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 這是程白的末日。
在接下來的這幾天里, 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跟邊斜, 到底誰是老闆, 誰是助理了——
世上難道有老闆開車親自上車送助理去上班的?
以前她覺得沒有。
現在她發現,混得這麼慘的, 還真有。而且十分湊巧, 這個人就是她自己。
第一天,程白起了個大早,剛到八點就走了,邊斜那時候才跨出家門口呢, 想上她的車都沒辦法;
第二天, 邊斜懂了她的套路, 等她早上八點走出去, 他竟然已經在她車旁邊等著了。
她還能怎麼辦?
這貨一通賣慘, 還送了她一把她以前沒有的傘, 她想想也不能太不給這人面子, 也就放了這人上車。
當然, 絕不是看在傘的面子上。
從這一天起,程白獨來獨往的日子便宣告結束,車上的副駕駛位毫無懸念地成了某位大作家的專座。
這貨還在她擋風玻璃上掛了串自己工作室的小周邊。
大概是宣示主權吧。
抵近年關,工作都少了下來, 很多律師都提前給自己放假了, 律所里的人不多。當然, 像程白這種慘到要給助理開車的合伙人, 這段時間還是照常來律所。
一是為最近面試新律師助理的事;
二是為費靖先前說的某個影視公司想派人來取材的事。
她跟邊斜都不趕時間,早上開著車先去他們去過的那家粥鋪吃個早餐,再一起去律所。
正喝著粥,就收到了費靖發來的消息。
程白看一眼,不由挑眉。
費靖:凡世影視,最近熱播的《暗殺者》的製作公司,編劇也是寫《暗殺者》的那個編劇!我上次例會跟你提過的。你說想要面談一下再決定,他們想約今晚,製片人和編劇一起請咱們吃個飯,聊聊看。
費靖:程兒你今晚有時間吧?
費靖:還有還有,記得保密。咳,那什麼,先別告訴邊神啊,畢竟這事兒咱們還沒定呢。
大早上的粥鋪里,人不少。
聊的話題也是五花八門。
不過仔細豎起耳朵來一聽,隔壁桌還真有幾個年輕人在聊《暗殺者》。
「還有七八集就大結局了,昨晚你們看了嗎?」
「看了,哭死我了。」
「是啊,簡直想給編劇寄刀片,搞什麼嘛,這麼虐我衛一瀾!」
「國劇巔峰啊!」
「但我覺得有點太狗血了……」
「如果瀾瀾最後失去了一雙眼,那肯定比死還難受啊!也不知道能不能醫好……」
「唐又辛在裡面也超蘇的!」
……
程白能聽見,邊斜也能聽見。
他坐她對面,夾了一筷子醬黃瓜擱嘴裡,露出個不以為然的神情來,小聲嘀咕:「後半段崩得媽不認了,還吹什麼吹呀!」
程白抬眸看他,有些驚訝:「你也看這部劇了?」
邊斜點點頭:「早一個多月就在看了,算是追劇觀眾之一吧,但真沒覺得怎麼樣,現在國內電視劇製作水平真是太低了,就這麼一部劇拿出來都能吹國劇巔峰……」
隔壁那桌小年輕一下安靜了。
程白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再一次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你覺得編劇水平不行?」
邊斜還沒察覺出隔壁桌的異常。
他在任何場合都勇於表達自己的看法:「前半段還勉強算個二流,到現在這後半段?十八流劇本,十八流編劇吧,我讓他一隻手他也寫不過我。」
大爆劇收視率2.5啊!
逼近大結局這陣都快要過3了!
