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3日。
認識洪瑜的第五年,我第一次見到了她生活里的其他活人。
門鈴響時,洪瑜正在洗手間,我打開門,一個女孩大大咧咧地走進客廳,一屁股坐在淺白的沙發上。
我注意到她穿著深色牛仔褲。
平時我們來,會自覺從玄關衣帽間換上各自的家居褲再往裡走。因為洪瑜有輕微潔癖,而真皮沙發又容易染色。
我說你就是洪瑜的妹妹呀,叫楚楚對吧?
她衝到冰箱,開門拿出瓶Voss的礦泉水,咕嚕咕嚕喝了一半,隨手就放在minotti鏡面邊几上,留下一攤水漬,然後疾步走過來,說:你就是我姐最好的朋友Tracy姐姐吧。我是楚楚,來北京當編劇的。
剛走出來的洪瑜,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洪瑜在群里跟我們簡要介紹過這個麻煩了。
馮楚楚,洪瑜的姨媽的女兒。
上海的二本院校畢業,回家鄉當了三年的銀行櫃員,業餘寫作。
馮楚楚越寫,越覺得家鄉那個誰跟誰都認識的小縣城,阻礙了自己的文學夢。
所以她偷偷摸摸辭了爸媽砸了十幾萬才塞進去的鐵飯碗,每天假裝上班,到小公園複習,以「26歲高齡」考上了中傳的在職研究生。
因為偷偷辭職這事把爸媽氣的夠嗆,馮楚楚號稱研究生不要爸媽管學費,要在北京靠做編劇供自己讀書。
洪瑜本來想給馮楚楚找個酒店過渡兩天,然後讓她自己去找房子,她出錢就行,沒想到馮楚楚毫不見外,拖著箱子,參觀了一圈洪瑜的家。
「姐姐,你家房子好大——這得有小300平吧?」
洪瑜說,其實就一個卧室,還有一個是書房,不然我給你定個酒店吧?
這當然是洪瑜苦心布置的結果,首先,只有空曠才有高級感;其次,避免了任何人留宿她家。
馮楚楚揮揮手:「沒事,我這人不挑,住你家就行。姐姐,你卧室的床好大啊,我覺得咱倆睡上面都不會碰到對方,而且你放心吧,我不打呼,就是有一點點磨牙……」
洪瑜被她講得雞皮疙瘩全起來了,她嚇得半小時內,讓助理在書房裡搞來了一張沙發床。
我對著馮楚楚禮貌微笑的時候,門鈴又響,是阮清輝。
阮清輝把她新買的Marni復古色手柄水桶包往桌上一丟,去衣帽間換睡裙。
大冬天的,雖然洪瑜家是恆溫恆濕,但我倆還是穿的長款睡衣褲。只有阮清輝,穿得像是在家等待約會的情人——永遠是真絲低胸弔帶長裙,最多外面罩一件針織衫。
她在衣帽間里脫完了衣服,然後一邊穿弔帶裙一邊走出來開始了傾訴:
「哎你們知道嗎?沈晏凌晨三點給我發他紐西蘭當時自駕游的行程,詳細到租車點的那種。他就發給我一個pdf,別的什麼都沒說。我看了pdf的修改日期,就是那天凌晨3點,等於他是特意修改了一遍再發給我的。」
「嗚嗚嗚我覺得好蘇啊,Tracy,你說他會不會有點真的喜歡我?」
講完這一通,阮清輝彷彿才意識到家裡多了個人,但她一點也沒因為陌生人看到她內衣而慌張,畢竟她一周蹲五天健身房,為的就是穿衣脫衣都見得了人。
果然馮楚楚驚嘆說:「哇,你曲線好好哦,羨慕有胸有腰的人。」
阮清輝說呀你是楚楚!
馮楚楚說,一個男的,凌晨三點給你發消息,當然是要泡你啦。九點之後給我發消息的男的,我都分到追求者組。
阮清輝是第一次,有人對她的愛情故事——而不是相親進度感興趣,所以她也有點雀躍。
她說可是沈晏特別招女孩喜歡,他是學高能物理的,微博上還有一百多萬粉絲,Tracy說他每天都收到幾百條假裝對物理感興趣其實只想泡他的私信。Tracy還說,不要指望浪子回頭,男性的婚戀窗口期太長,而女性太短了,我等不到的。
馮楚楚說:「什麼窗口期?還有保質期是什麼鬼。你這麼美,要泡就泡花花公子。大家都搶的才是好東西,沒人搶的男人,幹嘛我們就要?」
阮清輝愁眉苦臉說:「理論上你說得對,但你年輕啊,你才26歲吧?我都30了。」
馮楚楚不解道:「我們不就差四歲嗎?」
隨即她站起來,張開雙臂,一副站在泰坦尼克號船頭眺望未來的樣子:
「四歲怎麼了?這是北京,又不是我們老家!
