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在了去自己店裡的車上, 甄復國整個人似乎都還在一種蒙圈的狀態里, 看人的時候找不到焦距, 走路的時候腳底打滑, 如果不是來接他的司機扶了一把,可能在下停車場拉開車門的那一刻, 他就已經把自己摔進車底了。
尷尬。
實力演繹尷尬啊!
裝逼裝到偶像的身上, 這就罷了,重要的是自己對此一無所知,偶像全程冷靜看他裝逼,最後還輕飄飄地戳穿了……
而比這更可怕的是, 上車了之後發現, 偶像就掛著一臉迷之微笑, 坐在他旁邊。
甄復國兩腿併攏, 兩手放在膝蓋上, 像是個即將被老師請起來回答問題的小學生一樣, 之前能說會道, 白的都能描成黑色, 現在聲音都在打哆嗦:「邊、邊神,你聽我解釋……」
一行人分了兩輛車。
邊斜、甄復國和一起來湊熱鬧的費靖一輛,在前面;程白、詹培恆和肖月一輛,在後面。
都是要去甄復國店裡看涉案雕塑和畫作。
費靖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 他在得知了程白這位新當事人鬧出來的烏龍後頓時就笑爆了, 上車的時候故意坐在了前面副駕駛的位置, 把後面的修羅場留給了邊斜和甄復國。
所以現在邊斜就坐在甄復國身邊。
自從十幾分鐘前自爆身份後, 他唇邊的假笑就沒卸下來過,全程用一種「我就靜靜地看你裝逼」的「慈祥」目光注視著甄復國,此刻也不例外,自動補上了甄復國的話:「沒有關係,我知道你沒有惡意,你不用解釋。」
「不不不不……」甄復國連連搖頭,一副恨不能一頭撞死在車窗玻璃上的表情,「是這樣。像邊神這樣的頂級作家,那都是靠才華吃飯的!我們怎麼能先注意到你這張臉呢?那都是花痴女粉,是假粉才會幹的事情。我是您真正的書粉!書粉!」
書粉和顏粉是兩個物種!
他試圖強調這二者之間的區別。
邊斜依舊一臉要笑不笑的樣子,聽見他說「書粉」兩個字的時候,眸底便閃過幾分思量的暗光,舉了手裡那本疑似自己簽名的書問:「書粉,盜版書粉嗎?我挺奇怪的,你這本簽名書哪兒來的?」
他真不記得自己有簽過書。
甄復國瞅了他兩眼,似乎是在看他的反應,猶豫了一會兒才道:「這書是我在網上高價買的……」
邊斜眉梢頓時一挑,忽然就想起甄復國先前把這本書送給自己時候說的那句話:「你不要告訴我這本書你是花五千買來的。」
「就是五千啊!老他媽貴了!」甄復國一拍自己大腿,簡直要流下一把辛酸淚,「而且還是二手書!但人家說這是絕版簽名書,全網都未必找得出十本來。您說說,我要不是您真書粉,能花這個冤枉錢買書嗎?」
這麼說好像也有道理。
不過……
邊斜盯著自己手裡這本明顯有一點舊的書,思索了起來:網上買的?
*
另一輛車裡。
程白開車,詹培恆坐在她旁邊的副駕,偶爾跟她聊一聊國內類似的案例參考,肖月反而坐到了後面,Pad攤放到腿上,一直低頭在裡面翻著什麼。
他們沒開導航,就跟著前面的車。
過某個紅綠燈等待的時候,程白抬頭望了後視鏡一眼,看見肖月那清秀的眉頭已經皺得死緊,便問:「翻到了?」
「翻到了……」
肖月的聲音多少有些遲疑,手指點在Pad上,迅速把那幾頁PDF都拉到了同一個文件夾里,然後向前遞去。
「程律看看。」
紅綠燈顯示的時間還有三十多秒,程白把Pad接了過來,迅速地掃了一眼。
都是起訴書之類的。
看這種格式化的文件,律師們都是再在行不過,更何況肖月已經拉出了那幾分起訴書的重點,圈了起來。
程白手指一張張划過去統共花了十來秒就翻完了,頓時一揚眉,輕嗤一聲,轉而將Pad遞給詹培恆,嘆道:「我們這位當事人,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啊!」
詹培恆接過來一看,也立刻皺起了眉頭,而且越往後翻,眉頭皺得越緊。
每份起訴書的被告都是甄復國!
後面還有幾份消協投訴,被投訴的是幾家古玩店,但法人代表無一例外,也都是甄復國。
被起訴和投訴的理由,基本統一:
假冒偽劣,消費欺詐。
單單從這些資料上看,甄復國就不是什麼好玩意兒!
