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對我表弟有點意思?」Leo突然蹦出這一句。
我在喝酸奶,這個牌子太粘稠了,像油漆一樣潑不進喉嚨,我微微仰頭費力咽下,然後正視Leo的問題。
說起早飯,又有一段典故。
結婚這些年,我給Leo做的早飯都是酸奶堅果燕麥片,或者煎蛋火腿三明治。
我自己早上胃口懨懨的,經常一小杯酸奶就完事。
Leo媽媽來短住那陣子,看到Leo早飯吃這個,她立刻表現出一種憂慮的神色,並且通過她的神態,精準地把她的情緒傳遞給到我,逼得我開口問:怎麼啦媽媽。
「早飯啊,還是要吃點熱乎的,暖胃。當然我知道外國人都這麼吃,但Leo是中國胃,喜歡湯湯水水。」
接下來那陣子,Leo媽媽給我示範了高標準的早餐:
粽子、餛飩、菜泡飯、小籠包,還有她從三公里外晨跑帶回來的煎餅果子。
我含蓄地提議過,這些食物碳水含量偏高,尤其粽子還是糯米食物不易消化……
「那你也不能天天就給他做煎蛋三明治,你得換花樣呀,總這麼吃誰不膩味呀?」
Leo的對策是兩頭哄。
當著他媽的面,他撒嬌說:哎呀,我媽做的這早飯,夠我回味一天的!
回卧室後又撫慰我說:全天下當媽的都這樣,她不是真的對你有意見,她就是要刷存在感。
Leo年紀輕輕就要升任央企副總,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的情商在我認識男性里首屈一指。
這個早上,在我盤算要怎麼跟Leo拆穿我看了他手機這個事的時候,他卻反將我一軍,提出了這個問題:
「你是不是……對我表弟有點意思?」
「什麼?」
「我媽寄了新鮮楊梅過來,你說要分沈晏一筐,分楊梅也沒什麼,但你非要自己給他拿過去……我覺得怪怪的。」
「他不是你表弟嗎?一個人在北京,總得照顧他一些吧。」
「他是一個人,但可不是孤苦伶仃……」Leo頗有些玩味地笑。
」你知道沈晏辭職了啊,這麼大的事,不該去看看他嗎?你一會跟我一塊過去嗎?」
「哦。」Leo吃完盤子里的煎蛋三明治,準備起身,順便終結這個話題:「不了,他現在肯定很低落,恐怕不想見我。再說他這也挺尷尬,男人還是應該管住褲襠,為這麼點事拖累前途,太不值得。」
我想反駁說你明明知道沈晏跟Mandy沒什麼,是Mandy老公倒打一耙,又覺得Leo的話里有酸意,桃花太盛的人容易成為同性的公敵,無論男女都一樣。
雖然有Leo的懷疑在先,但既然說好了,我還是決定去看看沈晏。
沈晏請我進屋,房子還是一如既往的整潔,他跟我打招呼的時候,我沒聞到任何的煙酒氣味。
沈晏接過我拎著的楊梅:「時間過得真快,又到吃楊梅的時候了。」然後他走進廚房,把楊梅簡單沖洗,放到一個玻璃器皿里,加滿純凈水,又撒了點鹽:「你坐會,我洗好拿給你。」
我坐到沙發上,看到放著電腦,旁邊還擱著一本原版的菲茨傑拉德的《夜色溫柔》。
沈晏洗好楊梅端出來。
我順口問他說:「你在看小說呀?」
沈晏有些赧然地笑:」我看了幾個中譯本都不大喜歡,反正這陣子也沒事幹,我就動手自己翻一個。」
「你真是挺特別的,有閑心做這些……」我輕輕喟嘆一聲。
「就是消遣。」
沈晏看我一副猶豫的樣子,想到我大概是怕吃楊梅手指上沾了顏色不雅,主動拿來水果叉,我認不出牌子,看得出貴。
那一刻,我重新想起Leo的問題,我覺得沈晏大約是所有女人的隱秘嚮往。
但我不會伸手去夠月亮,因為他活得太精細了。不是那種時時刻刻為了強調自己身份的精細,是不帶態度的習慣。他越是溫和細心,我在他面前越有種束手束腳的自卑。
Leo是絕大多數女孩的性價比之選,Steven是商場一樓明晃晃的大牌,沈晏就是不貼標籤但你心知肚明很貴的藝術品。
我有點羨慕阮清輝,只有花大價錢買個茶壺的城市女孩,才敢走進這樣的門店。
我深呼吸口氣:「清輝也喜歡菲茨傑拉德。」
沈晏點頭:「嗯,聽她說過。」
「你可以翻完給她看,她肯定很驚喜。」
沈晏看我一眼,像是驚詫我為什麼頻頻提及清輝。
我也搞不明白自己,或許是我自己的青春期太短促了,我樂見他人窮追一個夢;又或許,是我聽了Leo的話略微心虛,迫切想斬斷所有幻想的觸手。
」哦對了,我MBA考試過了。「出門前,我沒忍住跟沈晏分享了這個好消息,我刻意省略了P大兩字。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過。」沈晏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呢?」說完我有點後悔,暗罵自己多管閑事討人嫌。
