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0年1月9日。

我一點沒有新年的心情。

今天是沈晏和我失聯的第八天。

半小時前，我鼓起勇氣，給沈晏發了一條微信。

措辭翻來覆去改了七八遍，務求約他出來，又不會顯得很饑渴。

發完後，剛好疑似Frank正牌女友找來，我趕緊把手機交給Tracy。

這樣我就不用時時刻刻緊盯手機想沈晏會不會回我。

Tracy把手機交回來，說：「Frank不靠譜，一會你看聊天記錄。」

我說哦，沒接手機，繼續塗指甲油。Frank在我這重要度是零。

Tracy湊過來，握住我沒塗指甲油的那隻手說：「我認識撞你的那個人，沈晏。」

「他是Leo的表弟。」

「我能理解你的心動。但沈晏一周去club報到七天，遠沒有定下來的意思呢。或許要40歲才想成家吧。或許會有女孩湊巧碰到他想定下來的那天，但肯定不會是你。」

「你現在就像一個高三生，離高考就100天了，你還去旁聽藝術生課程。」

信息量太大，我失魂落魄，盤腿坐在凳子上，左手的指甲油慢慢晾乾，而右手我沒力氣再塗下去。因此看起來格外詭異。

洪瑜開玩笑說：「哎呀你要是真喜歡也可以試試，說不定跟Tracy親上做親了。哈哈哈哈。」

我心想如果我跟洪瑜一樣事業有成就好了。如果我事業做到了滿分，沈晏沒準會對我另眼相看。

愛情規則只對最強者網開一面……我不是。

我突然一大顆眼淚掉了下來，我連忙偏過頭，抿緊嘴把剩下的眼淚逼回去。

洪瑜說媽呀，2020年，北京城裡還有人在為愛情掉眼淚，來，我給你拍張照，留作歷史文檔。

洪瑜一臉戲謔，我終於嚎啕大哭起來。

晚上我打電話問我親媽，我說我想結婚了，你有合適的男孩子介紹給我嗎？

我親媽說：「哇！寶寶你有什麼要求呀？」

通話是免提的，Tracy噗嗤一聲笑出來。

我看向她。

她說清輝，怪不得你性格這麼鬆弛，你爸媽對你真是寵溺。30歲了，要找男朋友，你媽張口問你「有什麼要求」，仍然是婚戀市場的甲方心態。

看我一臉迷惑不解的樣子，她揮揮手，說沒事我就是羨慕你。

我跟我媽說，我想找能結婚的，她就給我介紹了George。

George曾經是大學裡的學生會副主席，現在在一家大型國有銀行，我媽說體制內的男孩子穩重、成熟、還旱澇保收。

不過我跟George的交流一直停留在線上，因為那陣子我忙得腳不離地。

四年前，我剛進這家投資機構的時候，我給大老闆Steven推過一個項目，創始人叫陸星沉，非常年輕，剛剛博士畢業，做的是AI技術，那時這個方向還不熱門，應用場景也不明確，投時還破費了一番周折。

四年過去，它成為我的投資項目里表現最好的，從當年隨時可能倒閉的小破公司，成長為各大基金爭著投的獨角獸。

我們機構去年成立了一隻中後期基金，優先在我們早期基金投的項目里看發展好的。

最近，陸星沉公司開放了最新一輪融資，如果順利，可能明年就能上市退出了。

大老闆Steven在美國見總部，他說清輝你跟他們創始人是故交，你去他們公司喝個咖啡，看看他們這輪的節奏吧。

我跟陸星沉的業務助理小藝約好下午一點見面。

我到了公司，接待我的是小藝，她笑容滿面迎上來：「哎呀清輝，你怎麼又變好看啦，你是不是要轉型當愛豆啦？」

我跟她臉貼臉打了招呼，互相問對方討教護膚秘籍，虛偽了一通後，我隔開一段距離說：「星沉總忙完了嗎？」

她露出一個頗具表演性的尷尬表情——太浮誇了，彷彿怕我看不出她臉上生動的尷尬——說：「老闆在見黑海資本的合伙人。特別不好意思哦，他臨時跟老闆單約的，因為下午就要出國了，只好辛苦你先等一下。」

