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稚。
這是程白心裡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
平時所里也有年輕人在活動的時候玩這種遊戲, 「真心話」和「大冒險」兩種懲罰, 時刻充滿著一種曖昧。人們將平時不敢問的問題, 平時不敢做的事情, 都隱藏在遊戲的玩笑下,用遊戲的懲罰作為強制的借口。
本質上, 真心話等同於大冒險。
邊斜提出這個遊戲的目的再簡單不過。
她笑:「你是認真的嗎?」
邊斜攤手:「我難道像是在開玩笑?」
兩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線里碰撞在一起, 邊斜的瞳孔認真而平靜,程白的眼眸里則流露出幾分研究和興味。
不可否認,用遊戲作為開始,能化解尷尬。
程白最終還是同意了。
他們請服務生去拿一副撲克。
在等待的過程中, 兩個人輕而易舉地確立了最簡單明了的遊戲規則。
一副撲克54張。
小丑最大, 2最小。
每人每次抽取1張牌, 牌面大的人獲得提問的資格, 向輸家提出一個問題, 輸家必須認真、準確地回答, 且喝下1杯酒。
不存在大冒險。
如果實在不願意回答, 可以自罰3杯酒。
牌面一樣分不出勝負時, 兩人乾杯。
邊斜算了算,因為遊戲非常簡單,分出勝負的規則也非常有效率,再加上人少, 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能進行很多輪, 輸的人可能會喝很多。
猶豫了一下, 他還是問了程白。
「程律酒量怎麼樣?」
程白露出一個很微妙的神情來:「還沒喝醉過, 但你好像對自己的獲勝很有信心。」
邊斜一下咳嗽起來,連忙否認:「沒有沒有,就是問一下,有個心理準備。咳,畢竟我酒量怎麼樣,程律應該是很清楚的。」
程白笑笑沒說話了。
去吧台拿撲克的服務生似乎不是很順利,遲遲沒有返回。
邊斜於是問起白天的事情來。
他微微蹙了眉:「我白天給程律發的那些消息,程律有看嗎?」
當然看見了。
只不過那時候程白正在和英國方面就和解金額和具體的和解事項進行談判,並沒有進行回復。
聽見邊斜問,她點了點頭。
邊斜頓時很不理解:「你看見了為什麼不回?」
程白向後輕輕靠在座椅上,神情里掛著幾分旁人不能理解的輕鬆:「沒有必要。」
沒有必要?
怎麼會沒有必要呢?
他前傾著身體,伸出一根手指來,似乎想要借這樣的動作理清一點思緒,同時回想著自己在發現「豫園半口金」這一點時所生出的懷疑。
「程律難道覺得甄復國沒有問題嗎?」
他怕程白沒看過《無字疑書》,不了解這當中的聯繫,於是細緻地解釋了起來,也順道把自己的邏輯給理了一遍。
「還記得剛見面的時候,他怎麼形容自己嗎?
「《盜墓筆記》和《鬼吹燈》里的大金牙。那是幹什麼的?倒賣文物,攢局盜墓,一個混跡在古玩文物市場上的大忽悠,大騙子。
「尤其是是《無字疑書》里的半口金。
「這個角色早年盜墓倒賣文物,造假技術一流,多年混跡這一行的經驗積累,讓他擁有超乎尋常的直覺和眼力,能夠鑒別古董文玩的真假,堪稱是『火眼金睛』。
「不覺得這些都能跟甄復國對上一點嗎?
「而且他之前送了我一本書,程律應該記得吧?就是我寫的那本《無字疑書》,但這本書是盜版,程律你也知道。
「可直到今天我才發現——
「這本盜版假簽名書來自網上一家二手書店,店家的昵稱就叫『豫園半口金』!」
這一點,邊斜在先前發給她的消息里已經提到過了,程白並不陌生,甚至也不感覺驚訝。
好像任何事情都無法讓她產生波動。
她嘴角浸著幾分溫和的笑意,注視著他:「所以?」
這種注視的目光,忽然就讓邊斜感覺出了一種隱約的熟悉。
在哪裡見過呢?