詹培恆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很少接觸正常訴訟,對這種難搞的當事人至今都是有所耳聞還甚少親歷,這回跟程白一接案子就遇到,憋了好半晌才道:「這些東西對我們非常不利,如果英國那邊也掌握了,這案子真是沒辦法打!」
先撇開法律適用的問題,《物權法》,甚至文物返還一類的國際訴訟里,有一個至關重要的概念:善意取得。
簡單來講——
某人買了某個東西,但東西的來源非法或者賣家本來無權出讓該物,東西的原主人告上門來。此時,某人作為購買者,是否歸還或者是否能得到賠償,看的就是購買時是否「善意」。
在各個國家,善意取得制度基本一致,只是對「善意」的判斷標準有寬鬆和嚴格的差別而已。
然而有一點是公認的。
那就是,如果購買人明知此物來源非法或者賣家無權出讓該物,依舊購買,在絕大多數國家都會被判定為「惡意」。
甄復國是一個自稱「人渣」的當事人,他的這些「案底」此刻也明確地向程白和詹培恆證明著他所言的真實性。
開個古玩店被人告成這樣……
得是騙了多少人啊!
這樣的一位被告,說話的可信度又有多少?法官能相信有這麼多劣跡的一位當事人真的對雕像里的畫作一無所知嗎?
程白打方向盤,轉了個彎,倒是對自己方才所見半點不驚訝:「先前跟我們接觸的時候,甄復國就已經提過他以前賣假貨給很多人了,有這些被投訴、起訴的記錄,半點不稀奇。資料和證據現在不都還沒搜集完嗎?詹律也不用覺得太揪心,我倒覺得不是不能打。」
話到這份兒上,詹培恆只能嘆為觀止了。
網上多有傳言說「前乘方所大Par程白專為人渣打官司」,誇張是肯定有誇張的,甚至存在抹黑和誹謗的嫌疑。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他這位朋友是真的給許多人渣打過官司的。
不過在律界,這都是榮耀。
*
兩輛車一前一後,二十來分鐘之後就到了上海著名園林豫園附近的某條街上,臨街一處僻靜的門店裝修得古色古香,透明的玻璃牆裡都是圓形的多寶格,門內就是流水、湖石、盆景,一看就知道做的是個風水局,還特講究方位。
程白他們靠路邊停車。
甄復國在車上好像已經打消了邊斜對於他是個假粉的懷疑,顯得十分高興,熱情的上來引路。
費靖單純是想來開開眼,看看這七百萬的雕塑和上億的畫作都長什麼樣,沒成想才看見這門面,再看看這店裡的東西,頓時就「哎喲」了一聲:「這地段,這麼個裝修,不便宜啊!」
「一般一般。」甄復國頓時謙遜了起來,但腰板明顯挺得直了一些,嘿嘿笑了一聲,推門走了進去,「來來來,諸位請進。」
「老闆!」
「老闆好!」
「老闆!」
店裡頓時有人問好。
是三個年輕人,兩男一女,看著都十分有眼色,機靈得很。都不用甄復國說什麼,立刻就有人去燒水泡茶。
一行人先在店裡走了一圈,參觀了一下。
什麼蜜蠟手串啊,琥珀項鏈啊,佛舍利啊,青銅雕像啊,唐三彩和陶瓷啊,玉石把件擺件啊……
應有盡有,看得人眼花繚亂。
邊斜在外面看著的時候還好,進來之後停在一隻釉色艷紅的天球瓶前,下面貼了價簽:清雍正年間,郎窯雨過天晴天球瓶,售價:5000元。
看清楚售價的瞬間,他嘴角就抽了一抽。
問甄復國:「雍正年這品相的天球瓶才賣五千,你這也太假了吧?」
「咳,這外頭都是工藝品,工藝紀念品!」甄復國咳嗽起來,「那什麼,正常人一看都知道這價格太低,根本不可能是真的嘛。所以經常有那些客人從我這裡買了東西去,又去投訴我賣假貨,簡直不知所謂!市面上哪兒來那麼多真古玩啊,真的要麼在墓里埋著,要麼在博物館裡放著,什麼琉璃廠啊之類的,九十九都是工藝品!我這也一樣啊,明擺著價格就告訴你我賣的是假的。」
程白跟詹培恆聽了沒說話。
邊斜的目光變得一言難盡。
費靖倒挺認同,兩手揣著他心愛的背帶,點頭附和:「現在幾千塊就想買個珍貴古董,先不說是不是被騙的問題,就算真的是個騙局,人還鑽進這騙局裡來,我覺得是有點傻啊。」
「可不是嘛!」甄復國知道費靖也看邊斜的書,立刻就給費靖比了個大拇指,「咱們邊神的書粉,就是老道,這見識層次跟別人不一樣!」
疑似又被自己的粉絲Diss了「見識層次」的邊斜笑笑不說話了。
這店裡除了五千塊的雍正郎窯天球瓶之外,還有一萬塊的三星堆青銅立人像,六百塊的馬王堆漢墓陶碗,七萬塊的王羲之《快雪時晴帖》……
只消走上這麼一圈,眾人先前給這家店貼上的「高大上」的標籤,就立刻像是被那冷風給颳了一樣,直接掉落下來,露出裡頭「山寨大戶」幾個大字。
再一配上甄復國那顆大金牙……
別提多應景了!