黑海資本是一個比我們老牌不少的投資機構。

他們連副總裁這一級都沒有，之前邀請我去面試，是面試比副總裁低一級的投資經理。

人家派了合伙人來，而我只是個副總裁。

這話擺明了是客客氣氣地diss我的級別，嫌我們機構不夠重視。

哎，雖然我這個「副總裁」職位聽起來很嚇唬人，但在投資機構，我上面還有總監和合伙人，遠不是能拍板的人，比我職位低的，只有工作兩三年的投資經理和應屆生分析師。

我一時很尷尬。

小藝又特別殷勤地說，咱們別浪費時間，先初步碰一下，一會老闆忙完了就過來。

於是我倆坐在會議室尬聊了一小時。

我在心裡偷偷翻陸星沉白眼八百遍。

四年前，簽完term，我們倆還會跑到附近的711買兩聽RIO雞尾酒乾杯慶祝呢，怎麼也算是識於微時。

四年後，他已經沒空撥冗見我了。

離開陸星沉公司前的最後五分鐘，他終於出來和我打了個招呼。

陸星沉的禮貌中帶點親切，彷彿剛才的晃點完全沒有發生。

我突然升起微微的事業危機感。

30歲，基金副總裁，四年沒升職。

聽起來真的很不上進。

我決定努力跟進這個項目，好好表現。如果這輪投進去，明年上市，對我晉陞應該是一大幫助。

好在我們機構還在陸星沉公司的董事會上，所以跟他們要盡調資料非常順暢。我連續加班準備材料，等下周大老闆回國，這個項目就能上投委會表決。

Tracy說：「你跟國企男怎麼樣了？」

跟所有正常男的一樣，加上微信後，George把我的朋友圈迅速瀏覽一遍，然後把Tracy借給我的番茄牛腩面照片發我，說哇這個看起來可真不錯！

我第一百零八遍默默感激Tracy。

George說：「不過你做這麼大一碗，吃得完嗎？小姐姐需不需要我替你分擔一些？別浪費了。」

我問Tracy說，這人是不是太自來熟了？這可是我們倆第一次聊天。

Tracy說寶寶，永遠讓自己擁有三個以上的可發展對象，你現在就這麼一個，更不要挑三揀四，先聊著再說。

周六下午，我們在洪瑜家聚會，我手機振動，George說：「我們明天見個面吧。」

我正在跟著Tracy學做川味土豆燉排骨，她說這個菜很難做砸，適合我。

等排骨出鍋，我才又點開手機，看到George說：「我有個好建議，現在外面物價那麼高，不如我們就到你家吃家常菜吧。外面吃頓飯至少200塊，其實買菜自己做50塊就能解決了。」

我沒說話，過了會再看，他補了一句：「這次我請你，我來買菜吧。」

我滿腦子的問號，又很難形容自己的不適感，所以把對話展示給她倆看。

沒想到這次是一貫話少的洪瑜率先吐槽了：

「買菜50塊，你做頓飯還得找阿姨大掃除。現在春節阿姨漲價，一小時50塊，三小時起約。明明他佔了便宜，還要強調他請，讓你欠他人情。這人適合搞傳銷。」

說的這麼認真，其實我明白，洪瑜這是非常不喜歡George了，用揶揄的陳述句來表達。

洪瑜CFO做久了，職業病。有什麼高興不高興的事，她都會轉換成數字分析。

Tracy肯定聽懂洪瑜意思了，但她強力挽救，說：「其實我覺得這男的挺實在，不然到時候你讓他洗碗。」

我頓住了，努力梳理了一下我的感受：「我覺得把錢算得特別清楚的男的特別不性感。就像請我吃飯還要開公司發票的男的也特別不性感。」

Tracy嘆了口長氣，說我找到你嫁不出去的原因了：「我認識的25歲的女的，可能還有百分之50關注男性觀賞價值；30歲的，就只有百分之5了。找老公只用可靠，不需要性感。」

洪瑜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幾下，加入討論說：「不，我覺得比例應該是20和2，中國女性絕大多數都不在意男性的觀賞性。

中國女性最喜歡的暖男，本質上不就是找安全感、找備胎？哪來的觀賞性？」

Tracy掙扎說：「清輝不是你，她需要安全感的。」

洪瑜不再說話。

洪瑜的感情生活向來成謎。她代孕的雙胞胎，就在同棟樓另一套房子里，由保姆帶著，爸爸是誰諱莫如深。

我有點好奇，洪瑜生來就那麼冷靜克制的嗎？

洪瑜像我那麼大的時候……也犯過傻逼嗎？

我跟George的周日約會很不順利。

他買了菜來我家，我臨時補習出來的川味土豆排骨黑乎乎一團。

我嘗了下，我自己是能吃得下去，但George拿起筷子，在空中踟躕半天，然後說：「哎，看這賣相，是我的排骨虧了。」

但我沒有告訴Tracy這些，我更沒有告訴她，為了不讓George覺得吃虧，我把菜錢微信轉他了。

George是一個……特別能激發人事業心的約會對象。

再加上有了跟投這輪沒準能升職的期望，我工作勁頭高漲，每晚跟大老闆Steven郵件溝通進度。

到了周一凌晨快三點，本以為可以定稿了，Steven又回一個郵件，要看增長模型里的成本細節，我怕小藝睡了，同時找她和陸星沉。

兩人分別秒回我郵件。

在陸星沉回我的郵件里，除了附件的資料，還帶了一句話：「四年前，好像也是一個周日半夜，你郵件催我補最後材料。那次多虧你，今天又辛苦你了。」

我看著郵件，突然有點感動。陸星沉這是在感謝我，他還記得我們那輪投資時，我爭取得多難，他們多不被看好。

我決定不再計較他派小藝來應付我的事了。

陸星沉又發來一封郵件，他說你明天要是沒事，我請你吃鮨心屋吧，我記得你喜歡吃這家日料。

正在此刻，午夜三點，我手機閃出一條消息，來自沈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