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白跟詹培恆回去的時候, 就看見甄復國已經老老實實坐在了位置上, 腰桿挺得筆直, 兩腿併攏, 兩手都放在膝蓋上,規規矩矩, 像是個認真聽課的學生。
看臉上的表情, 還真像是那麼回事。
上半身瞧不出端倪,但如果從他身後走過,才能看見那微微顫抖的手指尖。
甄復國是真緊張。
以前有什麼官司基本都交給一位相熟的律師全權代理,這一回居然要他出庭, 雖然只是個二次庭前會議, 但他心裡也發虛。
還好一轉頭看見程白回來了。
他一下就鬆了口氣, 朝程白笑:「程律您可算是回來了, 我先一看您不見了, 又一看詹律不見了, 給我嚇得。」
程白走過去, 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示寬慰。
這時候距離證據交換的時間不遠。
對面原告當事人代表和律師俞承也到了。
因為是第二次證據交換,關注的媒體們已經沒有第一次多了,所以他們在法院外面沒有耽擱太多的時間,很快就進來。
那個身形頗胖的英國律師, 在看見程白時沒什麼反應, 但在看見甄復國的時候, 那一雙鋒銳的眼眸里便多了幾分刺探。
然後一轉頭問了俞承什麼。
俞承便解釋了幾句, 告知了甄復國的身份,只是目光卻沒有放在甄復國的身上,而是落在程白身上。
一眼看去,她平平靜靜,上慣了庭的人,臉上半點不妥都看不出,更不知道她今天到底是什麼策略。
程白這個名字,給予俞承的壓力太大了。
就像是某種巨大陰影的存在。
他無法不去關注她,也無法不去忌憚她,這種關注和忌憚催逼著他,讓他剋制自己所有的衝動,用最大的謹慎和理智來對待,不容許自己出半分差錯。
*
雙方呈交證據清單,第二次庭前會議開始。
因為第一次庭前會議已經圈定了法律適用,第二次庭前會議爭議的焦點就徹底聚集在了「善意」這一個再明確不過的點上。
還是那幾點:
當事人信譽,成交價是否合理,是否盡到查明義務,是否知情。
「成交價」和「查明義務」這兩點實在沒有什麼好撕扯的。
畢竟這幅畫是藏在雕塑里,而雕塑的成交價在拍賣會這種場合比原來的價高,道理上能講通,沒有實質性的證據也很難去懷疑。
「查明義務」又因為交易是在拍賣行發生,但凡在拍賣行發生的交易基本都默認交易物的來源合法,當事人也不大可能盡到更多的查明義務,何況當時拍的只是雕塑。
在義大利法,這幅畫是標準的「隱藏物」。
俞承如果要幫英國打贏這場官司,需要儘力證明對方屬於非善意購買,而程白則要儘力提交證據,證明甄復國是善意購買。
申請延期進行第二次庭前會議是程白這一方提出的,但在這段時間裡,作為原告方,英國這邊也能繼續提交相關的證據。
在看見程白提交出的證據那一刻,俞承一張臉就沉了下來。
義大利那邊開啟調查他是知道的。
程白在密切關注那邊的進展,聯繫義大利警方獲取案情報告,他這邊又怎麼可能掉以輕心?
