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輝對我的彆扭,從她進洪瑜家門的前三分鐘,我就收到了。
以前她總是貼著我坐,今天她走到轉角沙發,看了一眼我身旁的空位,又挪了幾步,走到洪瑜腳旁的懶人沙發坐下。
以前這個懶人沙發只有洪瑜家孩子和馮楚楚喜歡,這是阮清輝第一次坐它。
我腦中快速復盤了一下最近發生的事兒,尋找線索。
用了所有的排除法,只能是因為沈晏。
前幾天,我轉賬還沈晏錢,附言謝謝。
沈晏打電話過來,問我備考情況,又主動說起面試技巧,最後他說「當然這些都是我隨口啰嗦,你是我見過情商最高的人」。
我有些自嘲地說,可能因為小時候住繼父家裡,多少不自在,所以太熟練於看人臉色了。
沈晏說,沒有人是圓滿的。
他稍作沉默,說起了他母親。
我知道他父母早早離婚的事,他剛上初中的時候,父親出軌,母親沒哭沒吵,默默辦完離婚手續,就申請去了美國一個大學做訪問學者,後來就定居在那邊。
但沒什麼人同情他。Leo只是曾經感嘆,天才的童年跟父母,都別具一格——有一種適合寫進自傳的戲劇性。
我覺得Leo這話特別沒有同理心,但沈晏每次提起這事,也是一副毫不介懷的樣子。
但沈晏緩慢地講起故事的後半截。
他大學畢業去到美國才重新見到她,彼此已經有了淡淡的禮貌的隔閡。
這漫長的八年里,他們只有逢年過節的電話。沈晏一直以為母親過得很好,替她不忿爸爸的出軌之餘,也略有埋怨她對自己的冷漠。
到了美國讀研,沈晏才發現,媽媽其實條件很拮据,她的專業在美國並不吃香,也只是勉強維持普通的生活。
沈晏說,我想讓她生活得好一點,但她從不給我機會,從不告訴我任何的銀行賬號,我跟她說節日快樂,她隔一兩天才回復我說,謝謝,你也是。我覺得……她也是被她捨棄的一部分。
我好像經常激起對方的傾訴欲,可能是我做HR多年的職業病。
但沈晏這番話卻是我意料之外。
工作中,我會依據對方的重要度、性格特點、最近狀態,有規劃的引導傾訴溝通。
但這次的傾訴卻來得無緣無故。
我有點心虛。我知道阮清輝對沈晏志在必得,她這個上頭勁也是幾年沒見了。
這番傾訴,本該對她這個「戀人未滿」,才是合情合理。
我只能想,也許Leo的出軌,讓沈晏聯想起了他媽媽的遭遇吧,又或者是我童年的黯淡,讓沈晏比較好意思流露出迷惘的一面。
清輝的人生太順了。任何實打實的人間不幸,她都只能嘗試理解,無法共振。
洪瑜躲進書房裡,避開了客廳里的火藥味,過了會,我手機彈出新消息,她說清輝跟沈晏不太順利,胡亂髮泄一通,你別跟她計較。
我當然不會。
不是誰都能永遠活在高中女生的劇情里,我有需要直面的現實問題——除了備考,我也在琢磨,原定今年推進的備孕,現在要延遲,怎麼處理呢。
我決定去問洪瑜。
洪瑜沒有問」你跟Leo怎麼打算,要離婚嗎,那你還要孩子嗎」這一類問題,清輝一直說自己生育恐慌,只有面對特別喜歡的男人才會考慮養孩子,而到了我這個階段,我知道孩子跟男人是兩回事。
我跟洪瑜說,我一定要有孩子。這話我不能跟別人說,結婚+孩子,都是我人生規劃中的必選項,就跟上大學一樣天經地義。現在婚姻有變故,我不能因此就不要孩子,那等於一科不及格就棄考另一科。
洪瑜說我明白。
當然,沒有人會比洪瑜更明白這種心思了。
洪瑜跟Steven交往的時候,倆人聊過養孩子的事,Steven理直氣壯地說,我覺得你現在這個工作狀態肯定不適合當媽媽。
洪瑜瞪大眼睛願聞其詳。
「有孩子以後,你周末也睡懶覺嗎?」
「……我平時沒有娛樂活動,我就只有周末補覺這一個愛好了。」
「那你也讓孩子跟著你吃外賣?」
「我可以找阿姨做一日三餐。」
「但我不喜歡家裡有其他人。」
「……」洪瑜怎麼下決心都說不出「我可以學做飯」這句話來,她說她一聞到油煙味就飽了。
」最重要的是,孩子出生後,我覺得母親至少應該朝夕陪伴直到三歲吧,當然會有育兒嫂,但她們的素質跟陪伴質量,跟親生母親還是不一樣的。「
Steven遞給她看一篇文獻資料,據專家多年研究表明,在母親的密切陪伴下長大的孩子,顯示出更好的語言交流能力,更有安全感,大大降低自閉症多動症等神經官能症的發生概率,另外,這樣的孩子也更容易在集體中受到歡迎,更具親和力……
洪瑜一臉懵逼:」我小時候,九個月斷奶,我媽就上班去了,我也挺正常地長大了啊。「
Steven說,你正常嗎?你不覺得你攻擊性很強嗎?同事在下班時間沒有立刻回你消息,你都要抓狂。
洪瑜那時比我現在還小兩歲,所以她沒有回懟說,那爸爸呢?
