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
我傍晚六點問沈晏,你要吃湯圓嗎嗎嗎嗎嗎,他一直沒回復我。
兩小時過去,我從期待轉為煩躁,想打電話問他在幹嘛,又怕他覺得我煩。
我只能跑去洪瑜家打發時間。
八點半的時候,面對哀嚎了整整半小時的我,洪瑜說你這相處方式也太讓人窒息了,你等於剝奪了他兩小時不回復的權利。
九點半,我還在哼哼唧唧,洪瑜寬慰我說,忙起來一天不理約會對象,是很正常的呀。
十點半,洪瑜看著我噗嗤一聲笑出來,她說你這麼喜歡他,我開始替你老闆擔心,你將來分手的時候得多難過,多影響工作啊。
十一點沈晏才回復我,他說我晚上在我哥家吃飯,沒看手機。
我出於自尊和顏面,明明第一時間就看到了,卻沒有立刻回復。
過了五分鐘,他說:「你不會還親手包了湯圓吧?」
再隔七八分鐘,沈晏又發消息:「你這也太求上進了。」
我被逗笑。
他在Tracy家聚餐不回我,這事好像是沒什麼好不高興的,況且沈晏那麼低姿態地哄我。
我嗔怪說,你去Tracy家蹭飯都不帶我。
沈晏又消失了一會,然後說,剛去洗澡了,下次吧。
我不氣餒,重新撿起話題,我說因為疫情,紐西蘭旅行就這麼泡湯了,浪費了你的筆記。
「不過我們可以等事情過去一起出去玩!我覺得跟你玩肯定比跟我朋友玩開心!我就是那麼重色輕友的人!」
沈晏說,哈哈哈哈哈。
我覺得沈晏只是不習慣生活里突然多出來一個人。
我跟自己說,要有耐心,不是有個21天定律嗎,據研究,大腦構築一條新的神經通道需要21天時間,所以人的行為暗示,經21天以上的重複會形成習慣。我決心通過21天的努力,打入沈晏的世界。
當然這些都只是我的心理活動。
Tracy正處於離婚的關口,我覺得我再叨逼叨我輕飄飄的戀愛煩惱,簡直像炫耀。
所以在洪瑜家聚會的時候,我只是安慰她說:「無論如何你去讀個MBA挺好的,我也覺得當主婦特別不划算……不是有部電影很紅嗎,叫82年生的金智英,就是講女性被天然培養成賢妻良母,然後遭遇一系列性別難題……」
「啊?我特別煩那個小說。」本來在剪指甲的馮楚楚插嘴說:「我特別討厭女性總是把自己放在弱勢位置,天天抱怨但從不改變,你覺得結婚了沒有個人空間,那你就不要結啊,你覺得懷孕生孩子耽誤你升職,那可以不生,你不能什麼都想要,又不肯付出任何代價。」
「你不覺得社會對女性的評價體系比男性苛刻許多嗎?」
「我不覺得。」馮楚楚朝我搖頭:「你說東亞社會厭女,但我們也可以厭男啊,你每次相親回來我們不是都會吐槽那些奇葩嗎?」
馮楚楚無視我們的臉色,總結說:「只要活在世上,人都是會被欺負的,只是男的如果抱怨,會被嘲笑,所以久而久之,男性要麼變強,要麼沉默,只有女的,因為抱怨會獲得注意力,所以又弱又愛哭哭啼啼。」
「我不喜歡那種女權,我覺得真正的平等就是你想幹嘛就去幹嘛,忘掉自己的性別。」