可事實就擺在那裡。
調查出來的情況讓他越來越心涼。
更讓他糟心的是,程白不可能放過這樣的大好機會,正如他此刻所見,在這第二次庭前會議上毫不猶豫地將這一系列的證據拋出。
庭上法官和合議庭審理人員都拿到了證據,看過之後所有人都有些驚訝起來。
有了這一份調查報告,情況好像明白了不少。
法官瀏覽完雙方證據後,便道:「新提交上來的證據看起來清楚了很多。不過,原告方這邊提交了一份案外人的履歷資料,這是?」
俞承知道法官說的是哪一份,只屏了一口氣,看向了甄復國:「案外人賈某,被告當事人甄先生應該很清楚是誰吧?」
雙方證據都是人手一份。
甄復國作為當事人自然也拿到了一份,在看見對方提交的證據名錄時眼皮就跳了起來。但這麼多年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下來,就算心裡再慌,面上也能裝得滴水不漏。
他愣是沒露出破綻來,就理直氣壯地回視對方,但也不說一句話。
畢竟程白已經交代得很清楚了。
法庭上說話都是有書記員記錄的。
一不小心露出什麼破綻來,被對方抓住機會,指不定官司的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個案外人賈某,是一名律師。
而且是甄復國的律師。
以前甄復國被起訴的每一個案子幾乎都是他經手的,要麼是贏了,要麼是在庭下和解了。
俞承第一次庭前會議的時候提交過了甄復國被起訴的記錄,用以證明甄復國信譽不良。但被程白精準狙擊,用訴訟的結果在證據上作出了反駁。
但現在他又順著原來的證據深挖了一層。
這位賈律師的履歷一翻,那才是真正響噹噹的「為人渣打官司」:客戶除了甄復國之外,還有幾個竊金庫的大盜,邊境上搞走私的黑道老大,以及幾個「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貪官污吏。
「比起這位賈律師其他的當事人來,不覺得甄先生太過普通了嗎?為您代理的都是小則幾千塊多也不過十來萬的官司。」俞承是真覺得正常人看了這資料都能知道甄復國不是什麼好玩意兒,「這位賈律師憑什麼為你代理這麼久的官司,從05年就開始了,一直持續到去年。」
程白沒說話。
甄復國看了她一眼,知道這是默許的意思,便哼了一聲,有些慫地開了口:「賈律師跟我是大學的同學,你別看我這樣,我可也是有學校學位認證的人。而且他接什麼官司跟我有什麼關係,難道就能證明我是個壞人?實不相瞞,我為什麼沒繼續找這個人幫我打官司,一是因為知道人家忙,不好意思再麻煩人家;二也是因為知道了他都給誰打官司,心裡頭怵得慌。我現在請的是程律,這就是明證!」
這時候程白才淡淡地補了一句:「別說我的當事人已經跟這位賈律師沒有再聯繫,就算他們有聯繫,也不能憑藉這種間接的證據來說明我當事人有問題吧?再退一萬步講,就算我當事人人品有問題,也不能證明他當時對雕塑里藏有畫作這件事知情。原告律師總不會想用A來證明B吧?」
除非能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不然這種間接的「孤證」實在難以被採納,就算被採納可信度也得打個折扣。
俞承唯一能證明甄復國有問題的方法,是請這個賈律師出庭作證。
但既然對方是律師,且還跟甄復國認識,到開庭審理時對方的證詞對誰更有利,卻是難以預料的事情。
俞承未必敢冒這個風險。
現在他抓住的種種細節都能證明甄復國這個人有鬼,大大的有鬼,偏偏沒有任何一條證據是實質性的、直接性的。
這導致他說什麼都會被程白反駁。
畢竟程白的出庭經驗太豐富了,不可能被他抓住任何破綻,每一次都會準確地擊中他提交證據的缺陷,頻繁讓他碰壁。
原告方這一次提交上來的證據都是一些邊角料,完全是把甄復國的人脈關係給拉了一圈找出了一堆的問題。
可再多也沒有用。
程白這邊根本就不搭理這些,在延期的這段時間裡,只提交上來一份新證據,那就是義大利警方那邊的調查!
原來在接到甄復國這個案子之後不久,程白這邊聯繫拍賣行、聯繫義大利那邊的雕塑持有人和原作者,就驚動了義大利警方。經過多方舉報,威尼斯警方終於拖拖拉拉地開展了調查,竟然真的抓了個人起來。
這個人不是旁人,正是當初那個在拍賣會上與甄復國競價的老外。
老外名叫哈爾斯。
在國際刑警那邊早就掛上了名,是多起國際盜竊案的主謀,但一直隱身幕後,只充當智囊的角色,負責策劃盜竊、贓物漂白和最後的銷贓。
這倒霉的鬼佬十多年前就被邀請去馬橋私人博物館參觀,早盯上了這副名為《搖擺》的畫作,於是踩點過後就策划了一場大火,在警報亂響、監控黑屏的情況下,指揮團伙將這幅當時價值七千多萬的畫作盜走。
但當時風聲很緊,這畫不適合出手。
怕一旦露出畫的蹤跡,就有人要循著蹤跡來將他們一干人等抓獲,所以一藏就是好多年。
直到前年,這位印象派畫家的畫在收藏市場上的價格節節攀升,這夥人才終於意動,花了大力氣將這一幅畫做進了雕塑,送到了義大利威尼斯的拍賣場上。
當時這位雕塑家的雕塑頂多二百萬。
他們自己送拍,自己競拍,無非是左手轉右手。只用二百萬,就能輕輕鬆鬆地將贓物漂白。
因為義大利的法律——
只要利用好「隱藏物」和「善意購買」這一條,就算是打官司也不怕,不留下把柄,用正常的價格拍賣,再聲稱自己毫不知情就是了。
如此,英國畫作原主看連哭都沒地兒哭去。
可哈爾斯萬萬沒想到,真到了拍賣那一天,竟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那舉牌的價格簡直令他目瞪口呆。
這破雕塑一下就叫上了高價?