程白也是好半天都沒說出話來,勉強從那一尊二十塊的「馬踏飛燕」上移開目光,才切入正題:「雕像和畫作也在店裡嗎?」
「在的,在的,在後面呢。」
甄復國也知道程白的價錢,並不耽擱,說完後便直接引了他們走到裡面去。
竟是別有洞天。
掀開了一道帘子,裡面還有一間較暗的屋子,裝修沒有外面那麼氣派,擺的東西也沒有外面那麼多,更沒有一件貼著價簽,但邊斜一見就「咦」了一聲:「甄老闆這裡還是有真貨的嘛。」
「見笑,見笑。」
甄復國直接走到了角落裡一個挺大的保險柜前面,一邊往裡面輸密碼,一邊跟眾人解釋。
「我們這行都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外頭的給外行看,裡頭的給內行看。行家都是上手就知道有沒有的,出價看眼緣。外頭那都不叫古玩,裡頭才是門道。」
誰也不知道裡面這些東西到底值多少錢,眾人一眼看過去,大多既分不清這些東西是什麼來歷,有什麼淵源,更判斷不出真假。加上甄復國正在那邊開保險柜,就都站在了中間,既沒過去看,也沒拿周圍這些東西看。
怕萬一磕了碰了賠不起。
很快那保險柜開了,甄復國從裡面小心翼翼地抱出了個高有四五十厘米的盒子,放到中間那張桌子上,然後才把盒子上的扣打開。
幾面板倒下來,頓時露出裡面的雕像。
說是「像」其實不大合適,因為這雕的就是顆腦袋。
非常現代的風格。
整體雪白,是個男人,面容英俊,眼角下垂,似有愁容,但只刻了他大半張臉,另外小半張尤其是另一隻眼睛被一隻線條柔和的手掌遮擋,有淚痕從這隻眼裡淌落。
這就是那位義大利雕塑家的作品,《情人》。
程白對所謂「藝術」的鑒賞能力一般,既沒看出這雕塑為什麼起名「情人」,也沒看出它哪裡值七百萬了,盯了半晌才問道:「那畫兒是在哪兒?」
「在這底下。」
甄復國戴了手套,把雕像翻過來,在這男人雕像的頸部也就是底座下面,竟然有個雞蛋大小的圓洞。
洞里黑漆漆一片。
他拿了盞燈往裡頭一照,程白才看見緊貼著這圓洞的邊緣,真的有一圈東西。
她皺起了眉頭,打量了甄復國一眼,又看了看他戴著的手套和頗為專業的手法,若有所思,卻又問:「能拿出來嗎?」
「能。」
甄復國這回拿了把鑷子,在鑷子尖上墊了點棉,才伸進去把東西夾出來。
真的是一幅畫!
油畫。
捲成了厚厚的一卷,塞在這雕像下的圓洞里。
打開來,便是一個線條簡陋無法辨認的人形,扭曲在另一團混亂線條里,用色偏暗,畫得十分抽象,十分意識流。
給人一種做夢的感覺。
甚至可以說做夢都做不到這麼亂。
藝術真是讓普通人難以理解的東西。
程白雖然有錢,但從來不燒在這些東西上,更沒辦法鑒賞,大致地看了一圈,便將注意力轉回了甄復國的身上。
「你拿到的時候,雕塑底座上就有孔洞嗎?」
「剛拿到的時候沒有,這不是英國那邊死活說追查到畫作在我這裡之後,我才給缷出來的嗎?」
甄復國還翻出了幾張照片。
「您看啊,這是剛拍下來的時候,下面這底座是平的,這圓洞是封起來的,原本是個立柱的位置。我拆出來都愣了好半天,這畫就卷了嵌在裡面,掏出來費我好大一頓功夫呢。」
幾張照片的拍攝背景應該是在國外的酒店,大約是剛拍下來的時候,的確如甄復國所說,完完整整,看不出破綻。
程白兩手抄在了一起,點了點頭,似乎認同了這個說法,然後便問:「有聯繫過雕像的原作者嗎?他這雕像是哪一年的作品?」
「沒聯繫過,但您問的這個我知道。」甄復國想了想,道,「當初拍賣手冊上就有寫,這尊是2003年的作品,是從一位義大利的私人藏家手裡出來的。」
雕像是義大利雕塑家2003年的作品,畫作在2010年英國馬喬博物館被盜,甄復國2017年在義大利拍得的雕塑裡面藏了這幅畫作。
簡直八竿子打不著。
就算是程白先前對詹培恆說過「這官司不是不能打」,此刻也難免覺得棘手,頭疼得厲害。
原作者應該跟這件事沒有什麼關係了,但縈繞在腦袋裡的問題卻有很多:
第一,畫是什麼時候放進雕塑里的?
