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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所以你心目中的最佳解法,是不是你找一個年輕女孩生個孩子,帶回來給我養?」

Leo本來在細嚼慢咽牛排,聽到這話,他抬頭看向我:「你能接受這個方案嗎?我覺得你肯定不能接受吧!」

過去一周我經常反芻這個對話,我覺得噁心,不,這裡噁心不是一個形容詞,它就是生理性的。我喝牛奶的時候想起來想吐的那種。

因為我知道,Leo這句話是很直接的試探——看起來是否定的那種試探。

我肯定不能接受吧?那就是他已經完全認可了。

趁午休的時候,我躲在衛生間里跟我媽打了個電話。

我媽大約在睡午覺,過了好一會才接,她用有點沙啞的聲音跟我說:」小翠呀。有什麼事嗎?「

我想順手給大家介紹下我們這個小團體跟各自媽媽的相處模式:

清輝跟她媽關係最親近, 倆人能有的沒的聊個好幾屏,還能互發表情包的那種。

洪瑜對她媽也採用管理模式。逢年過節打錢,她媽媽會選擇退迴轉賬,然後說:媽媽不要紅包,媽媽想你,你什麼時候回家呀?

洪瑜就開始裝死。

至於馮楚楚……可能心大是遺傳的吧?我難忘她剛來的時候,洪瑜跟馮楚楚親媽通話,想彙報她的情況,那邊一疊聲地「不用不用,她在你家我放心,我這邊打牌呢,掛了」。

相比之下我跟媽媽的關係……有點過分客氣。

因為我的早熟,多年來我們像一對搭檔,同住在繼父的屋檐下,我知道我要替她爭氣,我的評價分多多少少也會影響繼父家族對她的評價分高低。

刨掉了一個正常家庭可能有的諸多摩擦,我跟繼父/母親三人間的關係異常地順滑。我初中時候開始想鎖房門,繼父有次要給我零用錢,發現門鎖住了,他跟母親開玩笑般地提了一句:孩子大了,都開始鎖門了。

母親也只是第二天早晨淡淡地轉達給我。

我就再也沒有鎖過門。

後來選擇早婚,也是因為一點玫瑰色的綺夢,我覺得有一間跟愛人的獨立的房屋很好。

我斟酌了下,跟媽媽說,Leo母親對我一直沒有孩子這事頗有微詞,Leo也偏心他母親,我有點不高興,假如有天我離婚了,你也別太詫異。

媽媽說你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懂事,離婚是能掛在嘴上的詞嗎?再說,沒有孩子確實是個毛病,站在人家角度想,確實著急……

我不能跟媽媽說,我是為了不讓你太生氣才把這麼惡劣的情節講得輕描淡寫,我不能說「你不知道他們多麼做得出」,我不能,我從小就是媽媽的搭檔,是替她分擔生活的人,我不是能心安理得把痛苦傳遞給媽媽的人。

所以我意興闌珊地說,嗯,我就是氣話。你注意身體,營養沖劑記得喝。

我在馬桶上靜靜坐了會。

我想起清輝以前老喊我結婚專家,說怎麼會有人對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那麼上心。

我一直羞於跟她說,因為我沒有得到過。

手機又振動,我接起來,這回是Leo。

他在那頭「喂?」我沒應聲。

他又「喂喂」了兩句,我帶點輕微不耐煩地說,在聽,怎麼了。

Leo並不意外也不介意我的冷淡,畢竟在那樣的對話過後,我要是還對他熱臉相迎,那才比較變態,那他可能得操心人身安全問題了。

「你今天正常下班嗎?」

我悶悶地嗯了一聲。

「羅總今晚讓我們倆去他家裡吃飯,我一會來接你?」

「你一個人去不行嗎?」

Leo在那頭咂了下嘴表示不同意:「特意囑咐了我帶上太太的。再說了,你可是當下不可多得的,事業和家庭兼顧的完美女性,有這麼好的太太,我怎麼能忍住不讓你亮個相呢?」

我有些悵然。一個人為什麼連講話腔調都能全然變了,七年前,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介紹的朋友說,Leo不是太會哄女孩子,但「一身正氣」。

