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明知道前面是陷阱, 正常人都不會往下跳;但如果這個陷阱被人偽裝隱藏了起來,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跳了進去,等知道的時候往往抽身已晚。
在方不讓的形容里,程白就是一個陷阱。
而且是不自覺隱藏起來的陷阱。
程白沉默著, 沒有再回應什麼,只當這一場對話沒發生過一般, 又跟方不讓把剩下的一些問題處理掉。
除了破產管理官司之外就是離婚訴訟。
拿到了蘇妙的一份長期租房合同和在另一處居所的出入記錄,足以用來應對殷曉媛那邊針對方不讓提出的「同居」的過錯, 只等過兩天交換完證據上庭。
忙完之後已經是晚上7點。
程白婉拒了朱守慶等人的邀請, 出去跟尚菲吃了頓飯。
結束後卻不知為什麼把車開到了小木橋路。
有些陳舊的一條街道,很帶幾分市井的雜亂。
右手邊臨街一道黑色的鐵柵欄門,進去左面那棟樓里,就是上海市法律援助中心。
一塊長方的牌子, 白底黑字地掛著。
很是簡單。
她剛畢業那兩年, 曾在這裡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
程白降下車窗朝那簡陋的鐵門裡望著,路燈昏黃的光照著那一片碧綠的法國梧桐樹葉, 腦海裡面一時各種念頭紛繁。
一時是當年二審敗訴從法院走出來的時候;
一時是對蘇逸定心生同情, 決定為他辯護的時候。
然而, 在她為自己點上一根煙的剎那,浮現出來的卻是晚上吃飯時,尚菲那句話:「謝黎跟你提分手時也沒見你多在意啊……」
*
「聽說邊先生新書也要出了吧?」
「早先聽說您去律所取材,而且還是大律師身邊, 原本還以為您這一次的主角起步會很高, 沒想到竟然是從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律師開始寫。」
「但這一次的主角也挺有意思, 光名字就很有意思。」
「是啊,直接就叫『博弈』,太妙了。」
……
包廂里觥籌交錯。
「邊先生,我再敬您一杯。」
投資方帶來的那個二線女明星肖琪長著一張艷麗的臉,嬌柔的聲音能掐出水來,坐在邊斜旁邊一點的位置,第三次向他舉杯。
今天談的是夜行者系列的項目。
這算是目前業內很多公司看好的項目,未來科幻向,原著IP強大,頂級作家坐鎮,更有金牌編劇姜明懷傾力加盟,多重保障下,想撲街都難。
眼下的確是行業寒冬,很多公司都不好過。
可越是這種時候,越需要頂尖的好項目來給自己打上一劑強心針。
所以,很多現在手裡還有錢的公司,都在跟邊斜工作室接觸,想要拿到一定份額的投資權。
此時此刻坐在邊斜對面的便是某影視公司的一個總,投資權這件事基本已經談妥了,但公司里還要藝人經紀部,這個肖琪最近在一部古裝偶像劇裡面演女二頗有人氣,晚上飯局帶她出來的意思,自不用說。
項目是邊斜工作室主投,畢竟他們有錢。
邊斜又是工作室老闆,不像其他原著作者很難插手自己的作品改編,他挑選男女主演的權力還是有的。
在這杯酒之前,肖琪已經敬了邊斜兩杯酒。
他都喝了。
所以她很自然地以為第三杯酒邊斜也會喝,甚至酒桌上其他人也這麼想。
但誰也沒想到,原本正端著酒的邊斜,竟然在肖琪雙手端著酒杯伸過來時,抬眸看了她一眼,一雙藻褐色的眼底沒有半絲情緒,然後把自己手裡的就被放下了,擱在了桌上。
幾乎沒有聲音。
但所有瞧見這一幕的人全都心頭一突,原本還觥籌交錯的桌上頓時沒了聲音。
周異和姜明懷也在。
姜明懷是編劇,類似的場合應酬見得多,但畢竟沒見過邊斜這樣的。
周異卻是跟邊斜很久了,知道這人什麼做派。
那女藝人肖琪面上一下有些掛不住,勉強笑了一下,期期艾艾:「邊、邊先生……」
邊斜笑了笑:「我不是很舒服,就不喝了。」
在場面上便都是場面人,那女藝人立刻給自己圓了個場子:「沒事沒事,聽說您胃不大好,您這杯別喝,我幹了。」
她一仰頭把自己那杯酒喝乾凈了。
接下來再沒敢端酒敬邊斜。
桌上其他人過一會兒也終於回過味兒來了:前面兩杯酒你敬了,我喝了,那是不想當著拂人面子讓人下不來台;可事不過三,你要自己心裡再沒點數還跑上來敬第三杯,先前該給的面子我給了,該有的禮數也盡了,這會兒就不能怪我不給你面子了。
大多數人對作家的印象都是不場面,不擅長和人交流,還有很多有一股自負的傲氣。
圈子裡和邊斜接觸過的人不多,所以他們下意識以為他也是這樣。