那一瞬間他是懷疑人生的,因想到裡面還有一幅價值1.5億的高價畫作,不得不咬緊了牙關跟著舉牌,繼續競價。
然後就三百萬,四百萬,五百萬,六百萬……
競價競得哈爾斯整個人都要炸了。
在這個傻逼的財大氣粗的中國人將價格叫上七百萬,引得全場驚呼時,他終於放棄了,當即便跟周圍的同夥打了手勢,準備另做計議。
畢竟這雕塑是他們左手倒右手,有這種不知死活的老頭高價拍走雕塑白送幾百萬為什麼不收著?
大不了他們再把這幅畫盜回來就是。
然後故技重施,換一個不那麼熱門的雕塑家的作品,重新策劃漂白。
他們也不擔心這個中國佬會發現雕塑的秘密。
畢竟他們行事非常隱秘,只有作為靈魂首腦的哈爾斯清楚全過程,知道漂白和銷贓的途徑。
拍賣會一結束他們就查了甄復國的行程。
這個找死的中國佬還要在威尼斯待上三天,足夠他們行事了,而且好像的確如他們所料,只是巧合才拍下了雕塑,並不知道雕塑的秘密。他們下手的機會還有很多。
但……
萬萬沒想到的事情又發生了。
原本還要在威尼斯待上三天的甄復國,第二天就直接把雕塑送上了飛機,自己行李箱一拎就回了中國。
天知他們連監聽設備都沒來得及放進酒店!
撿了700萬丟了1.5億!
國際大盜團伙當時全員心理大約就三個詞:What the fuck!我頂你個肺啊!
但雕塑已經進了中國,真就是回天無力了。
他們義憤填膺之下只好放出了消息,希望先慫恿英國方面對這個傻逼中國佬展開調查,他們則好趁機行事,把畫給拿回來。
可也許是人倒霉涼水也塞牙吧。
哈爾斯做完另一單生意又準備用同樣的方法漂白贓物,所以回了威尼斯,但沒想到立刻就被警方找上門來。
那時候威尼斯的警方還不知道他就是那個臭名遠揚的國際大盜,只是詢問詢問。
剛問完,就把他放走了。
哈爾斯自己也鬆了一口氣,以為是虛驚一場。
可沒想到才離開沒一分鐘,警察局裡就反應過來,這個人有點不對勁啊。於是呼啦啦按出來一幫人,荷槍實彈對準了他——
國際大盜首腦,就這麼滑稽又倒霉地落網了。
劇情簡直稱得上是一波三折,等回頭官司打完把資料給邊斜看,他估計都要驚嘆一聲「現實比小說還要戲劇」。
當然,這不是程白應該關注的。
她只是翻開了這密密麻麻長達幾十頁的證據,看向了一頁紙上被自己用記號筆標出來的部分,念道:「『我們計劃周密,分工明確。把化作藏進雕塑這件事,只有我和拉克瓦知道。這個中國人的出現打亂了我們所有的計劃。』這是義大利警方處提供的嫌犯口供。從事實證據上已經能斷定,原告方畫作被盜系嫌犯團伙所為,想利用義大利對善意購買人和隱藏物的法律法規來漂白贓物。而我的當事人只是趕巧拍下了這尊雕塑,且根據嫌犯口供可以初步判斷,我當事人對雕塑里藏有畫作一事一無所知。」
用更中國的話來講,這就是無意之中「撿了個漏」。
俞承在看見這份證據的時候一張臉就黑沉得能滴出水來了。
程白鎮定地笑道:「對於這份證據的三性,原告方應該沒有什麼意見吧?」