第二,這種情況下雕塑還是真的嗎?
第三,背後真正的賣家知道這件事嗎,又是從誰那兒得到的雕塑?
……
其實這些問題都跟官司沒太大的關係,但但凡是個正常人都忍不住想要思考一下背後的故事。
一行人在這桌旁納悶了半天,又轉到外間坐下來喝茶,仔細地聊了很久,到飯點甄復國還請吃了一頓午飯。
結束後費靖要去趕律協那邊的會,先走了。
程白他們四個則回律所。
邊斜跟詹培恆坐在後面,簡直一腦袋的亂麻:「這劇情也太玄乎了吧?畫藏在雕塑里,雕塑拍賣了,然後拍下來的這個人正好從事相關行業,還聲稱自己不知道,就是個巧合。程律,詹律,我剛才聽你們聊的時候,提什麼『法律適用』和『物之所在地』,怎麼個說法呀?」
詹培恆先開口跟他解釋。
但解釋了半天,邊斜沒懂。
程白這才換了個簡單的說法,先問他:「畫作是馬喬博物館的,甄復國在義大利買了這幅畫,現在畫帶回了中國。你覺得訴訟的時候,該用哪國的法律來判案呢?」
邊斜張了張口,想說既然畫在我們中國,自然按照我們國家的法律來判啊。
但要回答時,又覺得好像不對。
整個人一下就進了一種蒙圈的狀態。
程白從後視鏡里看見他神情,笑起來,又問:「再假設,英國的法律傾向於保護畫作真正的持有者,義大利的法律傾向於保護善意購買人,而我們國家的法律雖然有『善意取得』一條,但適用條件非常嚴格,而且怎麼證明『善意』在司法實踐上還沒有一個可供參考的標準。在這種情況下,你是被告律師,會希望法院判案參考哪國的法律?如果你是原告律師呢?」
「我,靠……」
邊斜聽完沒忍住爆了一句粗。
「門道這麼深的嗎?」
所以這案子首先需要面臨的問題,其實是跟對方律師撕扯到底適用哪一國法律的問題。
先把這前提解決了,才能打官司。
但因為各國法律的偏向不同,判決結果極有可能大相徑庭,所以光這一環就能搞出一堆事來了。
他晃了晃自己的腦袋,覺得現實真是比小說還精彩,但回憶起今天整個接觸的過程來,又冒出新的疑惑:「哎,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記得第一次你跟我簽合同的時候,也問了今天問過甄復國的那三個問題。為什麼要這樣問啊?尤其是第三個問題……」
性取向。
當初他以為是為了防止性騷擾,但上午看過程白問甄復國之後,又覺得不是,程白先前就是隨便拿話搪塞他。
程白沒想到他忽然問這個,瀲灧的眸底划過了一分笑意,悠閑地搭理了他一句:「遇到難搞的當事人,自然要比當事人更難搞才行。人在說真話和假話的時候反應肯定是不一樣的。越是猝不及防的話題,越能看出點東西。」
所以鬧了半天是因為「性取向」這種問題更讓人猝不及防嗎?
律師問有沒有撒謊這種問題,正常人都會有警惕。
但接下來就問性取向……
邊斜想了想,自己當時還真的全無預料。
不過這也不是全沒有問題,他皺著眉琢磨了一會兒:「可我記得,周異以前就跟我說過,程律會習慣性地問這三個問題。那如果你的當事人早就知道你要問這些,想要騙你的話,提前做好準備,這問題也就稱不上是『防不勝防』了,你怎麼能看出他們的反應是真是假?」
「哦,好像有道理啊。」
程白頓時露出了一副略微驚訝的表情,彷彿才想到這一點一樣,然後語氣淡淡地拋出了一個問題。
「哎,那你喜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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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幾個字,flag勉強沒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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