但這一頓酒局接觸下來卻發現完全不是。
這位作家並不世故,處事卻很周全妥帖,但又不能用圓滑去形容,他心裡有著明確的分寸和尺度,有稜有角,並不會被酒桌上其他人影響。
大多數話都是周異在說。
邊斜在他們聊得熱烈的時候借口不舒服去了洗手間。
周異忽然就有些擔心起來。
他見人去了好一會兒沒回,便轉頭對姜明懷說了句話,又對其他人道歉:「諸位先聊著,我去看一下。」
說完便從包廂走了出去。
夜裡風穿過走廊,還有些涼意。
洗手間在走廊盡頭。
周異還沒走到,就聽見裡面傳來一陣壓抑著痛苦的乾嘔聲,緊接著便是一片撕心裂肺的咳嗽,聽得人心驚肉跳。
這時候,他才忽然回憶起,今天的桌上,邊斜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酒,可從頭到尾沒拿起過筷子,也沒夾過一次菜。
眼皮一下跳了起來。
周異快步走進去,於是看見他兩手壓在盥洗台上,抓著邊緣的手指十分用力,手背上青筋隱隱突起,整個背部都因為乾嘔和咳嗽的痛苦而蜷彎,才用冷水潑過的臉上水珠滴滴答答掉下來。
「……」
已經有很久沒有處理過這樣的場面了,以至於在再一次看見的瞬間,周異竟然感覺到了一種很不適應的生疏。
邊斜看見他來,卻閉了閉眼,慢慢將緊壓在盥洗台上的手指鬆開了。
很有一段時間沒正常吃飯了,驟然喝酒,胃裡面有些燒灼的痛。
他垂眸吞了點水漱口。
然後對周異道:「沒大礙。你怎麼也出來了?」
周異忽然道:「你和我師姐……」
邊斜頭髮上也有水滴下來,道:「程白是個糊塗鬼。」
周異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個詞來形容程白,但這幾天邊斜的異常他也是看在眼底:「我以為,那天晚上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就對她志在必得了。」
邊斜終於轉過了眼來看他。
一張清雋的面容上籠了幾分懨懨的陰鬱,張開的眼角則染著一點淡淡的戾氣,難得卸下了往常的平易近人,變得有些攝人。
但搭下眼帘時終究有幾分傷懷。
他道:「有時候我會想得很簡單,找個人陪我吃飯。」
周異道:「但也有時候不那麼容易滿足。」
邊斜取了一旁的熱毛巾蓋在臉上,過了幾秒才拿下來,也說不出心底感受。
程白喜歡他。
但越在意,她越抗拒。
這位大律師一旦察覺到感情到達了某個她無法控制的界限,潛意識裡便想將其斬斷,哪怕她心裡其實清楚她遇到的是最合適的人。
「我認識你的時間不短了,其實當初決定隨你單幹,還只是一個迫於無奈且衝動的選擇。後來沒有走,其實是因為覺得你這個人很強。」周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也說不上是探究,還是其他,但聲音稀鬆平常,是那種對老朋友才有的放鬆,「你比大多數人都聰明,但又沒有聰明人身上的太過的傲氣,一路走過來,與其說我幫你,不如說我從你身上學得更多。而且,你很擅長自我控制。這一點,可能是我無論如何也趕不上的。」
邊斜紅得早,也很早就跟資本搭上了線。
一旦靠近娛樂圈,很多事情就很亂。
這圈子裡最不缺少的就是誘惑。
周異都不敢拍著胸口說自己沒有過心猿意馬、沒有過荒唐放縱的時候,可邊斜卻從來都控制得很好,「荒唐」兩個字跟他是不沾邊的,他從不犯錯。
他道:「我以為,今天這種狀況不該出現在你身上。」
邊斜道:「遇到吝嗇的人,哪怕想多要一點,都會覺得自己像個乞丐。」
周異道:「你是掌控欲很強的人。」
邊斜慢慢睜開眼:「但我向來克制。」
的確。
他向來克制。
周異其實很少會跟邊斜聊到這種程度,男人跟男人之間有時候不需要聊太深,也沒有那個必要。
但今天很不一樣。
他們都知道,他們話題的中心是程白。
「你家境很好,也被教得很好。你得到什麼東西都很容易,也只有寫書這種事能讓你感覺到一些挑戰。而程白,在寫書之外,讓你好奇,讓你想去征服,讓你的敏銳和才智有了用武之地,也讓你的掌控欲生長。很多時候你去不掌控,不過是因為掌控起來太容易。」畢竟認識太久,周異對他是了解的,「但感情是一場拉鋸戰。你寫書,你對一些普遍的人的共同情緒,有很強的共情能力,但有些情感你沒有經歷,終究很難感同身受。」
很多人總是喜歡說「失敗是成功之母」,好像成功的人一定會經歷很多失敗,現在失敗的人將來也有機會成功。
可當真如此嗎?