「但你不覺得……女生的擇偶焦慮會比男性強許多?」我想了一下,提出一個我掛在嘴邊又沒有真的那麼落實行動的擔憂。
「當然不了!我覺得我以後肯定會事業越來越好,等我事業巔峰時,我就找肖戰這樣的大帥哥大明星戀愛,我給他花錢。」馮楚楚意氣風發地展望。
我和Tracy、洪瑜對望了一眼,我能領會到,tracy或許還能「挽救」我,但絕不可能教育好楚楚。
話音剛落,我手機振動。
非常巧,是Steven。
我接起來,盡量憋笑,但Steven大約仍然能聽出我聲音里的愉悅,他說你怎麼這麼高興,我跟星沉在喝酒,你來嗎?就我倆,保證沒人對你動歪心思。
「在哪啊?」
Steven報了一個酒吧的名字,我頓時心動了,那個酒吧跟我日常喝的清吧不大一樣,鐵了心走土豪路線,空間很大,還能跳舞,環境私密,酒櫃存量嚇人,以及,我們內部一直有傳聞說,Steven在那存了幾百萬的酒。
錯過這種薅羊毛機會,會遭雷劈的。
雖然我現在看到Steven就想笑。
我的老闆Steven,是我見過精力最充沛的人。他一天只需四小時的睡眠,其餘時間工作、交遊、健身、看小說……
我到的時候,他舉著一支雪茄,興高采烈地跟陸星沉說著什麼,很奇怪,Steven也就比陸星沉大三四歲,但氣質特別像他爹。
準確地說,Steven像我們所有人的……有錢的老父親。
他看到我,揮揮手:「剛才星沉說起你,就想叫你一塊過來喝一杯。」
他看著我憋笑的臉,困惑地問:「你笑什麼?」
我說沒什麼,老闆你這個髮膠打得……真是老而彌堅。
Steven白了我一眼,繼續跟陸星沉說:「你要多給自己找點樂子,你看我,前兩天剛去做了超皮秒,能祛斑還能祛痘坑,你覺得有效果嗎?」
我本來在看酒單,聽到這話,手一抖,望向Steven的臉。
陸星沉回答說:「光太暗了,看不清。」
Steven說清輝你給我手機打個光,我連忙狗腿地配合,陸星沉看了眼說:「但我也忘了你之前皮膚什麼樣了。」
陸星沉就是這樣的。
四五年前,他公司還一文不值的時候,他對我就不乙方更不諂媚,現在公司發展好了,也不裝忙更不裝死,他像是一個站在「人情世故」之外的人。
我於是接過吹捧Steven的重任,說,老闆你真是永遠站在時代最前端。
Steven最吃這一套。
我認識很多創投圈的男性,都會說自己的夢想是35歲財務自由。
洪瑜吐槽過,會把夢想財務自由掛在嘴邊的人,都實現不了。真能財務自由的人,絕大多數都閑不下來的。
我猜想洪瑜說這話的時候,想起的是Steven。
我跟陸星沉沒話找話,我說最近好多公司倒閉啊,好多人都回到大公司去了,因為發現當高管比當老闆來得輕鬆多了,高管只需要執行,老闆要拿主意。
陸星沉朝我笑,說我們運氣還不錯。
我說你偶爾會有孤獨感嗎?
陸星沉想了一下,問,為什麼孤獨?
我說,你不需要一些……夥伴嗎?