從撕扯法律適用開始,程白就展露出了她強大的控場能力。
案件完全按照她規劃好的步驟在走。
俞承覺得自己就像是那被人牽著鼻子的驢。
義大利警方的這些資料,他手裡其實也有一份。只是這份證據目前對英國這邊來說很不利,所以他絕不會主動向法院提交。
但要說破綻,並不是沒有。
只是這份證據所展現出來的某些端倪,讓他感覺到了忐忑,更隱約感受到了敗訴的可能。
他的目光緊緊地注視了程白半晌,然後就移向了甄復國,也沒有回答程白的問題,只是看了他很久,才笑著,慢慢開口道:「對於這份證據,我方本該沒有什麼意見,畢竟是義大利警方那邊的調查情況,甚至有了口供。但這只是最初步的調查結果吧?案件現在還在查明的過程之中。這位國際大盜哈爾斯先生主觀認為他們的計劃不可能泄密罷了,並不排除有他不知道的泄密可能,更不能直接證明被告當事人不知情。相反,這份證據反而透露出了更多的疑點。」
比如甄復國嫌疑極大的競價;
比如原本三天後才離開威尼斯,為何突然回國;
甚至他原本的「御用律師」,以及這位律師背後所能連結起來的關係網,都十分值得懷疑。
這些疑點,俞承相信,法官能看出來,程白也能看出來。
但這個案件最折磨人的一點就是沒有任何直接證據。
雙方都沒有!
甄復國被他目光盯著,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大約是被他看得煩了,還直接對他翻了個白眼。
倒是半點看不出心慌的模樣。
俞承手指輕輕地轉了一下筆,不動聲色地道:「既然是初步調查結果,也不知道後續會再調查出什麼來,案情還會不會有變化。在這個階段就將義大利警方的調查列為證據,未免有些失之草率。我方想向法庭建議,再次延期,等待義大利方面更進一步的調查,最好能等到結案。」
法官便看向了程白。
程白在先前說完話之後便已經將那厚厚的一沓A4紙放回了桌上,在聽見俞承說想要再次延期的時候,她連手指尖都沒抖一下。
面上的笑容毫無破綻。
甚至在所有人看起來,還顯得有幾分燦爛。
就好像是……
俞承說的,正中她下懷一般。
她向法官頷首,竟然真的翻出一份申請書來,向法庭遞交,道:「原告方也這樣想實在是再好不過,我方現在向法庭遞交再次延期舉證的申請,希望能繼續推遲案件的審理,等待義大利警方和國際刑警那邊的調查結果,以求準確,以服雙方。」
甄復國放在膝蓋下的手忽然就抖得厲害。
他看了程白一眼,不敢說話。
詹培恆心裡也狠狠震了一下,感覺出了幾分意外。但一轉眼他便想起了程白先前說過的那句話,明白了她的意圖,壓下心底的波動,平靜地看著對面。
這時候,俞承看似鎮定,心底實已天人交戰。
他提出再次延期,為的不過是試探程白的反應。
一般來講,當事人有鬼,律師自己該很清楚。
這種情況下延期審理,程白這邊必定會亂陣腳。在他的預想中,程白可能不會露出破綻,所以不會特別明顯地反駁他。
但他沒想到,她竟然直接當庭遞交申請書!
這明擺著是有備而來!