事實上很多傑出的人一開始就很成功,越往後越成功。
他們人生中或許有些溝溝坎坎,似乎的確「失敗」過,可這些溝溝坎坎放在真正的苦難者身上其實不值一提。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
有些人一出生就站在了很高的地方。
遇到聰明的,更能借著這個站得高的機會看得更遠,所以他們往往會少走很多彎路,很多事情也會想得更清楚。
向來沒有失去的危機,自然也就有足夠的安全感。
儘管很令人嫉妒,可邊斜的的確確就屬於以上兩種人。
但周異不是。
程白也不是。
他道:「所以,是不是需要更理智一點?」
邊斜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周異:「你有10,給了10,她也有10,但她只願意給1。周異,有些事情是沒有辦法理智的。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絕對理性的人。人活在世上,有生存的本能,有死亡的本能,有需求,有慾望,就不可能擺脫感性。最理想的不過是理性一半,感性一半。但總有些時候,東風壓倒西風,西風壓倒東風。無論是哪邊在控制我,我至少都承認自己的本心,不會違背。」
可程白不是。
話並沒有全說完。
但這言下之意里卻多少有那麼一點怨懟。
周異忽然也覺得複雜。
手機在兜里震動,但他沒接。
他還想要說點什麼。
但邊斜已經將自己手裡的毛巾放下了,背對著他,也沒回頭。胃裡的灼痛依舊讓他有一種痙攣感,以至於那修長的手指都有些發青發白。
他漠然道:「第三次,魏了了的電話你還是接了吧。」
周異立在他面前的身體,忽然緊繃。
邊斜卻只平平道:「你對人對事是什麼樣我還是清楚的,不用看都知道。你料理你的事,我……只是有點失望,有點不甘,而已……」
打來電話的的確是魏了了。
但周異可以肯定,從頭到尾這三個電話他都沒讓邊斜看見過屏幕,坐在他身邊,別人頂多能知道是有人打來電話,可邊斜卻能猜到這個電話是誰打來的。
某種意義上講,會讓人恐懼。
只是大多數時候他很克制,看破也不說破。
周異默然無言。
邊斜皺著眉咳嗽了好幾聲,似乎還很不舒服,眼底卻透出幾分厭倦來,道:「我不湊熱鬧,回去了。」
周異道:「葯在你客廳柜子里,回去記得吃。」
邊斜點了點頭:「嗯。」
只是一路坐車返回,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霓虹閃爍,心裏面卻寂寂一片。
下了車往裡走,夾道里亮起三盞燈。
是當初還不知道程白就住在自己隔壁時,被那「惱人的難伺候的鄰居」投訴著換掉的紅外感應燈。
再向旁邊別墅一望,他走的時候忘了留燈,黑漆漆一片。
於是忍不住去想:為什麼偏偏要去喜歡程白,偏偏要這樣甜蜜夾著痛苦澀相互折磨呢?
*
夜深人靜。
程白把車停在外面,從夾道里走過來時,只有那三盞燈照著,一旁的別墅和一旁的房子,都是一片漆黑。
爬山虎爬了滿牆。
她埋頭走著,走到牆下時,卻不知為什麼駐足了片刻。
然後才繼續往前走。
轉過拐角,那幾盞燈的光便被拋在了身後。
眼前忽然又一片漆黑。
夜裡的空氣微冷。
程白在掏出鑰匙的瞬間,聞到了一股酒氣。
門前那片黑暗裡,有人伸手抱住了她,讓她跌墜在他的懷抱里。
薄薄的襯衫,平直的肩膀。
是熟悉的氣息。
胃裡依舊一陣一陣地灼痛,可身體的灼痛,有時候反而讓人清醒,邊斜用被風吹冷的身體抱著她,汲取著她的溫度。
黑暗靜寂而疲憊。
他沙啞著嗓音,選擇了退讓:「程白,我們講和吧。以後還陪我吃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