Steven接過話,說這就是你的境界不夠。一個真正的創業者,他的世界裡沒有同事,只有下屬,不信你問星沉。
陸星沉沒有接話,而是輕輕跟Steven和我碰杯,說你們作為朋友,也給了我很多珍貴的意見。
他語氣那麼謙遜平和,但我突然想起,若干年前我去拜訪陸星沉,他在給設計提要求:希望產品logo能夠盡量儉省,只保留基礎圖形比如圓形或三角,然後控制體量和距離,方便識別。
設計團隊討論了一下午,傍晚我快要走的時候,交過來幾版方案,陸星沉很快選定。
我眼尖,發現他的辦公桌上壓著他自己手繪的logo草圖:「如果你已經想好方案了,為什麼還要讓設計去想?」
「我們是團隊,要讓同事有參與感。」
我追根問底道:「但只是走個形式是嗎?你不是真的打算跟他們商量。「
陸星沉只是笑。
哎,那一刻,我無比堅信陸星沉說的「你們作為朋友,給了我很多珍貴的意見」只是客氣話。
他只需要追隨者,不渴望同路人。
大概兩個男的真的沒太多好聊的。
Steven開始埋頭回微信,陸星沉神態輕鬆,問我說:「你還在約會ABCD們嗎?」
我還沉浸在陸星沉方才的冷靜乃至冷酷里,他突然問我這個,我有點轉不過彎。
我搖搖頭:「我好像談戀愛了。」
陸星沉本來在把玩桌上的小小蠟燭,這時抬頭飛快地看了我一眼,繼而問:「誰啊?」
「大學教授。帥、溫柔、特別會撩。」我看陸星沉還是一臉的茫然,就主動跟他解釋什麼叫「撩」:
「有次他路過我們家小區,就拍落了雪的圍牆發我看,說很美,就你懂嗎,就是那種若有若無,你一邊心動一邊又懷疑自己想多了。」
陸星沉微蹙著眉:「所以你覺得,自己是好像在戀愛?」他把「好像」兩個字加重音。
我毫無氣質地哀嚎一聲:「你別戳我痛處了。」
「我最近部署了一個,21天作戰法……」講到一半我又有點意興闌珊,陸星沉懂什麼呀,讀書時候生人勿進,畢業以後沉迷事業,我很懷疑他那個唯一的前女友都只是隨便編的好讓自己顯得「正常」一點的,跟他說了也白搭。
陸星沉倒是一臉興緻盎然地願聞其詳。
我突然來了主意,我一把握住他的手:「咱倆是不是好朋友?我是不是你工作關係之外最親近的人?」
陸星沉一動不動,任由我攥著他的手。
「你幫我個忙吧,」我一臉哀求:「你假裝單戀我,好不好?我覺得我要在沈晏面前提升形象,除了要主動表現之外,還需要側面烘托,我需要一個看起來特別人模狗樣的男的喜歡我,來體現我價值很高。這個邏輯你懂吧?」
陸星沉低頭喝酒,半張臉隱沒在黑暗裡,我看不出表情。
「要怎麼表現喜歡你呢?」
「簡單,就給我發曖昧消息,然後給我送點禮物,花啊蛋糕啊——我回頭會給你報銷的,所以便宜點就行。如果你能撥冗在我家樓下站一會,那就完美了。」
陸星沉眼神在我臉上逡巡了一會,我都有點心虛了,怕他覺得我太沒正事,就在我想說」算了你當我沒說「的時候,他開口了:「行。」
他又補了一句:」要給你發的微信內容你提前編輯好發我,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一口老血,又覺得也合情合理:……人家對著我就是沒什麼靈感嘛。
我說好的。
Steven問我們說:「走嗎?」
我本來要搭陸星沉的車回家的,因為Steven看起來還有下半場的樣子,我說你轉場去哪喝,Steven說不,我一個朋友快生日了,我給她買了個機械鍵盤當禮物,一會給她拿過去。
我本來沒想多的,但Steven隨口嘟囔了一句:「她寫小說的,你有空可以看看,還挺好玩。」
我喝了些酒,話趕在腦子前面說了出來:「是馮楚楚嗎?」
我直直地看向Steven,反正夜色替我們遮擋了一切尷尬:「馮楚楚是我朋友,也是洪瑜表妹。馮楚楚現在住洪瑜那。」
我低估了Steven。
見慣大場面的人就是不一樣,很快,Steven就恢復了鎮定:「那剛好,你問問洪瑜,就說你在我車上,我能不能跟你一塊去她家坐會。」
來開門的是馮楚楚。
我跟在Steven身後,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身處這個修羅場。
馮楚楚很詫異地看我,又看Steven,大約是不明白Steven為什麼深夜造訪,又為什麼跟我一起前來。
只有洪瑜跟Steven倆人最從容,一個指揮說「把鞋脫在門廳不要踩進來」,另一個進屋轉了一圈,突然笑說:「洪瑜,你真的一點沒變,單價16萬的精裝修公寓,用的還是膠囊咖啡機,好廉價的感覺。」
洪瑜笑笑:「這樣清理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