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無名的禚德

B市綜合行政管理服務中心，名字非常高大上，彷彿主宰城市屁民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然而實際上它是個不管幹什麼都不太專業的大雜燴。每個政府部門都在裡面開個窗口，然而每個來辦理業務的人各有各的不幸，總有許多辦事未遂的苦主。

慕雲山在這裡得到了一個工作，填表機輔助協管員，月薪稅後一千九，以B市的消費水平，大概屬於赤貧而不死的檔次。

這個「協管員」並不屬於政府編製，高冷的總結非常精闢，因為工資低，所以留不住人，所以對職員的要求低。而站在一台填表機旁邊幫助別人填表，好像也不需要什麼技能，慕雲山一來詢問，馬上就被錄用了。

她的人生前十五年在單純的學校中渡過，後六年狂奔在非主流的道路上，人生做的第一份工作是網路女主播，並且從一開始就做得挺好，賺到了錢。所以對於「填表機輔助員」這份工作，她毫無危機感，還覺得……真奇怪，都有填表機了，還要輔助員幹什麼？

填表機不是自助的嗎？

第二天一早，慕雲山很早就來到了服務中心的填表區，趁還沒有上班，市民還沒有進來的時候仔細研究了那些填表機——沒錯，每台機器上都有操作演示，有語音版的，也有圖畫版的。

所以要她這個輔助員幹嘛？她滿心迷惑，不能理解。

差十分鐘要上班的時候，服務中心內陸續來了工作人員，紛紛進入自己的工作崗位。有個人走到了她的面前，投下一片陰影。慕雲山抬起頭來，入目是劍眉星目，挺拔的身材，「咦？」她詫異的認出了這個人，「高冷？你怎麼在這裡？」

高冷雙手插兜，沒有穿協管員的制服，他就冷淡的看著她，「我就來看看，你會不會真的來上班。」

什麼意思？慕雲山莫名其妙，這工作不就是他介紹的嗎？

「我當然要來上班啊！我很珍惜這個工作。」慕雲山和高冷不熟，不知道他這幅霸道總裁視察工地的姿態是哪裡端出來的，說話尤其謹慎，萬一他下一秒要開口說「這個服務中心是我開的，其實那天我只是在派出所戶籍室里思考人生」，她也好歹有一些準備。

「我說過這裡工資很低。」高冷凝視著她，彷彿想要從她臉上發現一些什麼。

「但是能養活我。」慕雲山說，「謝謝你給我介紹工作，我是認真來工作的，你……你還有什麼事嗎？」她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他個子很高，相貌俊帥，的確不像是一個普通協警——就憑顏值，也可以去做模特啊！

高冷盯了她一會兒，掉頭就走，「好好上班。」

慕雲山屏息靜氣一直等著他說出「這個服務中心是我開的」，結果他就這麼走了……就這麼走了……她心裡不知道是失落還是鬆了口氣，看著高冷的背影，她真的不知道這個人是來幹嘛的？

可能只是來看稀奇的，再次確認一下那天他遇到的人，是不是著名的「網紅」……哦不……著名的「網黑」慕雲山？

正當她胡思亂想的時候，上班的時間到了，來辦理業務的市民如洪水般沖了進來，狂奔向填表區。站在一台填表機前面的慕雲山猝不及防，被一個大媽推到了一邊，她傻傻的看著大媽十指如飛的在填表機上操作，瞬間填好了自己的信息，不到三十秒弄好了表格，隨即狂奔向取號台。

這如風似火的神操作，顯然不是第一次來，是回頭客。

第二個年輕人就沒有大媽這麼熟練，看著演示視頻磕磕絆絆的弄好，也離開了。

慕雲山無事可做，獃獃的站在許多台填表機中間，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老人家拿著自己的身份證走了過來，「我這個身份證，機器讀不出來，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老花眼眼睛看不見，你能不能幫我填一個表？」

