡開了口:「孤不過隨意來看看這裡,你們不必迎駕。」
這話聲太淡,那人通體的天潢貴胄之氣也太盛,老親兵們早年也曾在海落圍場中見過許多皇親國戚,終於有一人猛地記起來這人是誰,拄著手中長槍,翻身跪下,嗓子都抖了幾分:「卑職見過輔政親王殿下。」
海落圍場廢棄已有數年,權傾朝野的輔政親王為何會在深夜裡,孤身駕臨此地,這幾名老親兵心中實在沒底。
但眼前人的面容氣度,卻又分明是他們曾見過的親王殿下無疑。
幾名老親兵慌忙都翻身跪了,花樹下面的那人卻仍是看著那隨風飄落的花雨,良久才輕嘆出聲:「她曾說過,那年就是在此地,初遇了皇兄。」
輔政親王的皇兄,自然只有一個,那就是多年前的德祐帝。
至於這個「她」是誰,幾個老親兵自然不敢妄加揣測,只能安靜地跪在原地,低頭看著面前的一方青磚。
輔政親王卻只說了這麼一句話,而後他就默然地站在那一樹繁花下,彷彿在聆聽花瓣飄落的聲音,又彷彿已經將神思飄到了不知何處。
過了不知道多久,跪得全身僵硬,又良久聽不到動靜的一個老親兵,試探地悄悄抬眼去看,卻看到花樹下空無一人,曾經站在那裡的輔政親王,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他們相繼起了身面面相覷,眼前只有空蕩荒涼的殿宇,還有殿下那個煮著酒的炭爐,發出吡啵的輕響。
若不是他們幾人都已看到,定然要以為方才的那個人影,只是一場不知從何而來的幻夢。
又過了良久,才有個老親兵不知何故,突然輕嘆了聲,說道:「說起來離德祐年間,已經過了二十多年啦。」
一時間四下俱都無言,光陰倏忽,哪怕他們再懷念曾經的青春年少,那些鐵馬崢嶸的時光也早已過去。
德祐年間,乃至更早的德綸年間,那已經是很多年前了,久到早已不復往昔,久到也很快就會不再有人記得。
那一年,這裡仍舊鮮活的雕樑畫棟間,有一個被一群衣飾華貴的貴胄子弟按在地上捶打的小小孩子,還有一個從迴廊盡頭緩步而來的少年。
那個孩子臉上沾滿了灰塵,卻仍是倔強地咬緊了牙,小小的拳頭緊緊捏著,黑亮的眼睛大大地瞪著,卻沒有絲毫淚光,乾淨澄澈,一如那一刻無雲的碧藍天空。
少年們在一片「太子殿下駕到」的驚呼聲中四散跪了下來,那人淡淡地叫他們退下。
四周散了個乾淨,她仍趴在地上,卻看到眼前伸來了一隻的手,蒼白秀氣,指骨分明。
她一聲不響地握住了那隻手,於是那人就半蹲下將她拉了起來,進而將她的身子抱進了懷中。
她那時還太小,那人並不覺得有何不妥,反而如對待幼妹一般,帶著溫和的笑意,用手中淡藍色的絲帕,將她臉上的污漬細細擦去,輕嘆了聲:「女孩子怎可將臉弄成這樣?」
她穿著小廝的衣服,本是男女不辨,他卻不知為何認出了她是個女孩子,她並未注意到這些,反而因此生氣,劈手將那個絲帕奪了過來:「誰說我是女孩子!」
他也不再跟她爭辯,反而牽著她的手站了起來,微笑著說:「你也太過小了,帶你來的兄長也未曾好好護著你,我看你還是隨我一道吧。」
她本來臉上露出不屑,也毫不畏懼什麼「太子殿下」,想叫他也走遠一些,她自己足夠應付此時的局面,但他透著幾分涼意的手指鬆鬆地握著她的小手,沒來由叫她有了幾分安心。
於是她又側頭想了一想,就點了點頭,算作默認他的安排。
那人仍是好脾氣地拉著她的手,將她帶在身側,把她抱在膝蓋上坐著,喂她吃糕點,給她喝了甜甜的玫瑰花水。
她抱怨在殿內太過無聊,他還帶著她去了殿外的圍場草地,在樹蔭下鋪了毯子,他帶著她坐了上去休憩。
躺在他的膝蓋上,她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自己的事,說到村子裡的阿婆,疼愛她卻又有些嚴厲的父親,還有總帶著她一起玩鬧的哥哥。
她還以為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然而他卻早已從她的敘述中,知道了她是哪家的千金,只不過他卻沒有說,只是含笑聽她念叨。