傍晚六點,Leo準時出現在我們公司樓下,我上車,順口問他說我們帶點什麼禮物過去?Leo拿出來一個小木盒子,我一看包裝就知道,是之前沈晏送給Leo的白葡萄酒。

到了羅總家,他們住在金寶街附近,那個樓盤我之前陪洪瑜看過,同樣是頂級樓盤,朝陽區跟東城區的氣質特別不一樣,朝陽區的最貴樓盤彷彿都為單身新貴建造,一種空曠的冷清感,東城區的高級小區就主打「老北京」概念,洪瑜當時吐槽說,這個樓盤感覺要正處級以上才有購買資格。

想到這我笑出了聲。

Leo正在跟保安交涉,聽到我笑,扭頭疑惑看向我。

我說沒事,Leo突然攥住我的手,用誠懇的語調說:老婆,你今天一定得好好表現,咱們一塊打個漂亮仗!

上樓,羅總開門,Leo雙手遞過葡萄酒,我低頭換鞋,羅總說哎呀來吃飯還帶東西,怎麼,是不信任我倆的廚藝?

Leo說不不不,這是太信得過了,覺得美食當前,沒有美酒可惜,所以帶了一瓶。

這話有點出乎我意外,我以為Leo會介紹一下這瓶酒的來歷並且順帶炫耀自己的神童弟弟。

我們走到客廳,羅總的妻子在廚房忙活,隔著一扇磨砂玻璃門她跟我們打了招呼。

Leo捧著酒,高聲說:這個酒啊,還頗有幾分來歷,是我弟弟從納帕給我帶回來的,我這個弟弟,那可是我從小的心理陰影,樣樣都好,16歲就因為物理競賽第一名保送P大,24不到就斯坦福博士畢業……這瓶酒啊我平時珍藏著,捨不得喝,今天正好,咱們擬把疏狂圖一醉。

Leo回頭,看我笑得一臉燦爛,他不明所以,但還是覺得這是個好兆頭,於是攬過我給羅總介紹。

——我只覺得若干年夫妻到底沒有白做,我倆也算知己知彼。

這頓飯的客人並不止我倆,還有另外兩個被公示的人,等於今天是一個小型考察會。

得知這個事後我瞥了Leo一眼,他誆我來的時候,我不知道這頓飯能這麼複雜。

不過——說局部的真相,確實是Leo的拿手好戲。

我進廚房給羅夫人搭把手。

看得出來,羅總雖然是央企一把手,家底殷實,傢具一律都是黃花梨的,但日常倒是頗為樸素,門口的歡迎地毯被磨舊了,也一直沒有更換,羅夫人掌勺起鍋的手勢也很熟練,她看到我,笑眯眯說,裡面油煙味大,快出去。

我在裡頭打下手,跟羅夫人攀談的過程中我得知她是大三甲醫院的皮膚科主任醫師,我挺喜歡她,雖然是五十開外的人了,但清瘦、利落,看起來才四十齣頭。他們夫婦應該感情很好,羅總不時探腦袋進來,還會說:「行了,不用搞太多菜,都是自己人,吃不完浪費。」他語氣有點害羞,像是怕我們看出他對太太的呵護之情。

等菜端出去,另外兩對也到了。

其中一對年輕得格外顯眼,羅總介紹說,這是小江,88年的,哎呀這就是後浪啊。

Leo借著給我解圍裙的機會,湊到我耳旁說:名單上的人三選二,他就是陪跑的。

雖然我沒在央企混過,我也知道他們不大歡迎年紀小或者太顯小的管理層,因為覺得不能服眾。從前不到40歲休想有機會進集團中層幹部(分公司副總對標);這幾年,做新業務說要擁抱年輕人,那也就放寬到35。

Leo曾經就以這個理由拒絕減肥,他說重一點才顯得穩重嘛。

另一個公示名單上的同事就顯得滄桑許多,他是78年的,在公司呆了將近二十年,挽著他手臂的是個看起來剛剛25歲的女孩,臉上看得出來動刀子的痕迹,但確實是現實生活里的大美人了,我有點好奇她的職業,因為普通職業的人很難下決心大刀闊斧搞自己的臉:害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普通人整形就是消費,只有明星網紅才算是投資。

我輕聲問:你是做什麼的呀——那麼美,是藝人嗎?