的確,義大利那邊的案件調查才剛到中期,還遠遠沒到結案的時候,要定下來需要很久,往後查必定能牽扯出更多。
可這種調查是具有不確定性的。
在前期證詞看起來對甄復國十分有利的情況下,誰也不敢篤定到後面就一定能夠反轉,真的查出甄復國有鬼,是蓄意要摻和到這場利益巨大的拍賣之中。
有機會,但也有風險。
義大利那邊查出來,在英國方面這邊無非反饋成三種結果:第一,甄復國知情,且跟這個案子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那麼非善意購買成立,畫作返還原告;第二,甄復國完全不知情,這幅價值1.5億的畫作便將歸他合法持有;第三,依舊無法確定甄復國是否知情,但畫還在他手裡,而原告當事人想要拿回畫作必定要與對方協商和解,付出相應的代價。
三種結果,兩種都對他們不利。
概率計算之下,俞承無法說服自己去冒這個險。
他簽的風險代理,當事人在這個案件之中付出得越少,他所得到的代理費越高。
但這裡有個底線。
那就是8000萬。
如果當事人在這個案件之中分文未出拿回畫作,他將能拿到800萬的代理費;但如果當事人的付出超過8000萬,他便基本等於白忙一場。
俞承不知道程白簽的代理協議是什麼樣的,但想來這種標的金額很大、不確定性很高的案件,簽的也是風險代理。
而他的當事人要畫,她的當事人要錢。
不管是在當事人的訴求之間,還是他和程白的利益之間,都應該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平衡點。
他的當事人無法冒徹底失去畫作所有權的風險,而他本人則無法承受案件完全敗訴的風險。
這種時候,和解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俞承盯著程白很久,終於還是感覺到了幾分心力交瘁,抬手狠狠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心裡湧現出了萬般的不甘。
證據交換基本結束。
對於雙方都提出的延期舉證要求,法庭也予以同意。
末了照舊詢問雙方是否接受調解。
俞承沒說話。
程白直接道:「不接受調解。」
甄復國在旁邊差點嚇得把自己舌頭咬掉。
雙方再無更多的交流,程白平淡,俞承則沉著一張臉,簽完了筆錄便先後離開。
但程白才走出去沒多遠,後面就有人追了上來。
「程律——」
聽見這聲音的剎那,程白那提著公文包、骨節隱隱有些發白的手指,終於悄然放鬆。
她掛上了幾分和煦的笑意,轉過頭去。
俞承站住了腳,單刀直入:「歐洲警方是什麼辦案速度你我再清楚不過,只怕拖到猴年馬月也不見結果,更何況案件複雜,義大利警方不可能因為我們這一個案子單獨調查。寄希望於那邊的案件調查給我們的案件帶來突破性進展,到底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我想程律應該也知道時間寶貴的道理,而且這種有過案底的畫作在收藏市場上只怕行情不會太好。您的當事人要錢,我的當事人要畫。我希望雙方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談和解的可能。我當事人願意出價3000萬,您跟您的當事人不考慮一下?」
3000萬!
甄復國眼睛都瞪大了,悄悄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才沒驚叫笑出聲來。
但程白聽後只是一挑眉。
她轉過身來面對著俞承,一副好整以暇模樣,似笑非笑:「你說得不是沒有道理,但3000萬是打發叫花子呢。」
「叫花子」甄復國一時僵硬。
程白淡淡地道:「你覺得,1個億怎麼樣?」
*
1個億當然是開玩笑。
畫作的估價也就是1.5億,很多時候拍賣的價格都會有一點水分,真實的價格未必能到這個數,不確定性很大。
但對俞承來說,程白只要開了口,這事兒就有戲。
剩下的無非是和解金額的多少。
在法院受理案件到做出判決的過程中,只要雙方當事人有這個意向,任何時間都能向法院申請調解。
所以雙方先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談。
在和解的金額上經歷了整整三個小時的拉鋸,最終還是程白掐住了俞承的命門,猜死他不敢冒敗訴的風險,撕下了6500萬的天價!
700萬買雕塑,和解金6500萬!
根據她與甄復國簽訂的風險代理協議,她在這一案結束後,將從甄復國這裡拿到940萬代理費!
而甄復國作為當事人,除去拍賣雕塑的支出,除去程白的律師費,凈賺4860萬!
在談和解金額的過程中,程白微信上不斷收到邊斜發來的消息,但她只看了一眼便不動聲色地將手機調成了靜音,連震動都關掉,一句話也不回,完全像是什麼都沒看到一般,繼續鎮定自若地跟俞承說話。
金額談定後,剩下的就簡單了。
重新聯繫法院,在調解委員會的主持下進行調解,確認過雙方的調解意向,由法院方面向雙方出具調解書。
英國方面預付和解金的30%即可從法院取回交由雙方認可的第三方機構鑒定保管的畫作;剩下的款項在30日內付訖。
雙方若想撤銷調解,須30日內向法院提交申請。
在調解書生效後,這幅價值1.5億的畫作所有權,便正式從甄復國讓渡到了英國原主。
甄復國在簽字確認走出法院之後,簡直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腳底下踩著棉花似的飄,震撼級別的喜悅砸到腦袋上讓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詹培恆卻是面色複雜。
程白倒還好,除了有點餓忽然想到晚上還要約邊斜之外,依舊平平淡淡,好像自己這一案撈著近千萬都不算什麼似的。
法院門口,已經和解的原被告雙方再次碰頭。
那位從英國遠道而來的馬橋私人博物館代表在上車前跟程白握了握手,但顯然面色不虞,只半帶著冷笑地誇讚了一句:「不愧是方的合伙人,的確厲害。」
「方」的合伙人?