「先自己呆一陣子吧,就當提前放暑假。」沈晏伸了個懶腰。
「其實這個處置……對你不太公平。」
沈晏半垂著眼,有點自嘲地笑:「沒事,本身申請項目預算什麼的也不大順,可能我不太適合這個體系吧。」
就那麼一會兒。
很快他又朝我揮手:「說這些太悶了。路上小心。」
出了沈晏家,我一路上都琢磨著Leo的反常問話。
我不覺得我對沈晏的態度迄今為止有任何越線的地方,而Leo也不是細膩的男人。
唯一的解釋是,Leo發覺我看過他的手機了,所以才會先發制人,讓我喪失質問的立場。
我跟師傅說:「改一下地址。」
然後給洪瑜打電話:「我方便來一下你家嗎?」
「來。」
洪瑜家客廳里,阮清輝口述,馮楚楚忠實記下她的羅曼史。
在長城腳下那晚,眾人吃完晚餐,男士們接著打德撲,阮清輝被爬山搞得精疲力盡,早早回房睡覺。
半夜有悶雷聲,完全沒吵醒我們清輝。
清輝是渴醒的。
因為院子主人雖然有錢得令人髮指,但因為房子長期沒人住,因此也就沒有擺放加濕器,對於常年需要在床頭放置兩個加濕器的阮清輝來說,太乾燥了,半夜她渴醒過來。
醒來喝完水,她走到露台上,發現地面是濕的,下過雨。
她對著深沉夜色覺得愉快。
直到身邊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
阮清輝嚇一跳,歪過頭,看到一個人影坐在隔壁露台椅子上,只有一點若有若無的小火星,是煙頭。
她拿起手機,正要開手電筒模式,那邊出聲了:是我。
阮清輝眉毛打結跟我們描述:陸星沉不睡覺的你們知道嗎?
她看了看屏幕時間,已經是凌晨四點,她說你怎麼不睡?
「我今天醒得早,就出來乘會涼。」
阮清輝噗嗤笑出聲:乘涼,好復古一詞。
然後她問陸星沉:「你是晝夜顛倒嗎?」
得到的答案很殘酷:我只睡四五個小時。
「不困嗎?」
「我從小就睡的不多,一般六點起床,有時上床早的話,天沒亮就醒了。既然醒了就起來想想事情」
阮清輝一把跳到露台的欄杆上,腳上涼拖晃啊晃的:「能成大事的人就是不一樣。我想到工作有時就更困了。」
陸星沉一動不動看著她。
「其實你可以吃褪黑素,沒什麼副作用……你可以讓助理給你買,或者我寄給你吧。」阮清輝專心糾纏於陸星沉的睡眠問題。
「沒事。我輕微神經衰弱,常年睡得少,習慣了。「
我能想像阮清輝的神態——她瞪大眼睛,用她特有的軟軟的語調說:」哇,我以前看人物傳記的時候就發現了,厲害的人都會有些奇奇怪怪的毛病,我也好想——」
我也能想像陸星沉是怎麼被逗笑。
倆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話,阮清輝說五點多的時候,天色開始破曉,她聽到了密林間的鳥叫聲,困意襲來,打了個哈欠想說咱們回去再睡會吧,發現陸星沉精神奕奕地去準備去晨跑了。
他神情輕快地跟清輝說,謝謝你。
阮清輝不解:「謝我什麼?」
這是阮清輝的天賦。
洪瑜外冷內熱,一般人沒機會進入她的親密社交圈。
馮楚楚滿心滿眼都是自己。
只有清輝是下意識對所有人釋放善意的那個,在洪瑜搬進大平層以前,我們都是去阮清輝家聚會的,她家客廳小,堆滿了傢具更局促,但暖融融的,她會搬出一大堆零食來,記得住所有人的喜好:我愛喝牛奶、洪瑜只喝某個牌子的礦泉水,她的冰箱里為我們常年儲備這些。我們坐在她的茶几旁邊圍吃外賣,食物掉到地毯上也沒關係,她輕輕鬆鬆拿紙巾一擦:沒事,這地毯特便宜,淘寶買的,400塊錢。
清輝是本能的希望大家都開心的那個人。
而我,我會區分我的目標人群,如繼父、老闆、重點挖角對象、骨幹同事、曾經的Leo全家。我沒有那麼多的精力分配給多餘的人。
可能因為這麼多年,我都是提著口氣讓自己充當那個「善解人意的Tracy」姐,在我不需要表現自己這一面的場合,疲憊感會壓倒我。
我等清輝說完,在她跟馮楚楚討論睡眠時間的間隙,跟洪瑜交換了個眼神,她拉我躲進衣帽間。
我把事情前因後果簡單交代了下,然後說:「我覺得Leo這麼精明的人,一定能發現我看過他手機了,說不定當時就醒了……而且他微信頁面特別乾淨,我掃了一眼,全是工作消息,一條閑聊都沒有,太乾淨了,反而不正常。」
洪瑜沉著地「嗯」了一聲。
「但我想再看他手機,估計難了。」
「倒也不難,那頭是個活人,只要是活人,一定會鬧出動靜來的,你可以以靜制動,看他們接下來的動作。」洪瑜輕聲問我:「不過你得想好,你的底線是什麼。」
這話的另一種問法就是:我有正兒八經離婚的打算嗎?