女孩倒是一臉平靜,她老公微微變了臉色:哦,她是鋼琴老師。

「怪不得,氣質真好。」

我說完,剛才在廚房裡對著我和顏悅色的羅夫人卻並沒有附和,這話孤孤單單地落在了地上。

羅夫人反而問:姍姍沒來啊,那她晚飯怎麼辦?

78男(原諒我這麼稱呼他吧)立刻說,哦哦,小秦給她做了晚飯,我們才出來的,她晚上要做作業還要練琴,就不過來吃飯了。

小秦是他身邊的年輕太太。

聽這口氣,姍姍應該是他的孩子。

再結合對話,羅夫人對姍姍頗為親近,那麼大致能推斷出——

他是跟自己孩子的鋼琴老師勾搭上了,離婚,而他的前妻跟孩子應該跟羅夫人走動得相當密切,難怪羅夫人對這對伉儷沒有好臉色。

我們落座,當然首先讚美羅夫人的好手藝,88男半真半假地抱怨老婆不會做飯,讓她跟羅太看齊,羅總搖搖頭,很感懷地說:我太太在嫁給我以前,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她父親當時是大領導,而我還住單位的宿舍樓,她嫁給我的時候,什麼嫁妝都沒要,她說那宿舍太擠了,什麼都擱不下……

追憶似水往昔的同時,羅總跟羅夫人顫顫巍巍地碰杯。

羅夫人出身職業都無可挑剔,難怪會獲得羅總的敬愛。

不過——也側面說明羅總是情深義重的人,他的岳父早就退休,現在也不必再借力,但他對夫人仍然關懷備至——其實已屬不易。

Leo一直都不知道,促使我下定決心的,不是他的出軌,我其實覺得他跟年輕女孩是睡個覺還是吃個飯,對我來說都沒有太大區別,都是兩個人看對眼背著大家搞點小動作。我恨的是他的涼薄。是這麼多年我無論主動或被動都扎紮實實付出了那麼多後,他算計的時候,仍然沒有多哪怕一絲惻隱。

桌上有一盤蘆筍,Leo夾了一筷,說好吃,78男也夾了一筷子,連聲贊鮮嫩。

「是吧,蘆筍就只有嫩的那一截好吃,不過人到底不是一碟菜,不能說老了就倒掉。」羅夫人這話並不怎麼隱晦,桌上又是一陣沉默,我看到Leo邊嚼邊無法抑制地流露笑意,為了掩飾,他只能連聲贊好味道。

回家路上,Leo還一邊開車,一邊伸過右手摩挲我的手:「哎呀老婆,有句話叫妻賢夫禍少,還有句話叫家和萬事興,我現在能有這樣的成績,你是居功甚偉呀。」

居功甚偉——我很想問一句,那麼到底占幾成的功呢?

我們的婚後收入,也按照「功」來分配嗎?

我給洪瑜講了這一出鴻門宴,她說哎呀央企的偏好就是穩重,考核包括年齡、長相、行事作風甚至家庭,有個穩固的婚姻還是很加分的——他們叫大後方。不像互聯網,只要業務好,其他都無所謂,任正非還離婚呢。

「欸?」洪瑜突然想到了什麼,問我說:「你說Steven幹嘛跟前妻離婚?」

「沒有共同語言吧。」我隨口說。

「沒人會因為聊不到一塊離婚吧,畢竟可以找別人聊。」

我嘿嘿直笑,這倒是,之前Leo的小三小桃桃「無意」中透露:Leo說自己的很多心裡話都只會跟她說。我一點沒醋意,說就說唄,中年男性多得是澎湃的無處安放的表達欲。

這時候我總會想起阮清輝,僅存的很在意」聊得來「的30+女性,因為相親對象開口問了句「618買什麼」就嫌人家太俗氣迅速排除的大女孩。

所以我沒在意洪瑜沒再接著聊下去的事。

我不知道,在同一時間,Steven在洪瑜家沙發上接受拷問。

洪瑜揚了揚下巴:坐好。

Steven說此情此景,三更半夜,你這種睥睨的神情,讓我覺得……接下來有SM什麼的。

洪瑜說可惜家裡沒有鞭子,只有打過你兒子的雞毛撣子。

Steven痛心疾首地看向她:「作為父親,我是堅決不支持……」

「你跟她……為什麼離婚啊?」洪瑜沒給Steven見縫插針表演科學育兒角色的機會。

「性格不合唄。」

洪瑜冷峻地看向她。

Steven也一臉無辜地跟她對視。最近幾周洪瑜跟他不時提到沈晏和陸星沉,她說男性的魅力就在於不解釋,所以Steven大概是有心要看齊。

「你做你自己,不要走別人的路線了。」洪瑜看穿了他的心思,揭發說。

「哎,都是小事。她年紀小,對婚姻的常態期待比較高,我呢確實,過了那個對女人最感興趣的階段,總體來說還是我對她關心不夠。她現在出國讀藝術管理去了,我看她微博朋友圈都更新得很勤,那個生活可能更適合她吧。