腦海中的閃念,也許短如一剎,也許長得像是一個靜默的世紀。
他終於想起來了。
——在去年聖誕節前夕,一家十分普通的、充滿了煙火氣的粥鋪里,還是一樁案件結束後,還是他和程白兩個人,還是類似的、有爭議的討論。
那時,程白就用這樣的目光注視著他。
平和而冷靜。
這是一種他不特別能理解,但偏偏又讓他著迷的眼神,以至於他在這樣的目光中回視著她,連一旁服務生過來放下他們需要的那副撲克牌他都沒有注意到。
是程白伸手接過,道了聲謝。
邊斜望著她,像是望著一團不可解的謎,不知覺間放慢了自己的語速:「甄復國的那間古玩店就開在豫園,我們還一同去過;同時這個人對我們自稱是『半口金』;他還恰好送了我一本我自己的盜版簽名書。一點可能是巧合,同時三點出現在這一個疑點重重的人身上,實在無法不讓人懷疑。程律你順利達成和解的關鍵在於『不知情』,也就是甄復國在拍賣的前後並不知道這尊雕塑里藏有價值上億的畫作。可他真的不知情嗎?」
程白沒有接話,靜靜地聽著。
無疑,邊斜是一位極其優秀的作家。
作家和律師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職業。
但這兩種職業有一種必然地共性,那就是對於細節的觀察力和聯想力。
不同的是——
作家的思維天馬行空,能用零星的碎片構築出完整的故事;而律師的思維縱然馳騁,也戴著理性所賦予的枷鎖和鐐銬,就算曾經構想出什麼,也會出於法律的基本原則,將其摧毀。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邊斜的想法更接近非法律從業者,也就是普通人。
「第一,甄復國是個奸詐狡猾的商人,拍賣場上固然存在激情競拍,但已經習慣了利益計算的他,對此又沒有特殊的愛好,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高價拍下這尊雕塑嗎?
「第二,極端的多重巧合下,有理由懷疑這個人比表面上更複雜,可能是個造假大師,也可能是某個大盜集團的一員;
「換了是個普通人,可能真的算『撿漏』。
「但換了他……」
無論如何,他也無法在這諸多蛛絲馬跡的包圍下說服自己,去相信甄復國是一個完全無辜的人。
程白已經拆了那副撲克。
邊斜依舊好奇她的想法:「你不這樣認為嗎?」
「我怎樣認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法律如何認為。」她修長纖細的手指將那一副撲克從紙盒裡取出來,又翻出其中一張沒用的廣告紙卡扔在一旁,「我說過,我不關心真相。」
這話她的確是說過的。
但其實從曾念平的那個案子開始,邊斜就沒有真正理解過這句話。
真相對任何人來說都應該是重要的。
而此刻的程白,對此卻呈現出一種柔和的冷漠。
光看這句話的文字,可能會誤以為她是高高在上的,甚至對此不屑一顧的。但此刻能清晰聽到她聲音、看見她神情的邊斜知道,她只是在平靜地敘述。
表達一種觀點。
敘述一種事實。
「我剛才看過牌了,洗洗牌再抽吧。」程白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深入的意思,她說完那句話之後,便垂下了目光,似乎開始思考起什麼問題,然後十分自然地將這一副牌遞給邊斜,「遊戲即將開始,有什麼想問的,不如留到遊戲里問。」
這是個狡猾的提議。
邊斜一聽就笑了起來,有些無奈:「程律你是狐狸變的嗎?」
真心話大冒險,一個看似簡單,但其實想玩就能玩得很好的遊戲。就比如說,他今晚原本是懷著灌醉程白的想法來的,那他向程白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應當讓對方難以回答,或者不想回答,這樣程白才能選擇自罰三杯,以規避提問。
然而程白現在說——
有什麼問題都留到遊戲里問。
天知道,他對她的好奇到了何種程度!
