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慕雲山在坐車回惠林村的路上編輯好了自己如何潛入偷拍鍾崑崙的故事,用自己塵封了大半年的賬號把鍾崑崙的美照發了出去。
橘黃的燈光下,略帶病氣的鐘崑崙仰躺在廚房的長搖椅上,一隻橘白相間的花紋胖貓趴在他的肚子上,露出一臉任君撫摸的呆相。仰躺的姿勢顯得鍾崑崙身高腿長,長搖椅又讓人感覺得到他還在傷中。背景是鍾崑崙家奶茶色瓷磚牆上掛的一排鄭亮的食器,有奶鍋、平底鍋、大湯勺、撈麵勺、量杯……以及一系列各種各樣的馬克杯。
在這樣的角度下,看不清鍾崑崙的臉,但他優質的皮膚和弧度完美的下巴彰顯出天生麗質。
照片發出去沒多久,帖子下成群的妹紙尖叫跪舔這張貓照。
然而沒過幾秒鐘,嘲諷怪就出現了,「果然崑崙一有事你就要出來蹭熱度,不要以為我們崑崙幫你洗白,說你不是裝病你就是無辜的,自私自利的賤人!」
「又見蹭熱度。」
「這個女人真是不要臉,我們崑崙從來就沒有愛過她,好意思一直纏著人家,心疼我崑崙。」
又有人說,「哎呀!廚房裡都是名牌廚具,講究!」
「餐桌目測三米長,材質講究!」
「睡衣扣子開三個,微露腹肌,角度講究!」
「純種雙色短毛直耳中華田園貓,講究!」
這是講究怪。
「這張照片拍得太完美了,我崑崙果然沒有毀容,相信沒過多久就能重新出現了。」也有痴心女子對美照深信不疑,喜極而泣。
「這個時候要知道鍾崑崙的消息,果然還是要靠慕雲山。」
慕雲山看了幾眼帖子下的評論,聳了聳肩,覺得真是難以置信。
就沒人發現鍾崑崙的皮膚是她P過的,腰部的線條是她拉長的,睡衣的顏色是她調過的,連那隻貓的胖瘦也是她調過的?不然一個把冰湖撞出了一個大窟窿的人,只休息那麼一個星期,就能弄出一身完美無瑕,不幹不濕,氣色美好的皮膚出來?鍾崑崙身上到處都是皮膚貼,就是醫用黏合小傷口的那種仿皮膚的貼片,遠看還行,近看像全身打滿了補丁似的。這人本來就懶,肚子上根本沒有腹肌,受傷之後瘦了幾斤,那就更沒有了——睡衣下的那一點點腹肌的痕迹也是慕雲山幫他畫的。至於那隻胖貓,那隻貓個子不大,然而很胖,慕雲山為了讓它顯得正常一點,把它的肥肚子拉扁了。
這些明顯的痕迹居然沒幾個人懷疑過——可見鍾崑崙的粉絲的濾鏡究竟有多厚了。
豬哥的曲線救國大計顯露出了一點成效,公告函或官方說辭什麼的,總是欲蓋彌彰,效果的確不如慕雲山這種資深小道消息來得好。照片發出去之後,連之前害大俠掉進冰湖基本無望復活的那個劇組都戰戰兢兢的來問鍾崑崙究竟什麼時候能回去拍戲?「鍾崑崙未毀容」的消息也在熱搜二三十名徘徊。
然而慕雲山並沒有繼續關心這些,她在服務中心的「填表機輔助協管員」的職務升職了——大概主任發現她說話聲音字正腔圓,且總帶有戰戰兢兢的疑似兔崽子的軟蛋氣場,故而升任為服務中心諮詢電話接線員。
也就是她不用再每天站填表機旁邊站到腿腫,奄奄一息的指望高冷的小綿羊了。
高冷最近兩個星期沒有在服務中心的窗口出現——據說——據說他們派出所有為期三個月的停休,每天晚上凌晨一點至三點在轄區夜巡,以降低犯罪率,提高見警率。由於這兩次周四晚上都輪到高冷去巡邏,導致周五來的人都不是高冷。
慕雲山覺得有點奇怪——這犯罪分子犯罪不犯罪,和人民警察停休不停休有什麼關係?難道醫院的醫生停休,病人就不生病了嗎?難道人民警察停休,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就聞風喪膽不盜竊不搶劫了嗎?大概是她思想覺悟太低,總而言之……大概也許……如果半夜巡邏的不是她的朋友,她不但不會這樣憤憤不平,還會拍手叫好。
但高冷那人渾身上下除了霸道總裁氣質之外就沒有半點靠譜,更與安全感毫無瓜葛,她真是想不出來像他這樣的八卦怪面對犯罪分子能有什麼用?