程白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但這位鎩羽的英國律師已經不再多說,直接上了車,揚長而去。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贏了官司呢。
留下俞承還站在原地。
一場和解下來,和解金硬生生被程白撕到了6500萬,他這一場的律師費只能拿到150萬,虧得不小。
但他認為案件本身就對他不利,到這程度也能接受了。
「當年在乘方面試被程律一票否決,如今對簿公堂,本還想要與程律分個勝負,一雪前恥。」俞承有些複雜,「沒想到最後還是和解了,不輸,但也沒贏。」
不輸,也沒贏?
程白目光微妙地注視著他,意味深長地道了一聲:「是嗎?」
俞承只當這是隨便接的一句話,沒聽出有什麼太大的深意,只是忽然問道:「聽說程律現在到了天志,正在組建團隊。當年程律一票否了我,說是我的理念與乘方的理念不合。但如今方律都去了英國。不知道,程律這裡是不是還缺人?」
這意思竟然是想要加入她的團隊。
要知道,俞承現在可是在紅圈所啊。
程白注視了他半晌,其實有那麼一瞬間的心動,但終究還是搖了搖頭:「我在天志是今非昔比了,自己隨便接幾個上門的案子挺好的,也沒什麼野心,就不拖累旁人了。」
婉拒。
俞承也真說不清這結果到底算不算是在自己意料之中。
但他也沒露出太多失望的神情來,道了一聲「原來如此」,便跟程白告了辭。
直到原告方的人都走光了,甄復國才一蹦三尺高:「卧槽!6500萬!6500萬!程律你太牛逼了!!!」
他乾脆給程白做個雕像吧!
以後每天早晚三炷香,跟關二爺一起供起來,簡直比財神爺還要痛快!
程白斜睨了他一眼,隨手剝了塊薄荷糖扔進嘴裡,無比淡漠地提醒道:「按協議律師費7日內付訖,有什麼變故是另案另算,這個你了解的吧?」
她當初是不想接這個案子,所以合同訂立非常苛刻。
甄復國不得已簽了。
當時還覺得有點抗拒,但這和解的結果下來差點沒把牙笑掉,滿意得不得了,此刻只把自己胸口拍得山響,打起了包票:「您放心,這律師費我跟您單算的,明天就把錢給您打到賬上!我賴誰也不敢賴您啊!」
*
開車,回律所。
但才驅車離開法院不久,先前還綳著一張臉的程白就沒忍住,一腳剎車停在了路邊,拍著方向盤笑出聲來。
詹培恆懂她。
整個這一天的折騰完全是一場心理戰,原告那邊沒底,但作為被告代理人,且已經跟甄復國接觸了那麼久,他們心裡更沒底啊!
只是程白敢賭敢詐!
在庭上從頭到尾那態度就是一副「我們不和解,我們要等開庭」的篤定,加上義大利那邊的證據和這一次甄復國勉強壓住了場子的出庭,終於攻破了對方的心理防線。
俞承那邊一直就是想以調解來解決這個事情的。
但和解金是3000萬還是6500萬看的就是律師的能力了。
程白是直接在這基礎上翻了個倍!
這就是業內稱她為「印鈔機」的原因所在了。
作為全程跟下這個案子,也看明白了程白從頭到尾計劃的人,詹培恆也算是嘆為觀止了。
只是佩服之餘,不免唏噓。
他坐在副駕駛上,看著遠處大街上來往的車流,心裡到底不好受:「案子現階段雖然的確對我們有利,但對方律師的心理素質也不大夠,本來可以打得更好,甚至就算是對上了你也能少付出一點代價的。」
「可畢竟不是人人都是詹律你啊。」
程白咬碎了口中含著的糖,緊繃了一天的神經到這時候才放鬆下來,終於把先前開成靜音的手機摸出來看。
「俞承也不簡單,只是運氣不好,剛巧碰著我。我這風格,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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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白不看都知道這些消息的內容。
因為她先前在跟俞承談判的時候就已經看到過了,都是邊斜對甄復國這個人的懷疑,以及從盜版簽名書那邊發現的端倪。
但她真的半點都不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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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人一下就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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