她默默觀察了Steven的好哥們的老婆們,發現Steven的高標準似乎「事出有因」。
他的朋友們的老婆們,無論事業做到什麼程度,一旦有娃,都會退居二線成為「全職媽媽」,他們會張羅全家搬到順義別墅區,那裡有更適合小朋友玩樂的空間,和北京著名的昂貴的私立學校們。洪瑜跟Steven一起去參加朋友家的轟趴,男士和女士分兩桌吃飯,男士們照常談論社會、經濟、球類運動,女士們聊的是孩子的家庭作業和上課表現。
當其中一個媽媽,憂心忡忡地說自己孩子不愛主動發言,她輾轉五個心理輔導機構,想要知道他是不是哪裡有問題的時候,洪瑜終於借口肚子疼,提前退場。
Steven一邊開車一邊問她說,你是覺得太誇張嗎?
「我當然理解愛孩子,但我的意思是——要這麼愛嗎?」洪瑜雙手比划了個巨大的樣子:「要這麼誠惶誠恐嗎?」
「你自己當媽了就會變的。」
最後讓洪瑜痛下決心的,是她發現Steven車的副駕駛座位上,落下了一盒糖。顯然是哪個女孩有意或者無意的挑釁。
洪瑜那時最好的朋友,是Steven關係最好的哥們的老婆。
洪瑜出於自尊,隱去了細節,只問你覺得什麼程度的出軌會讓你想要分開。
出乎意料,太太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誤以為洪瑜是看到了什麼她丈夫出軌的畫面,在旁敲側擊,所以她嘆口氣,說我覺得這兩年我忙著管孩子,老大的拼寫能力不太好,老二斷斷續續總生病,確實忽略了他……
是那一刻,洪瑜想,撤吧。
如果說廚藝、家務管理、育兒方法這些東西還能學,睡懶覺吃外賣沒事愛看綜藝生活里只想輕鬆不想追求逼格這些毛病還能改,新富太太們那種「老公出軌第一時間反思自己」的姿態,是洪瑜絕對抗拒去模仿的。
她拚命工作,就是為了讓自己身上那些小毛病懶洋洋地留在那裡:就這樣吧。
五年後洪瑜用親身案例鼓勵我:沒事,養孩子這事跟男人關係不大,跟錢關係比較大。
「……也不一定。」
我在洪瑜雙胞胎兒子的幼兒園裡絕望地想。
這個大名鼎鼎的幼兒園,熱愛搞親子活動,每個月都有一次「園遊會」,每個家長都要準備足夠給全班同學吃的點心,洪瑜起先偷懶,給大家點海底撈外賣,被班主任點名批評後,迅速悔改,找了個會做各種小餅乾的阿姨。
但阿姨並不能代勞一切,比如親子運動會,洪瑜就得親自上場。
周六早上8點鐘開始,洪瑜整個周五晚上都坐立不安,她先定的是周六早6點鐘的鬧鐘,過一會問我說,其實也沒必要化妝是吧?然後默默調成7點。又過一會她說,其實遲到一會也沒事,我不信他們準點開始,然後把鬧鐘設成7點半。
我說洪瑜,我打電話叫你起來吧。
因為老師提前說好,拔河環節需要有爸爸參與,洪瑜就要斟酌一個男性人選。
她本來想喊沈晏的,沈晏一看就體力不錯,善於社交,能迅速跟所有人打成一片,我替她否決,一方面沈晏起不來,另一方面,我……短期內不想見他再惹是非。
洪瑜說那還能找誰呢,這人還得不八卦,不追根問底孩子他爸。
想了很久,我問她說,你讓清輝問問陸星沉,感覺他只對AI有感情,人世間的事他不怎麼關心。
洪瑜噗嗤笑出聲來,她說行。
陸星沉真不錯——如果不是我跟阮清輝陷入冷戰,我真想替清輝關心下他倆的進度。周六一早,他穿著套頭衫和運動褲,像個大學男生,阮清輝顯然也沒睡醒,素顏,只用口罩遮掉了大半張臉。
我手上端著洪瑜家阿姨新做的杯子蛋糕,陸星沉很自然地接過去,然後才跟我們打招呼。阮清輝嘰嘰喳喳說話的時候,他就端著蛋糕在旁邊等候,全程沒有一丁點的不耐煩。
洪瑜說一會有拔河,還有足球運動會……真是辛苦你了。
陸星沉只是笑著搖搖頭。
我想跟清輝說,這可能是全世界最體面的丈夫,話不多,靠得住。
但我怕她想多,以為我是暗示她跟沈晏不合適,話到嘴邊還是勒住了。
我們一行人往教室走,然後洪瑜腳步突然頓住了。
我說怎麼,碰到熟人啦?
她沒答話,我抬頭,果然有熟人,是西裝革履,腳上一雙皮鞋,彷彿領導蒞臨的Stev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