北京多好,特別多有才華、有夢想的人,有魅力的男人也很多。
我想好了,我先當編劇,我手頭在寫的這個劇本就不錯。這兩年影視行業太不景氣了,那些編劇都出了校門就開始寫劇本,沒有真實的生活。我就不一樣,我預感到我手頭這個,會是不可多得的時代佳作。
我跟你們說,大編劇可牛逼了,你知道六六嗎?我覺得我就是新生代六六,但比她美哈哈哈哈。
等我的劇本開始拍,我就能結識男演員,然後還能跟他們談戀愛……哎,你們可以到時候幫我去豆瓣鵝組爆料。」
手機振動,我看到阮清輝在群里問:「馮楚楚的劇本寫得好嗎?你們看過嗎?」
洪瑜發了一個「白眼」的表情。
阮清輝說:「我覺得她挺有底氣啊。」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阮清輝這種中產家庭名校畢業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的,就是很容易被馮楚楚這樣一窮二白但自信滿滿的女孩忽悠。
果然,阮清輝已經主動說:「那你寫的劇本我能看看嗎?」
馮楚楚說:「好呀,不過我沒有經過系統訓練,我都是憑靈感的,就好像上帝握著我的手創作一樣。」
阮清輝的眼神里更添崇敬。
洪瑜的白眼快翻到天上了。
從洪瑜家出來,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這個馮楚楚,雖然有點脫線感,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絮叨,讓我有點嫉妒。
馮楚楚興緻勃勃地說要做編劇時,我意識到,我已經很久沒有特別想要什麼了。
前幾年,我很羨慕人家讀過商學院,晉陞得快。當時Leo說,多積累點工作經驗,過幾年再說。
後來這幾年,我們搬家、買房、裝修,一年一年過得飛快,我也就很久沒提這事了。
今晚我強烈地想拾起這個想法。
我知道自己不夠拼,在HR這個崗位上,要想升職,要麼靠瘋狂加班招聘給公司節約獵頭費,要麼靠拼了老命費心費力幫老闆當大半個管家。因為我要首先考慮家庭,也就是Leo的需求,所以這些我都做不到。
我要想升職,只能讀個商學院,再跳槽去個稍小點的公司,這樣比較有機會。
我在心裡盤算了一下,工作七八年,我一個月能存下來的錢,也就是從一兩千,漲到四五千塊。
積蓄一共不到二十萬。
剩下的十來萬,我只能跟老公開口。
Leo晚上11點才回家,我給他準備了金槍魚三明治,旁邊放了一盒無糖酸奶。Leo坐下,咬了一口,說老婆你對我太關心了,今天我能不能吃點不健康的?
我說你要什麼?煎雞蛋泡菜速食麵加辣加醋?
Leo笑:老婆你真懂我。
我端來泡麵時,Leo嘩嘩幾口吃完,就要躺到沙發上看美劇。
我趕緊一手端起水果盤,一手往他嘴裡喂。
Leo吃開心了,親我一口。
我放下盤子,靠過去,說,寶寶,我有個事想跟你商量。我今天看了你母校的MBA招商,學費這幾年也沒太漲。我就差十萬。
Leo微微張嘴,顧左右而言他:「現在怎麼什麼學校都招MBA?」
我一邊給他遞過濕巾紙邊說:「寶寶你忘啦,前年我和你商量讀商學院,你說當時肯定申請不上,攢攢工作經歷我再努力申請。」
Leo彷彿有些想起來了:「哦。」但他隨即說:「這個錢……你打算怎麼借?」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Leo提醒我說:「我做投資是收益的,你銀行貸款也要利息嘛。」
Leo起身,在抽屜里翻找出一個筆記本,攤開放到我面前,說三年內還清吧,我不捨得寶寶你降低生活質量,你問銀行借,1-5年的商業貸款利率是4.75%,我這邊也一樣。
我說,哈?咱倆是夫妻誒。
Leo說,這個你不用擔心,債權人寫我媽,債務人寫你媽,讓她幫你簽個字就行。
我懂了,夫妻在婚內借款不算數的,我媽跟他媽媽借,以後離婚了,這筆錢就是要還的。
Leo不愧是做法律的,說話間妙想了這麼一個方案。
我一下子陷入了這幾年生活的回憶:
這些年我跟Leo各自經濟獨立。最早租房他出房租,後面買房了他還房貸;剩下的生活開銷從水電網費到吃喝日用,都是我出;出去旅遊這種單獨項目,我們都是對半分。
不過Leo每年都會送我一個包包作為禮物。
結婚第四年,因為Leo勸我先享受二人世界,不要著急要孩子,我去做了早期流產,Leo 送完當年的生日禮物又多送了我一個 Lady Dior 作為安慰。
房子是他出的錢,所以沒有寫我名字,這很合理。
不過買房前,因為我們已經結婚了,他把首付款轉入他爸媽名下,再轉回給他;然後讓我給我媽媽轉了一萬,再轉回來。
我後來才知道,按照這樣複雜的設計,以後如果離婚賣房子,不是他先拿回購房款後我們對半分升值的錢,而是我只能拿到一萬塊對應的價值,就算房價漲一倍,我也只能分兩萬。
這些婚姻生活里的虱子,我是不會跟阮清輝說的。她這輩子只想看愛來愛去的言情小說,其他的煩惱對她來說都超綱了。
我不知道跟洪瑜商量,她會給我什麼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