孩子氣的話聲中,帶著些不屬於京師的異鄉口音,清清脆脆地,叫他想起窗外啼鳴的鳥雀,並不煩人,只是可愛。
五歲的孩子畢竟還是太小,她最後說得累了,就那麼躺在他膝蓋上睡熟了。
那時已是暮色四合,狩獵的隊伍也在緩慢收隊,他低頭看著她純然的睡臉,笑著低頭將她輕抱了起來。
侍從們圍上前來,想要從太子殿下手中接過這個孩子,卻被他輕笑著搖頭拒絕,他差人去告知了她的父兄,然後將她帶回了自己的寢殿之中。
她在熟睡中仍舊緊緊抓著他的衣襟,不肯有片刻鬆開,白天里她的那種故作的堅強和倔強,彷彿俱都化作了此刻的不安。
他輕嘆了聲,就這麼抱著她和衣睡了。
半夜裡她醒來了一次,抬起頭看著他,她那雙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在燭火中顯得異常明亮,她看著他說:「你這麼好,我長大了就娶你好不好?」
他被她的動靜驚醒,不想她會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愣了片刻又失笑莞爾。
她看他不回答,還忙著又說:「我會好好對你的,會保護你,叫人不敢再欺負你,我還會送你一座大大的金房子,哥哥說,這叫……金屋,金屋……」
他微微笑著,替她補上:「金屋藏嬌?」
她恍然大悟地連連點頭:「對的,我要把你藏起來,這樣你就是我一個人的!」
他不會同這樣孩子氣的話較真,只是微笑著說:「抱歉,可我不能是你一個人的。」
她頓時惱怒了,追問:「為什麼?是我對你不夠好嗎?」
他笑著搖頭,摸了摸她圓鼓鼓的臉頰:「因為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待我做完這些事情,也許可以同你一道。」
他到底是年紀大了些,又少年老成,心思深沉,她沒留心到他只答應了「同你一道」,並沒有說自己可以是她一個人的,頓時鬆了口氣,很開心地拍拍胸口:「那好吧,我就等你做完那些事。」
說完了還又加了一句:「我等你來尋我,然後我會保護你的!」
他卻又笑著搖頭:「女孩子是要人來保護的,我卻不用。」
她「哦」了聲:「你難道不是女孩子?」
他頓時又笑起來,直到笑出了聲,搖著頭:「自然不是。」
她目瞪口呆,這個「自然不是」,大大超出她此刻腦袋瓜子里能思考的東西,也不知該怎麼接下去。
那人看著她呆愣的模樣,卻又笑了起來:「不過你卻是個女孩子,我倒是可以來保護你。」
她似懂非懂地「哦」了聲,只覺同這人說話簡直累極了,他又是搖頭又是點頭,鬧得她也不知道哪個是對,哪個是錯。
她本就睡得迷迷糊糊,這時困意又上來,越發迷糊起來,掰著指頭算來算去,也算不出他究竟是答應了她什麼,又或者什麼也沒答應?
在她還沒算清楚的時候,小腦袋就又一點一點,往他懷中倒去了。
他抬手將她接住,手掌輕柔地在她背上拍了幾下,於是她就又鑽進他舒服的懷抱中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她還睡得迷迷糊糊,就被父親差人來接了回去,家中的僕從將她抱著接走時,他對她微微笑著,輕聲說了一句話。
她打著哈欠「哦」了幾聲,總算模糊地將這句話記了下來,卻忘了為何會有這麼一句話。
那一年,她太過年幼,終究是記錯了許多細節。
她不記得在他懷中睡去的那一夜,不記得曾信誓旦旦地說過要娶他,要保護他,還要送給他一座金房子。
她只記得他最後的那一句:「小丫頭,說好了,這一生我來保護你。」
卻忘了他說起這句話時,眼中那淡淡的戲謔和溫軟的光華。
彷彿他不過無心一詞,卻又在此後長長久久的年月中,用餘生來將之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