Steven說得含蓄,但洪瑜能靠他前妻的微博片段和邏輯推出這段婚姻的全貌:

Steven前妻的微博已經設了半年可見了,但攝影師的頁面上仍然保留著倆人求婚的視頻,畢竟拍得那麼奢靡又漂亮,很適合用來招攬新客戶。

求婚現場就跟了不起的蓋茨比里的場景一樣,有一種鋪張的美,現場幾乎是花海:白色的石斛蘭、蕙蘭、蝴蝶蘭連綴成一片, 年輕的驕傲的女孩戴著小小的皇冠,看Steven單膝跪下,真像是騎士跋山涉水才能見一面的公主。

但公主以為求婚是浪漫的序曲,而Steven覺得這是終章,他得忙別的去了。

所以公主只能由閨蜜陪著去巴厘島看婚禮場地,從閨蜜的微博看,雖然倆人四天換了三家頂級酒店的套房輪著住,公主還是覺得委屈著了,在評論區里大罵」男人就是這樣,到手了就不懂得珍惜「。

洪瑜已經過了會感慨「同人不同命」的階段。她只覺得好笑,她團隊的的同齡女孩在因為加班大把大把掉頭髮,公主把」選婚禮酒店「作為一項艱苦任務。

再之後,是源源不斷的紀念日。

一個月、三個月、一百天、一周年……而且這裡有平行的兩組:開始交往的日子和領證的日子。

只怪世上節日不夠多,公主需要自行頒布慶祝日子,因為平凡的日子不能滿足她閃閃發亮的身份。

Steven起先覺得好玩,有個人一心一意圍著你轉,總是有趣的,很快他發現,是自己要圍著她轉——在他忘了倆人的領證一百天紀念日後,公主離家出走了。

讓Steven覺得疲憊的事情還有很多:

公主的每條微博他都得點贊——本來要求的是轉發,但Steven寧死不屈,公主退了一步,說行吧,那就點贊——就像公主本來想讓他一起出鏡,Steven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樣,公主委委屈屈地說,你們中年男人就這這樣,你們真正的愛情是不是都給了年少的前女友。

關鍵是,公主是無法用物質討好的,Steven奉上過自己的副卡,說哎呀寶寶你自己挑禮物好不好,我怕有的紀念日我選的不合你心意。公主說,副卡我爸爸也能給我,我要的是愛。

她說的話……無可挑剔,神情又那麼鄭重,微博網友肯定會一片倒地贊成她,Steven嘆一口氣,默默把那句「你要的愛只有男公關才能給」的吐槽咽了回去。

也是不巧,那一年Steven在搶案子升合伙人關鍵期,如果放在現在——他或許會覺得這種小打小鬧的作法是另一種情趣,可是人跟人之間,時機就是運氣,Steven只覺得煩。

所以在一次大吵後,公主出國散心,認識了一個英俊的混血兒,Steven並不追究這段理論上的婚內出軌,還在女方父母面前大包大攬了自己的錯誤,財務上本來雙方也互相沒有需求,倆人真正稱得上「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我得跟你坦白,我跟我前妻離婚……跟你沒什麼關係。雖然我說我是為你失魂落魄離的婚,聽起來會浪漫許多。」

「不過真不是。」

「最後會決定離婚,還是因為一個烏龍,她例假推遲了,怕得要死,半夜打電話給我問怎麼辦,我覺得怪好笑的,還指導她怎麼跟那個混血大帥哥攤牌,還跟她說,他要是不負責,我就找人去揍他,我跟她半個爹似的。」

「但我有天凌晨五點多下班離開辦公室,在車上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有時候加完班一塊回去,兩個人都累得不想說話,就在車上頭靠著頭,我有想念那種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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