在邊斜嘴裡:十八流編劇,讓他一隻手也寫不過……
程白又著意往隔壁桌望了一眼,看邊斜也吃得差不多了,想想還是趕緊拉了他結賬走人。
再過會兒天知道他怎麼說。
隔壁桌那部劇的死忠粉眼看著就要衝過來打人了。
*
《暗殺者》最近是雙台熱播,熱搜時不時就要上一個,程白多少也看過一點。她不是邊斜這種專業搞創作的,再加上看得畢竟不多,所以倒也沒覺得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劇么,能看得下去就行了。
邏輯什麼,其實沒有那麼重要。
律師們打官司都成了日常了,一天十好幾個小時都緊繃著,找娛樂活動的時候其實更偏向於不動腦子的,放鬆放鬆。
程白也不例外。
至於費靖,不用想也知道是這部劇的忠實觀眾之一,不然不會對影視公司來取材這件事這麼上心,還為此背叛了他的「邊神」。
晚上撇開邊斜去赴約的路上,某隻胖子還有幾分忐忑,跟程白一起坐在車后座,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
程白看他緊張,忍不住開了個玩笑:「你要覺得對不起邊斜,我們現在打道回府還來得及,就跟影視公司那邊說咱們拒絕就行了。」
「那怎麼行!」費靖立刻搖頭,「這回能見到姜明懷誒!他是《暗殺者》的編劇,知道後面的劇情走向。我今晚去就是為了套劇透的,我得知道衛一瀾後面怎麼樣了啊!你不追劇,你不懂我這心情!太焦灼!」
程白服了:「那你回頭讓這編劇也來所里取材,不正好跟邊斜對上,到時候看你怎麼面對他的眼光。嘖,只怕是要更焦灼嘍!」
「誰說我要讓他來取材了?」
費靖瞅了她一眼,胖胖有肉的臉上嵌的那一雙小眼睛裡,竟閃過了幾分狡黠的機靈勁兒。
「我們今晚就吃頓飯而已。」
他這句話,成功讓程白睜大了眼睛:「費主任你——」
費靖得意地笑了起來:「我是這樣打算的,今晚就吃吃飯,隨便聊聊,你要覺得有談興呢,就多跟他們聊點業內的事情,他們感興趣的那些。我呢,就趁機套齣劇透來。然後我們回頭找個借口,就拿邊神當擋箭牌也行,給他們拒掉。放心,我知道程兒你不耐煩應付這些事!」
拿邊斜當擋箭牌……
費靖這,也是假粉啊!
程白無話可說,想想覺得費靖這計劃可以,本來她的確不想應付這些,有個邊斜已經是極限了。
當下便答應好了:「就這麼著。」
兩人到了約定的飯店。
凡世影視這邊兩位先到,已經等了有幾分鐘。
製片人蔣茵,小四十歲年紀,老練沉穩,一來就控住了場子,顯得長袖善舞,還給他們雙方引見了一下。
程白著重看的是那位編劇,姜明懷。
跟她一開始想的完全不一樣。
她印象中跟文藝創作沾邊的人,都應該有些學究氣,得架上一副黑框眼鏡,穿衣服也可能比較隨意刻板,不太注重外表的修飾。
像邊斜這種已經是極少見的例外了。
可沒料,今晚又見著一個。
風格實在太特殊了。
讓人一見難忘。
灰黑拼接中長款大衣,衣領卻翻來立起,擋住一段脖頸,一角搭在突出的喉結上。一張俊朗而充滿銳氣的臉,一雙漂亮慵懶的睡鳳眼,鼻樑上架的是一副圓形金邊眼鏡,一側還垂下來一根細金鏈子。
整個人簡直像是漫畫里走出來的。
周身都流瀉出一種並不掩飾的攻擊性,很外放,像極了學生時代小女生們最迷戀的那種壞男孩。
竟然非常年輕。
程白目測了一下,頂多二十四五歲。
「程大律似乎有點驚訝,應該也是沒想到我會這麼年輕吧。」完全是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這位在業內身價頗高的金牌編劇,主動向她伸手,歪頭沖她一笑,「很高興見到傳說中的您。」
這是在放電呢。
換個年輕點的、見世面少點的女孩兒,現在說不準已經被放倒了。
程白覺得這人有點意思。
她也伸手同對方一握,客氣道:「也很高興見到傳說中的姜編劇。」
雙方這才坐下來,一邊吃飯一邊聊天。
中國人習慣酒桌上談事。
今晚也不例外。
喝兩杯話自然就多了,更不用說費靖和那位叫蔣茵的製片人都是場面人,整個晚上都沒有冷場的時候。
從雙方的交談中,程白很快知道了姜明懷的經歷。
這位目前業內叫價三十萬一集外加投資權的金牌編劇,父母都是影視行業的從業人員,勉強算是個「二代」。
高中藝考後進了戲劇學院。
學的是導演。
但一畢業就失業,想拍個電影,拉不到投資;年紀輕輕,履歷不夠,去別的劇組也不上不下,又正在叛逆期,舍不下面子去求父母,為了糊口,迫不得已才趕鴨子上架幫朋友寫了個劇本。
沒想到,這一寫就寫出了名。
一寫劇本深似海,從此再沒出來過。
四年寫了六部戲,最近的一部就是《暗殺者》,直接屠戮整個國產電視劇圈子,製作方賺得盆滿缽滿,電視台和網播平台樂得合不攏嘴,出演的各位演員也是瘋狂吸粉。
各方面都算是「爆了」。
程白輕易可以從他身上看到那種少年人獨有的意氣風發,而他自己對此也毫不遮掩。
甚至就在談到邊斜時,也並不收斂。
程白完全是心血來潮問了一句:「邊斜最近的書也挺紅的,姜編劇會看嗎?」
姜明懷剛喝了半口酒,正輕輕叼著那隻小酒杯,兩瓣唇被酒液染了鬆鬆搭在杯沿上。
聽見她此問,他眉毛動了動。
竟是露出了一個有些令人有些費解的笑來:「現在不看了。」
現在不看了?