他接過撲克,先是看了程白一眼,又看似隨意地低頭看了自己手裡的牌一眼,然後刷刷地洗牌。
洗好牌之後便向桌上鋪開。
手掌從左往右一抹,一沓撲克牌便如同扇面一樣,背面朝上地展開了。
「請。」
邊斜臉上忽然就掛起了笑容,比了個手勢。
程白也不矯情,隨手摸了最右邊的那張牌。
邊斜的手指卻在扇面上一陣游移,最終從中間挑了一張出來。
程白一張黑桃J。
邊斜一張方片A。
「嘖,開門紅呀!」某位大作家臉上露出了非常愉悅的表情,程白覺得如果他身後有尾巴的話,這時候已經翹了起來,像頭狐狸,「第一個問題,應該要友善一點。這樣吧,先不問甄復國那個案子,問個簡單的吧。程律你生日是多久?」
程白端起自己面前那蓋了個杯底的白蘭地,仰頭便喝,簡單地答道:「3月21日。」
抽牌繼續。
第二把。
邊斜紅心9,程白梅花7。
邊斜盯著她:「我上回喝醉告訴你銀行卡密碼了嗎?」
程白略略挑眉:「199005?」
邊斜立刻「靠」了一聲:「我是豬嗎我……」
程白一下就笑出聲來。
接下來的十多把,也是她輸多勝少。
大部分時候都是邊斜在提問。
這位作家的腦袋裡似乎有無窮無盡的問題。
「程律你有特別喜歡的食物嗎?」
「沒有,不挑剔。」
「現在還抽煙嗎?」
「偶爾。」
「你對自己目前的生活滿意嗎?」
「不知道。」
「乘方對你來說是怎樣的存在?」
「……夢。」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你可以回到過去,改變一件事,那件事會是什麼?」
「……」
程白沒有回答,喝了三杯酒。
「我到天志時間也不短了,對你們律師圈子算是有點了解了,不過方不讓這個人挺奇怪的。程律怎麼看他?」
「狼。」
邊斜一下好奇起來:「那你怎麼看我?」
程白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狗。」
邊斜氣得咬牙:「你信不信今晚等你喝醉我把你扔在大馬路上不管你!」
程白半點面子都不給他:「你當狗不當得挺開心嗎?」
邊斜想起自己多次倒塌的Flag,終於無話可說。
隨著遊戲往下進行,相互詢問的問題越多,兩人之間最初的那一點尷尬的生疏,就像是浸泡在他們酒杯里的冰塊,在浮蕩地酒液里,漸漸融化。
神情越來越自然隨意。
但話題卻越來越深入。
邊斜終於開始觸及那個他從一開始就困惑好奇的點。
「拋開法律的尺度,程律覺得甄復國是個壞人嗎?」
「什麼叫『壞人』?」
「……」
「拋開尺度,就沒有判斷的標準。我只能回答你,在法律的尺度上,你無法證明他有罪,在公檢法明確他有罪之前,他都是無罪的公民,不算你所謂的『壞人』;在道德的尺度上,我無法給你確切的答案。我認識這個人,只因為這件案子,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不了解。對我不了解的事情,我保留一切意見。」
十分程白的回答。
完全的理性。
對理性的追求引導著她走上了法律這條路,成為了一名優秀的律師,同時這近八年的法律生涯,也進一步磨礪了這種理性,讓這種特質近乎成為她身上最自然的一部分。
冷靜,自持。
少有偏差,極不易怒。
這讓她擁有一種迥異於尋常人氣質,也能讓邊斜在這多少有些喧鬧的酒吧里,品出一隅的靜謐。
聽完這個回答之後,他思考了很久。
下一把,依舊是他贏了。
一張黑桃6平放在視線盡頭。
牌面上的黑色透出些許冷峻。
邊斜緩緩抬起目光,凝視著他對面已經喝了不少酒的程白:「在法學的領域,我是一個霧裡觀花、水中望月的看客。有時候,我不明白這個領域的標準。你給好人打官司,我以為你最看重公平和正義,但你又給壞人打官司,別人都說你最看重的是名和利。我太好奇了,程律的答案會是什麼?」
程白考慮了很久,慢慢道:「贏。」
贏。
不是名,也不是利。
更不是什麼公平和正義。
僅僅是一個字,「贏」。
很久很久,邊斜再一次陷入沉默。
程白不確定他是不是在修正他原以為的答案和她實際的回答之間的偏差:「失望嗎?」
在一輪又一輪的遊戲後,她已有些醺醺然,一雙清透的眼眸里瀲灧著波光,竟有幾分艷光四射的迷離。
連唇邊的笑都彷彿籠著霧。
邊斜無法形容給自己心底的感受:「不失望,很真實。」
程白一下就笑出了聲來。
她先前綁起來的頭髮已經被解散了,略顯凌亂地披散到肩上,有幾縷探入了雪白的頸窩。
邊斜能看見她解開一粒扣的襯衣里的精緻鎖骨。
她笑了很久。
然後在冰冷的玻璃桌面上支起手肘,手指半托著腮,用先前那種十分興味而探究的目光望著他,聲音卻輕得像是在雲上飄:「我們都只是達成正義的工具,罷了。」
程白看他不說話,又問:「能理解嗎?」
邊斜搖了搖頭。
程白露出並不意外的神情來。卻又彷彿陷入了沉思。
但邊斜緊接著就補了一句:「不過,遲早能理解的。」
這一句話,隱隱藏著點更深的意思。
程白清晰地捕捉到了。
她考慮了很久,並沒有對這一句話做出任何回應,而是伸出手去,從桌上那一堆剩餘的牌里抽了一張翻開。
這一次是,紅色的Joker。
最大的牌。
這意味著邊斜不可能贏了。
她手指壓在這張牌的邊緣,低垂著眼帘,緩緩抬起,凝視著邊斜,問了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你是不是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