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伍琴吃完飯,兩人就散了。
時間八點半。
程白開車回去。她現在在上海的住所,是前兩年買下的。在黃浦江邊某個高檔住宅小區里,使用面積一百八十多平米,單看價格算得上是「豪宅」了。
只是在程白打開門時,裡面黑漆漆的一片,沒有半點尋常居所應該有的人氣兒。
除了客廳隔斷處那一隻養在缸里的烏龜。
小孩兒巴掌大。
背上都是綠的。
正趴在缸里的石頭上,閉著眼睛。
早上去律所的時候,忘了關窗。
現在秋夜的涼風就從外面陽台上進來,吹得她先前放在茶几上的很多案卷資料都落在了地上。
程白沒管它們。
也沒開燈。
繁華城市的燈光會照得夜晚的雲層發亮,繼而照亮她的客廳。
電視牆貼滿銀色的花紋,地攤上乾淨的一片,木酒柜上陳列著十幾瓶紅酒。
她關上門,踢了高跟鞋,赤腳走過去。
開瓶器就擱在酒櫃旁,她拿起來,想要開瓶酒出來醒著。
當律師的壓力都很大,基本沒有睡好的時候。
全行業平均睡眠時間興許還不到五小時。
加上年初出了那件事,程白睡得越發不好。原以為事情結束了,回了上海會好點。不過顯然,事實與她所期望的截然相反。
還是喝點,晚上好睡覺。
但也許是因為先前跟伍琴喝過兩杯,她並沒有自己判斷的那麼清醒;也許是因為她的心思其實根本沒在開酒上。她拿著開瓶器擰了好幾次,那瓶塞依舊待在紅酒瓶的長頸里,半點沒有要出來的意思。
程白的耐心忽然就用盡了。
「啪!」
乍然的一聲利響,同時伴隨酒液迸濺在牆上的聲音,整隻酒瓶都被她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缸里養的小烏龜,腦袋一下縮進了殼裡。
程白閉了閉眼,心裡湧出一股少見的煩躁。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將這股情緒壓下去,坐進了客廳柔軟的沙發里,聞著滿客廳的酒味兒,望著陽台外面。
被光污染的雲里,看不見半顆星星。
手機被她放在包里,這時候發出「叮」地一聲。
又是微信消息。
程白摸出來掃了一眼,一時怔住:律師圈微信群無數,她早全屏蔽掉了,從來懶得在裡面說一句話。可現在竟然有人在一個群里艾特了她,而這個人的名字是……
[老法師俱樂部]99+
趙勤-恆廣所:分享鏈接《乘方所大Par程白的隕落——從著名作家邊斜炮轟扒起》
胡兵行-奇術法務:程白還有什麼好扒的啊,早半年都被扒爛了吧?
周建民-碧天城:這怎麼說?
胡兵行-奇術法務:你剛來的吧,這都不知道。
陳寧-宏仁所:給人渣打官司也是人渣,是人渣,隕落就沒什麼稀奇。
劉群-雲飛所:+1
孫曦-宏仁所:+2
黃彥成-左下角法律:除了長得漂亮點,真沒覺得她有什麼本事。
Lily-建方所:選十佳的時候不就有人爆過嗎?她要不是跟律協關係好,這年紀憑什麼選得上?
孫琦-恆廣所:是啊,年初事情鬧那麼大,最後不說吊銷執業證,連停止執業的處罰都沒有,牛逼。
田利-KLY:簡直是我們這行的敗類……
……
一連幾十條,沒一句好話。
但最末尾冒出來一個人。
方不讓:@下雪打傘,程白,有傻逼罵你呢,快出來挨罵了。
整個群里,瞬間安靜!
像是在深海里投了顆炸雷。
在他這條消息發出來之後十分鐘,再沒有一個人說話,死寂一片。
程白盯著這句話、這名字,忽然百感交集。
*
「網上都說她拜金,只給權貴打官司啊。」
洋房客廳里,先前快遞箱裡面的書都擺上了書架,牆上掛的電視打開了,正在放的是最近熱播的諜戰劇《暗殺者》。
茶几上擺的都是外賣盒。
麻辣小龍蝦,香酥大閘蟹,蒜泥拍黃瓜,夜宵一條龍。
邊斜聽著周異說他以前認識程白的事兒,不大相信。
他扒了只蝦,但左看右看愣是不想塞進嘴裡。
嫌不好吃。
只道:「人是會變的,好兄弟還有反目成仇的時候呢,你看我跟高書朋不就是?所以你怎麼能篤定她現在不是個壞人呢?」
「別人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是吃了人的不嘴短,拿了人的不手短。」周異坐他對面,面前擺了幾罐冰啤,「白天吃了人糕點,拿了人戲票,晚上回來還要說人小話,你姓邊的能好好活到現在,可能是世界第八大奇蹟。」
「我這不是對她不了解嗎?」
他咬了那蝦肉一口,又給放回了盤子里,夾起一塊拍黃瓜。
「你繼續說,她畢業去了法援中心,法援中心怎麼了?」
周異懶得跟邊斜計較,這時候脫了西裝外套,只穿著件淺藍的襯衫,莫名笑了一聲,問邊斜,「那是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邊斜搖了搖頭。
周異便垂了頭,道:「政府設立的援助機構,又苦又累還沒錢,接觸的也都是窮困潦倒的人或者乾脆是犯了事兒的。」
邊斜眉梢一揚,有些意外:「那她還挺不慕名利?」
周異道:「她學法不是為了賺錢。」
邊斜又搖頭,斷言道:「說得挺理想主義,但做出這種選擇的人,首先一定不缺錢,才能不為了錢。所以她家境一定很不錯。」
邊斜猜的全對。
周異喝了口啤酒:「當時是不錯的。」
「當時……」
邊斜吃了先前夾起來的那塊拍黃瓜,琢磨了一下,又想起程白現在是個律師,之前那什麼乘方律所,不就是她跟一個叫方讓的人開的嗎?