程白髮現這些人說話的藝術當真不低。
她很自然地接著問了一句:「那就是說以前會看,可現在為什麼不看了?」
姜明懷把酒杯放下了,下嘴唇上留著一道淺淺的印子,只一攤手:「邊斜雖好,奈何江郎才盡,五彩已失,看與不看都沒什麼分別了。」
費靖手忽然抖了一下。
程白心下也微微一顫。
這位編劇竟然敢說邊斜「江郎才盡」?!
姜明懷話還沒說完,想想又補了一句:「說『江郎才盡』抽象了一點。如果說他以前是個頂級作家,那現在頂多算是個三流了,自甘墮落!」
費靖:「……」
程白:「……」
在邊斜口中,寫出了收視率近3大爆劇《暗殺者》、一集三十萬往上的金牌編劇姜明懷,是個「讓他一隻手他也寫不過」的十八流;在姜明懷口中,版權金過億、銷量百萬冊的頂級暢銷書作家邊斜,是個「江郎才盡」「自甘墮落」的三流。
搞創作的真是惹不起。
文人相輕,實錘了。
姜明懷忽然反應過來:「程律怎麼問這個,你是他的粉絲嗎?」
程白藏起了自己的想法,微笑著如實回答:「沒事,想起來問一句罷了,我沒看過他的書。」
費靖看她的眼神頓時像是在看禽獸。
姜明懷卻是勾著唇角笑了笑:「剛才可嚇著我了,還以為口出狂言被人粉絲逮住了。」
聽見他這句玩笑話,桌上的人都笑了起來。
大家又往下聊了聊。
從業內最近的大事,前陣子發生的案子,以及圈內一些有名的法學界大牛,再到他們這種業內人士對一些事情的看法……
很多方面都聊到了。
姜明懷是一個非常準確、非常犀利的人,輕而易舉就能抓住事情的關鍵,提取有效信息的能力非常強。
這一點讓程白很有幾分震撼。
感覺自己不像是在跟一個人對話,而是在跟一台運算能力超強的機器對話。
最後,那位女製片人問回頭入駐律所取材的事。
費靖便進入了忽悠模式:「這個啊,今晚見面還是非常愉快的,但進駐律所這件事也比較大。想必貴方應該知道,律所裡面很多事情都涉及到客戶的隱私,需要慎重一點。如果貴方不急的話,我們考慮考慮再給準確的回復?」
製片人的神情一時有些微妙。
姜明懷快人快語:「『考慮考慮』的意思難道不是『考慮考慮再拒絕』嗎?」
製片人都愣住了。
費靖和程白就更不用說了。
這種客套話向來都是大家心知肚明不用說破,相互留點面子的,結果這人竟然直接說了出來!