哦！原來這就是填表機輔助員該乾的事情！慕雲山眼睛一亮，熱血沸騰，終於找到了一千九百塊月薪的存在感，「沒問題！」

老人家名叫禚德，六十二歲。慕雲山兩下幫他填好了姓名拼音身份證號，引導他去取了一個敬老號，告訴他坐著等叫號，叫到他的名字就可以去辦理。

禚德非常感激，他的腿腳有點問題，搖搖晃晃的走到等候區，在那裡慢慢的等候。

等慕雲山回到填表區的時候，填表區正在進行一場大戰。一個媽媽帶著她的女兒排隊填表，中途內急，這位媽媽去了一趟廁所，回來的時候，她後面的那位市民不樂意了，讓她到後面排隊去，不準插隊。

這位媽媽的女兒還在隊伍里，她當然也不樂意了——於是她對著後面的市民踢了一腳。

然而後面那位不准她插隊的……是一個孕婦。

還是一個性情彪悍的孕婦。

於是一個媽媽和一個準媽媽在填表區開始撕扯，展開了一場女人與女人的戰爭。

慕雲山目瞪口呆，從來沒想過人間能發生這樣的事，小女孩在一旁哇哇的哭，她的媽媽提起拳頭，就要對著孕婦的肚子砸下去。

天啊！慕雲山沖了過去，拉住了那個媽媽，「你們在幹什麼？」

「就是你們工作人員根本沒在做事，這個人插隊，還打我！根本沒人管！我是孕婦！我要投訴你們！」她身後的孕婦推了她一把，把怒火發在慕雲山身上。

「排隊根本沒人管理，我本來就站在這裡，我的女兒還在隊里，我就上個廁所憑什麼我不能回我原來的位置？還有沒有王法了？那個誰，你不要仗著你是孕婦就了不起！我也是孕婦！我肚子里還有二胎！你打我啊！你打我啊！」那二胎媽媽仍然是一腳踢了出去，正好慕雲山被身後的孕婦推了出來，踉蹌了兩步，那一腳就踢在了她膝蓋上。

劇痛襲來——她覺得她的骨頭可能要裂了。

就在天崩地裂的時候，有人攔住了那位狂躁的二胎媽媽，「這件事的確是我們處理不好，請這邊來，我們不知道您是孕婦，老孕嬰殘我們都有綠色通道，請到這邊來。」

這個聲音冷淡而極富磁性，一入耳，彷彿整個世界都清靜了。

跪在地上的慕雲山看見換了制服的高冷將歇斯底里的二胎媽媽引去了旁邊，而另外一位服務大廳巡查員也將另一位媽媽引去了另外一邊。

一場大戰消於無形。

只留下一瘸一拐的慕雲山。

她踉蹌爬了起來，驚悚的環視著填表區，不知道一會還有什麼在等著她。

高冷將那位二胎媽媽領走，帶去綠色通道那裡辦理業務，想著剛才看見慕雲山一臉驚恐的樣子，冷淡的嘴角似笑非笑。

回到自己的櫃檯站了一會兒，他掛上了請稍候的牌子，去後台打了個電話。

而上班第一天就被嚇蒙的慕雲山膽戰心驚的站完了一早上的工作，到快下班的時候，她突然看見，早上那位叫糕徳的老人家還坐在等候區！

她眼前一黑——怎麼會！她不是給他拿了一個敬老優先號？看時間，他都等了快四個小時了？天啊！腦子還沒轉過來，慕雲山的身體已經沖了出去，「還沒有叫到你的名字嗎？」

老人家脾氣倒是不錯，很有耐心，他搖了搖頭，「我等了很久了，一直沒有叫到我的名字，我也有點奇怪。」

是不是錯過了？慕雲山去櫃檯小心翼翼的問她們有沒有呼叫過一個叫「糕徳」的老人家。櫃檯回答「糕徳」已經叫過好多次了，就是一直沒看到人來，隨即又按了重複呼叫的按鈕。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無動於衷，沒有反應。

