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放假, 七天。
在這一年最後的一個工作日里, 律所里所有的律師結束了一年的辛苦, 就算是平日里再嚴肅的人, 也都難得地掛上了幾分笑容,相互告別, 再收拾東西離開。
團隊里的人, 也都跟程白告別。
很快,整個律所就變得空空蕩蕩。
邊斜跟程白是最後從裡面出來的,回頭朝裡面一望,不由笑了一笑, 道:「看慣了這裡人來人往的樣子, 忽然放假沒了人, 居然還挺不習慣的。」
程白也跟著回頭看了一眼。
尋常那亮如白晝的燈光已經熄滅, 冥冥的暮色籠罩了整個世界, 讓隔著幾扇玻璃窗的桌椅和門牆都陷入了沉沉的昏暗之中。
的確是再沒有一個人了。
雖然完全不是當日的情景, 甚至就連律所的裝修風格也截然不同, 可她的記憶, 在她的視線觸及到這一片空蕩與昏暗時,卻如河流般往前倒回,翻騰而上。
還記得,乘方註銷的那一天……
似乎也是這樣冥冥的暮色。
人去樓空, 方讓不見影蹤, 只有她站在門口, 看著人把那塊寫著「北京乘方律師事務所」的銘牌摘下來, 扔在走廊上。
「看多了就會習慣了。」程白慢慢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按了電梯,然後問邊斜,「大家過年都回家去了,你呢?」
「……」
有片刻的沉默,邊斜似乎是沒想到程白會問這個問題,也似乎是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有些猶豫。
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也回去一趟。」
他家在南京,不過從大學開始便常年在外面,雖然從事的是自由職業,按理說在哪裡寫書都行。可事實上他和別的忙於工作的人沒什麼區別,每年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
這裡面顯然有點什麼原因。
從邊斜回答她問題時那片刻的沉默之中,程白也能窺見些許端倪,但她向來不是什麼八卦的人,到這裡也就不再往下問什麼了。
*
老弄堂里住的大多都是上海本地人,也有一些房子被租給了外地來的租客。一到這種闔家團圓的節日,便能聽見許多行李箱的滑輪從地上滾過的聲音,是在上海打拚的租客收拾好東西返鄉,也是離家在外的本地人回家。
程白載著邊斜回來的時候,能聽見一扇扇窗戶里傳出來的聲音。
或吵或鬧。
或抱怨,或關懷。
工作室那邊來接邊斜去高鐵站的車,已經在別墅外面等候。邊斜進去隨便收拾了幾本書,裝在一個不大的行李箱里,便走了出來。
這時程白就站在老房子的二樓。
她兩條細細的手臂交疊支在欄杆上,從高處看著她,那微卷的長髮在暖黃的燈光中傾瀉下來,一雙眼底竟透出些許的溫存之感。
可邊斜的心裡,忽然泛上幾分酸澀的揪痛來。
弄堂里其他人家都已經熱熱鬧鬧的,唯有程白這裡,一棟老房子,一個人,安安靜靜。
那一刻,他有幾分衝動——
想就著這抬頭仰望她的姿態,留下來陪她,或者喊她一塊兒去他家裡過年。
但還沒等他開這個口,程白已經笑著對他揮了揮手,語氣鬆快,輕輕地道:「好鄰居,明年見。」
於是所有的話語都被壓了回去。
邊斜手搭在行李箱的拉杆上,也向她笑:「明年見。」
*
邊斜走了。
隔壁別墅沒了主人,也空蕩蕩。
程白的老房子毗鄰別墅區,又在那一片老弄堂的盡頭和邊緣,在這種熱鬧的日子裡,越發顯得兩頭不靠,仿若一座與外界隔絕的孤島。
而程白,是這座孤島僅余的主人。
邊斜走的這天晚上,她睡了一覺,少見地在回到老房子之後失眠了半宿,次日起床洗漱照鏡子時,眼底有淡淡的血絲。
衣櫃里掛著的衣服不多。
程白挑了一件暗藍的大衣,穿在身上,透出幾分冷沉。
春節期間的上海,整座城都空了大半,可以說是一年裡少見的不大堵車的時候。
她驅車一路向西北,出了外環。