升職為接線員之後,她不再是孤零零的協管員,開始擁有了「同事」這種生物。這種生物和她從前所熟悉的「網友」完全不屬於同一物種,比如說她的同班同事是一個四十五歲的大媽,叫做阮英,是鍾崑崙的媽粉——就是母愛泛濫的那種——但她並不懂粉圈,也不上網,所以完全不知道「慕雲山」三個字在鍾崑崙粉絲群中代表的腥風血雨。
但她前一班的接線員是個二十歲的妹紙,年紀比她還小,一看到她就兩眼冒星星——慕雲山知道這個妹紙——這個妹紙叫鄭州洲圳,是真名不是網名,她是徐稚之的粉絲,並且在慕雲山上班沒幾天之後就認出她找她簽了個名。
鄭州洲圳的搭檔叫做楊牧。
如果說阮英平凡得無話可說,鄭州洲圳可能只是命中缺撇,那麼楊牧真的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
她今年三十五歲,身材婀娜高挑,皮膚白皙,說話輕聲細語,極有氣質。單看本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她是一個接線員。
楊牧看起來就像一個雍容華貴的名門閨秀,或者富貴人家養在家裡的少奶奶。
她的確出身一個好家庭,聽說父母都是大學教授,是書香門第。她是B市本市人,上學的時候父母就給買了一套市中心的房子,可謂前途無量的有產階級白富美。然而楊牧在上大學的時候和自己一位鳳凰男同學相戀,那男生刻苦、自律、痴情,還長相俊秀,楊牧和他抵死相戀,無論父母怎麼反對都不肯分手,最終和父母決裂。他們大學一畢業就結了婚,楊牧把房子賣了,搬去男方租住的房子住,將買房款當作男方的創業基金,然後男方也的確爭氣,依靠啟動金開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過上了中產階級的生活。
這彷彿是個愛情神話,並沒有什麼不好。
然而現實與神話,總是南轅北轍。
那位勵志的男方姓洪,叫洪百姓。他出身於某偏遠省份的偏遠縣城外的洪家村,洪百姓從小成績優秀,從不調皮搗蛋,一直是全村的希望。洪家村並不富裕,洪百姓的父親早亡,母親種地收入微薄,於是優等生是全村老小一起培養長大的,在他的求學上進的路上,父老相親都付出了所能付出的心血。
洪百姓的確是個知恩圖報、勤勤懇懇的人。他也是個百依百順的孝子——不僅僅是母親,洪家村全村都是他的親人、他的長輩。
所以他稍有成就,他就把母親接出來和自己同住,又將父老鄉親輪流邀請到B市來過一點好日子。洪家村凡有所求,洪百姓有求必應,無不盡心儘力。
在洪百姓的母親和相親眼裡,洪百姓自帶金光,是全村的驕傲,完美無缺。
而楊牧……她愛的只是一個上進、勤懇、聰明而俊秀的男孩,並不是洪家村的神。她無法招架那個「神」的身份,在洪百姓母親的眼裡,她的孩子是如此優秀,兒媳婦居然不肯洗衣做飯掃地,沒有好好伺候洪百姓吃飯穿衣,甚至還要她的孩子給她削蘋果!是可忍孰不可忍!這種女人,怎麼配得上她的孩子!作為媳婦,就應該洪百姓說什麼就是什麼,錢是她兒子賺的,人是兒子娶進門的,她怎麼能不安分守己?居然有時候還不聽洪百姓的話?必須教訓!