慕雲山說，「已經在呼叫你啦！可以去辦理了。」

老人奇怪的抬起頭，「這叫的是高德啊！我姓禚，不姓高。」

哈？慕雲山不可思議的盯著老人手裡的身份證——那上面兩個黑字「禚德」。

禚德？禚是什麼字？

慕雲山絕望的捂臉，她把人家「禚德」老先生填成了「糕徳」老先生，害老人苦苦等了四個小時——就她這種填表機輔助員……這種業務水平，大概是要被拖出去槍斃的吧？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太對不起了！」最終慕雲山向老人家賠了一百個不是，又叫了一輛車把糕徳……哦不……禚德老先生送回家。

禚德的家很遠，在惠林村。

對於慕雲山的失誤，他也不是很生氣，笑呵呵的說，「不要緊，我也沒有急事。我認得你，你是救了矦老怪的那個女娃娃，在這裡看到你，我很高興。」

在聽到寬恕的一瞬間，慕雲山幾乎要潸然淚下——這段時間所遭遇的惡意和誤解，挫折與詛咒彷彿都得到了寬慰，這世界上畢竟有人知道她並不壞。

生活不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難，所以像鍾崑崙那樣的人生……真是如夢似幻。他是生活的寵兒，而她這種為了生存便要苦苦掙扎的芸芸眾生，和鍾崑崙怎麼可能有交集？無怪乎相看兩厭。

上班的第一天，慕雲山在填表機旁邊站到兩腿腫脹，而被踢傷的膝蓋更是疼痛無比。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她一步一頓的往外磨蹭，走路雖然痛，但她更在意的是今天之後，她要住在哪裡？

快捷酒店的住宿太昂貴，今天晚上她必須去找一個廉價的出租房，好安頓自己慘淡的人生。

還沒有走到門口，挺拔的身影又攔住了她。

「高冷？」慕雲山真是服了他，這人莫名其妙的纏著她，難道看稀奇還沒有看夠，還要像連續劇一樣從頭看到尾嗎？

「受傷了？」高冷示意她跟上，「我有車，可以送你回家。」

哦！慕雲山對他的總裁做派已經習慣了，就算高冷開了一輛勞斯萊斯幻影她也不稀奇——但當在服務中心的停車場看到一輛白色特斯拉-ModelX的時候，她還是驚呆了。

這個「協警」一定有問題，就是不知道是哪方面的問題——究竟是貪污受賄向的，還是體驗生活向的，還是家族企業向的，又或者是……

她看著高冷走向那輛白色特斯拉旁邊的一輛……小綿羊電動車。

然後冷峻挺拔的高冷用小綿羊電動車載著她，在B市下班的人流中穿行，飛速超過了一眾轎車，不到三十分鐘就到了她住的酒店附近。直到下車，她還覺得如夢似幻……霸道總裁作風的高冷說的「我有車」說的是他有一輛小綿羊的事實……比他開口說「這個服務中心是我開的」還不可思議。

因為滿懷的不可思議，她一時閃神，不小心告訴了高冷她在找出租房。

而無所不能的高冷告訴她，B市的出租房價格不低，全市只有惠林村附近價格最便宜。他知道那裡有一套房子出租價格特別便宜，不知道她願不願意住。

慕雲山聽著那口氣，又想想高冷的職業，打了個寒噤，「不會是凶宅吧？」

「算不上是。」高冷說，「那是惠林村歷史最悠久的房子，大概有三百多年了，房子的狀況不太好。」

「還有呢？」慕雲山敏感地問。

高冷想了想，」房主在屋子裡死了？」

卧槽！慕雲山問，「他是怎麼死的？」

「抑鬱症死的。」高冷說。

那就是自殺的。慕雲山縮了縮脖子，好奇的打聽了一下那個房子出租的價格。

得到答案之後，她低頭透視了一下自己乾癟的錢包，立刻決定租了這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