「我想爭取財產權益的最大化。」
洪瑜輕輕握了握我的手,她全然懂我的意思了。
走出衣帽間前,她跟我交換八卦心得:「你說陸星沉跟清輝,可能性大嗎?」
我有點不知道怎麼答。
陸星沉有點太「直給」了,簡單得不像我們這個年紀會遇到的男人,但我不敢當著清輝的面說這話,怕她質疑我的用心。
洪瑜大大方方地替我說了:「我簡直懷疑他是gay想騙婚。」
「也可能就是看對眼了。不過清輝還是對沈晏更上頭。我今天去沈晏家,你猜他在幹嘛——在翻譯英文小說,說真的,我有時覺得他倆挺配的,都不那麼接地氣。」
洪瑜莞爾:「人到中年,樂趣大約只剩下看別人談戀愛。」
但我跟洪瑜的情況還不一樣,她不必應付這一團婚姻的亂麻。
晚上我跟Leo吃牛排,牛排是他買的,Leo心情頗好地跟我讚歎說:這個M9牛排,我淘寶上買只要500塊錢,要是去餐館吃,少說也要人均一千五。怪不得說娶妻娶德。
在Leo心目中,我的「德」大概僅限於廚藝。
「你吃吧,我有點事想跟你說。」
「首先跟你道歉,我昨天看了你手機。我看到你跟你媽媽的聊天記錄了。」
Leo一直專心切牛排,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猜他也在揣摩我看到了多少,以此來確定談話方向。
我不介意給他揭曉謎底:「我全看到了。」
「Tracy……」Leo急切地看向我:「我媽就是瞎著急,但你也得理解她,她總得有個寄託是吧。你媽不著急是因為你弟弟已經有孩子了,我們家就我一個獨子。」
「Leo,」我心平氣和地提醒他:「我們有過孩子的。」
我們有過孩子的,只是當時Leo覺得養孩子成本太高太壓縮我們的生活質量,又或者,我陰暗地揣測過,他對於我們的婚姻仍然猶猶豫豫,想給自己一條退路,不想讓孩子鎖死我倆,所以他提議我們暫時不要。
那次流產出了一點意外,那之後我因為子宮壁薄的緣故,一直沒再懷孕。
Leo舉起雙手彷彿投降:「我知道。我媽那些話我是不會聽進去的,只是順著她說而已,孝順孝順,孝即是順嘛。」
我說你先把牛排全切完吧。
Leo吃了兩口,又放下,跟我說:」我們現在心平氣和討論解法啊。我先前考慮過代孕,費用倒是其次,一方面這個孕母的生活習慣如何把控是個問題,另一方面安全性和成功率也成問題。所以你不要太生氣,我媽也是來來回回覺得實在沒有辦法急火攻心了。之前還有個親戚,生了二胎,我媽還想去問人家能不能過繼給我……我也承受了很大壓力的。」
「過繼?」我重複了下這個詞,懷疑自己不是活在21世紀。
Leo有點訕訕地:「這個就是說說的……「
」所以你心目中的最佳解法,是不是你找一個年輕女孩生個孩子,帶回來給我養?」
Leo本來在細嚼慢咽牛排,聽到這話,他抬頭看向我:「你能接受這個方案的話,當然是最好……」
我把我的那盤牛排拿過來,刀子一時沒拿穩,划過餐盤,發出尖銳的刺耳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