婆媳大戰無聲的展開,楊牧不知道如何應對被聖光籠罩的婆婆,兵敗如山倒。每次她身心俱疲,希望洪百姓帶她出去走走,散散心的時候,洪百姓總是帶她回他長大的山村,充滿回憶的憶苦思甜,講訴他小時候的每一次考試……而楊牧面對的,是幾百個婆婆,每一個都無法得罪,每一個都要孝順聽話,每一個都必須小心伺候,他們都是洪百姓的恩人,她丈夫欠別人的恩情永遠還不完。
後來楊牧生了個女孩子,不知道為什麼聽說洪百姓開始打她,然後婚內出軌,弄大了別的女人的肚子。
故事的最後,是楊牧離婚了,自己帶著孩子過日子。
她沒有去找更高薪水的工作,因為服務中心隔壁有個不錯的幼兒園,所以她就在這裡工作。她也不怎麼說話,也從來不發火,無論什麼時候看到她,她總是姿態端莊,姣好而平靜的。
慕雲山聽過她的故事,再看到她的本人的時候,深深覺得……也許故事裡聽來,楊牧是那個得了BE的炮灰,可是在生活中,她其實是一個真的強者。
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步過荊棘,浴火重生。
慕雲山特別敬畏楊牧,心裡很想和這位浴火重生的前輩交個朋友,但在楊牧那好看的儀容面前,她自慚形穢,蠢蠢欲動而不敢。
「……那個人又來了。」服務台里,阮英踢了慕雲山一腳,低聲說,「你看……就是那個。」
「哈?」慕雲山反應過來,這個在服務中心名氣很大的「那個人」,就是楊牧的前夫,洪百姓。
洪百姓並不長得人面獸心,他三十多歲了,事業有成,面貌依然俊秀,身姿依然挺拔,依稀可見少年時的風采——那時候楊牧愛上他不是沒有理由的——長這個樣子基本上校草無疑了。他穿著一套端正整齊的西裝,扎著基佬紫的領帶,衣冠楚楚的走進了服務中心。
他徑直走到了諮詢台這裡。
軟英很熟練的當作沒看見。
慕雲山還是新手,不敢藐視人民群眾,站起來勉強微笑,「你好。」
「楊牧在嗎?」洪百姓問。
「不在,您是哪位?有什麼事嗎?」慕雲山問。
「我是她丈夫。」洪百姓說,隨即提了一袋很大袋的東西放在諮詢台上,「我帶了點東西給她,如果她來了,幫我帶給她。」
「我們這不能收申請人的禮物。」慕雲山把袋子推了出去,「頭上有監控,你這樣會讓領導以為我收了什麼賄賂呢!還是你自己給她吧……既然你是她丈夫,拿回家給她就好了,難道你要出差回不了家嗎?」
洪百姓的臉色白了白,慕雲山低眉順眼,貌似剛才說的都是誤會,她是一棵清白無辜什麼也不知道的小白菜。
阮英坐在一旁笑,「回去吧!今天她不在。」
「這裡面是一點水果,我聽說她最近身體不好,給她送點水果。」洪百姓說,「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可以拆開。」他真的當眾打開了袋子,裡面裝了十七八種進口水果,「如果她真的不在,你們吃了吧。」
慕雲山還沒想出來什麼對策,阮英說,「哎呀這麼大老遠的送水果,我看一下,楊牧在這裡留了個信封。」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白信封,「她知道你熱心,但我們有規定不能收啊,這是她放好的錢。」阮英從裡面抽出三百塊,丟在洪百姓面前,「拿走吧!給錢了就不算送禮了,她買的東西,總是會吃的,放心吧。」
洪百姓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握了握拳頭,轉身就走。
慕雲山和阮英趴在諮詢台里偷笑,一直到洪百姓真的走了,才搶救回差點笑死的肉體。
「英姐,還是你厲害!」慕雲山悄聲說。
「這畜生經常來,我還不懂這些男人,是老婆的時候嫌老婆太厲害有壓力,出去找小三找存在感,回頭老婆走了,後悔了——天知道後悔的是什麼——」阮英說,「天天表忠心求複合,誰理他誰腦殘,我說牧牧就是早該找個人嫁了,死了他這條心,也省得我們天天看著這人傷眼睛。」
「他打過牧牧姐嗎?」慕雲山低聲問。
「傳說是打過,牧牧從來不說這些。其實牧牧沒說過他半句壞話,人家有涵養,水平高,誰像他啊……」阮英對洪百姓萬分嫌惡。
慕雲山回想起剛才那個男人的樣子,又想想聽說的八卦,洪百姓並不像一個會打老婆、婚內出軌的男人,但是這世上的人形形色 色,大部分人你看見了他的盔甲,看不見他的臉。
就像她自己……也總是和「傳說中」的並不一樣。
這世上盔甲和臉長得差不多的人不多,鍾崑崙可能算一個。慕雲山看了看自己發照片的那個帖子,評論已經好幾萬了,鍾崑崙根本不是表裡如一的典型……他是根本沒有長「表」,只長了個「里」。
他是個沒有盔甲的人。
慕雲山嘆了口氣,簡而言之……傻 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