在接近某處公墓的時候,才漸漸看見路上的車多了起來。
程渝東病逝後,就葬在這裡。
一塊簡單的黑色墓碑,與周遭所有新新舊舊的墓碑擠在一起,上面貼著一張黑白的照片,是程渝東青年時的模樣。
唇邊有笑,溫和儒雅。
程白下車走過來時,天上下著細雪,她買了一束天堂鳥,與其他一些來掃墓的人擦肩而過。
抬頭,前面卻已有一道身影立在那墓碑前。
撐著肅穆的黑色直柄傘,深黑色的西裝以利落的線條修飾著他成熟的身形,方不讓那總讓人覺得放肆的五官,在這樣冷寒的冬日裡,彷彿也褪去了幾分邪氣,有一種黑色大理石雕刻般的冷峻質感。
程白的腳步,頓時停了下來。
細雪落在她拿著的那一束花上,很快融化,匯作水滴,綴在那花萼上,彷彿晶瑩的露珠。
在看見方不讓時,她眉頭便徹底皺了起來。
方不讓自然知道在這個特殊的地方,自己必定是不受歡迎的,但他向以沒有自知之明自居,所以並沒有立刻抱歉離開之意。
畢竟也不是第一次在這墓園裡遇到了。
他執著傘,目光從這一方墓碑上轉過來,落到程白身上,只道:「你知道,我並不是故意大過年來的找你不痛快。」
程白也說不清心裡到底什麼感受。
或許是荒謬吧?
方不讓的祖父也葬在這片墓地,程渝東當年病逝下葬的時候,方不讓便正好來掃墓,兩人撞了個正著。
那場面,她至今都還記得。
走上前去,她慢慢地將這一束花放在了墓碑前面,站起身來時,就在方不讓旁邊。
細雪天,倒也挺符合心境。
程白沒打傘,只淡淡道:「沒什麼不痛快的,只是有些意外罷了。」
當年那一場官司,程白一審勝訴,二審敗訴,最直接的結果就是讓陳程渝東失去了自己多年苦心經營的公司,被自己的合作夥伴掃地出門,還背上了沉重的債務。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也就順理成章。
貧賤夫妻百事哀。
父親病倒了,母親在忍受了一段時間的折磨後拋下他們離婚跟別人走了,她也不得不在那個時候放棄了法援中心的工作,成為一名世俗意義上的律師,但依舊不能挽回一切。
程渝東終究還是鬱鬱而終。
「有時候我也在想,如果當年我的對手不是你,這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可後來就看開了。」程白回想起那幾年的心境,只覺如隔世般恍惚,「歸根到底,能贏的案子輸了,是那時候的我不合格。」
能贏的案子輸了,該輸的案子贏了,一共就那麼三種可能:第一,對手不行;第二,法官不行;第三,自己不行。
那一案的法官有沒有問題先放一邊。
方不讓當年已經是一位十分優秀的大律。
而她也不是不行,只是對比起經驗豐富、手段老道的方不讓而言,有那麼一點距離。
方不讓就這麼側眸靜靜地凝視著她,似乎也在回憶當年的案子,過了好久,才慢慢道:「我最近可能有個官司,想請你幫忙。」
程白頓時看向他。
他卻沒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了,只道:「不過,到時再細說吧。」
長長的一排墓碑盡頭,方不讓那名戴眼鏡的助理似乎是從另一個方向走了過來,還牽著個戴鴨舌帽的小男孩兒。
遠遠看見方不讓在跟程白說話,就停了步。
兩人在那頭等候,也不過來打擾。
程白看見了。
方不讓也看見了。
他低下頭看了一眼腕錶,只向她道了一聲「改天見」,然後抬步向助理那邊走去。
只是才走出去兩步,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停下。
方不讓回頭看著程白,忽然道:「昨天法院的朋友告訴我,趙老整理了一些資料遞交法院,提起了一樁名譽侵權的訴訟。」
名譽侵權的訴訟?
程白略有幾分驚訝,但回想起那一日自己在趙平章家裡做客時所見,也不知為何就笑了一笑,一臉的波瀾不驚:「也提告了嗎?那挺好的。」
方不讓聽著,忽地挑了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