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尷尬。
但姜明懷彷彿對此沒有半點察覺,也根本沒覺得自己捅出了多大的簍子,反而直接看向了程白:「我們有必須選擇天志、必須選擇程律的理由。」
程白道:「其實明天誠也不錯。」
姜明懷想也不想便否決了:「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可天志好像並不是特別願意跟我們公司合作,不過我還是希望程律看一看這個再做決定。」
包就放在一旁的沙發上。
他走過去,竟然直接從裡面拿出了一沓裝訂在一起的A4紙,遞給了程白。
製片人目瞪口呆:「那是——」
姜明懷不耐煩地回頭:「你閉嘴。」
製片人訥訥不說話了。
很顯然,姜明懷這位金牌編劇在凡世影視的地位要高於這位製片人,且遇到事兒的時候脾氣不是特別好。
這份東西應該也涉及到商業機密。
程白沒伸手去接,覺得自己不該看。
但姜明懷沒把手收回去,只站在她面前看著她,一雙慵懶的睡鳳眼完全睜開了,裡頭流溢出一種十分的認真:「我是一個只為了錢寫東西的編劇,但也有人早年打官司並不為錢。我們這一次選擇的主題和方向,是真的非常有價值的。程小姐這樣的律師,我們不想錯過。」
「……」
這是一番有重量的話。
程白回視著他,他也未曾移開自己的目光,十分坦然地與程白對望,又將那一沓紙向前一遞。
她終於還是接了過來。
費靖欲言又止。
程白翻開了第一頁,慢慢往下看。
她低垂著眼帘,費靖也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麼,只覺得她越看越沉默,好像是在看到這些之後,回憶起了很多事。
其實這一份是一部影視劇的前期創意策劃。
選題,方向,尺度。
對影視行業來說,的確算得上商業機密。
程白花了一點時間翻完,才重新轉眸看向姜明懷:「你們這部戲是律政劇,確定要做這個方向?」
姜明懷點頭。
其實根本不用聽程白後面的話了,他知道,他眼前的這位大律,只要翻開了這份策劃案,就不可能會拒絕。
他推了推自己鼻樑上略微下滑的眼鏡,十分內行地道:「這個法域一直少人關注,比詹培恆的文物返還還冷門。我們國家,這方面遠遠落後於發達國家,連能找到的資料都少。但這方面,當年的乘方非常出名,當年的程律也非常出名。」
程白忽然想抽煙。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用一種全新的眼神從頭到尾地打量姜明懷。
末了,才淡淡道:「你明天可以來天志了。」
費靖驚呆了:等等,程兒你是不是忘記我們來時說好的事情了!放這人進天志,邊神怎麼辦啊!
*
不管如何,程白做了決定的事情不會有更改。
晚上回去的時候,費靖整個人都要崩潰了,抱著腦袋大叫,生怕明天被邊斜一頓爆錘打死在律所。
他死活不明白程白怎麼突然改主意了。
程白卻是有些恍惚,只回了費靖四個字。
費靖一下就不說話了。
甚至連反對都沒辦法說出一句來。
就這麼戲劇性地,連自己也沒想到地,同意了姜明懷作為凡世影視的編劇進入天志取材,成為程白又一位掛名的大牌助理。
但隨之而來的便是致命的問題——
第二天一早,費靖整個人瑟瑟發抖:「邊神和姜編劇相互看不慣,這要一見面掐起來,咋辦啊……」
昨晚回來,程白就跟費靖科普過了邊斜對姜明懷的評價,再對比一下姜明懷對邊斜的評價……
不擔心才怪了。
別說是費靖,就是她自己,做出決定之後都生出幾分忐忑來,一大早拿著手機,琢磨著自己一會兒是先打110還是先打120。
但……
世上的事,總是萬萬沒想到的。
邊斜和姜明懷的第一次見面,竟然見了鬼地和平,甚至有一種春暖花開惺惺相惜的感覺!
在費靖引見下得知了姜明懷身份和來意的邊斜,頓時就「啊」了一聲,一臉驚喜至極地向對方伸出手去:「竟然是姜編劇啊!《暗殺者》可真是寫得太好了,我前陣還在追呢!劇情節奏簡直一流,我正琢磨著哪天找人介紹,認識認識呢!」
程白:「……」
費靖:「……」
昨天不還剛說別人是「十八流編劇」嗎?!
姜明懷就更謙虛了,連忙伸出雙手來回握住邊斜,簡直像是見到了自己敬仰已久的偶像,聲音都帶了幾分夢幻:「天啊,班門弄斧罷了!在邊神面前誰敢說自己寫得好啊。夜行者系列才是經典中的經典,我也追了好幾本了,沒想到今天能見到本尊,實在是久仰,久仰大名了!」
程白:「……」
費靖:「……」
昨晚一臉高冷說人「江郎才盡」「自甘墮落」的到底是誰?
既知道邊斜吐槽過姜明懷,也知道姜明懷Diss過邊斜的旁觀二人組徹底被這兩位笑出花兒的牛人折服了。
演技這麼好,咋沒評個奧斯卡呢!
兩人都熱情而真誠,又不知道對方曾經評價過自己,還真當對方十分敬仰自己呢,看上去高興得不得了。
程白和費靖對望了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搞創作的,真他媽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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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明懷人設改了。
節奏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