「這麼說,後來出事了?」
「聽說是。」周異那時候也還沒畢業呢,都是聽系裡教授們提的,「她父親做生意,跟人打官司,家業垮了。」
邊斜有些詫異:「誰打的官司?」
周異沉默了很久,才道:「程白自己打的。」
邊斜不敢相信:「輸了?!」
「一審贏了。」周異忽然覺得很難受,放下了啤酒罐,慢慢道,「但對方上訴,二審輸了。」
一個在法庭上無往不利的大律,能幫嫌疑人脫罪,能為受害者維權,可偏偏在給自己父親打官司的時候,輸了。
這感覺……
邊斜一時真難以形容,更覺出一種壓抑,竟不大能想像程白那時是什麼心情。
但只過了一會兒,他就放下了筷子:「一審都打贏了,憑程白的本事,二審還能輸。對方律師誰啊,這麼厲害?」
「是業內一個真訟棍,厲害也是真厲害。」周異嘆了口氣,「不過說了你也不認識。明天誠所的一號人物,叫方不讓。」
方不讓?
方讓?
邊斜一下有些迷糊:「這名字,跟那個什麼乘方律所的合伙人也太接近了吧?這倆人什麼關係?」
「算兄弟吧。」
不過沒有血緣關係,方不讓比方讓要大七歲。
周異剛想給他解釋,但目光略過一旁被微信消息點亮的手機屏幕時,卻一下定住了。
方不讓:@下雪打傘,程白,有傻逼罵你呢,快出來挨罵了。
*
「下雪打傘」,是程白的微信昵稱,加群的時候就沒改過備註,所以時間一長,沒人知道她其實就在群里,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平時也不是沒看見過有人聊她。
但今天這種情況,都在diss她呢,結果被方不讓這麼毫不客氣地艾特她出來,實在太尷尬,也太驚悚。
方不讓的脾氣,是真的很難捉摸。
跟他弟弟方讓完全兩端。
程白至今還記得,當年從二審法庭出來,這人穿著一身昂貴的西裝,戴了塊江詩丹頓,站台階上頭,長眉邪氣,一手擋著風,打火點了根煙,抽了一口,才扔了她一句話:毛都沒長齊就敢上法庭,真當這兒是聲張正義的理想國啊?
那時候,她還什麼都不是,但方不讓已經是紅圈八所里數一數二的大律。
官司輸了之後,家裡便每況愈下。
程白其實記了這人很久。
但後來自己打拚上來,在律師這行浸淫久了,知道無論如何都要贏是一種什麼感覺了,就看得淡了。
前兩年全國律協開會,她跟方不讓的位置挨著。兩人雖然道不同不相為謀,但這人本事過硬,比一些沽名釣譽的所謂「大律」好到不知哪裡去,所以竟也能聊上兩句。
現在看著群里這一條消息,程白覺得,自己這時候也許不說話會比較好。但目光上移,看見那一句句「人渣」「敗類」「靠關係」,她微垂的眸底,便掠過幾分沉沉的光華。
也許,還是方不讓這種做派更痛快吧?
她想了想,往對話框里打了幾個字,然後發送。
下雪打傘:嗯,在看。
這一句才發出去,微信群名旁邊顯示群成員人數的數字,便開始往下跳:436,435,434,433……
一直降到402才停了下來。
再一拉群成員列表,剛才說話的有一個算一個,全不見了。
得虧現在微信退群不提醒呢。
莫名地,程白心裡一下就舒坦了,把手機扔到一邊,洗漱後吃了片安眠藥,便躺到了床上。
臨睡前,通訊錄上多了個好友申請。
她點開一看:邊某人。
驗證申請信息是:從周異那兒要的微信,加個好友?
程白看了三秒,然後點了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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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紅圈八所:前幾年錢伯斯排出來的中資律所前八,現實里的就是方達金杜這些,小說里都是虛構的。
明天的更新會稍晚一些。
以及,毫無疑問,邊某人=邊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