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Leo結婚的時候我們倆沒有辦婚禮,這倒不是因為Leo儉省或者不想辦,我們倆領完證,他媽媽找人測八字排婚期,結果發現那一整年都不適合我倆辦婚禮。
次年正月,他媽媽在老家操辦了幾桌酒席,我跟Leo也不用參與什麼,出席就夠了。
原本Leo許諾我的是第二年就正式在北京舉辦婚宴,可惜婚禮這事吧,比結婚更需要衝動,一而再,再而衰,等到我們再提起這個話題的時候,我只覺得費錢費力,想想就累。
洪瑜是不怎麼期待婚禮的,她說她小時候看劇,憧憬過短髮幹練的TVB女法醫,但從沒試過把紗巾披頭上扮新娘。
清輝對婚禮很感興趣,只是目前……不知道新郎人選。
所以我對著馮楚楚的婚禮摩拳擦掌,決定把自己沒有實現過的婚禮願望清單部分移植到她身上。
「婚禮?我不搞。」馮楚楚答得斬釘截鐵:「我忙著寫劇本,哪有空搞這些。」
「你媽估計得消化不良。你突然領證她就嚇一跳了,你又告訴她不辦婚禮了,她可能感覺自己在參加極限挑戰。」
「哎呀她能消化,我從小就很有想法,我媽被我鍛煉得心臟比較強大。我那天還看到一句話呢,每一個不按常規出牌的小孩,都是來讓父母長見識的。這麼想,我這些年真是讓我媽開闊了不少視野。」
我笑到打跌。
馮楚楚接著說:「姐,我覺得你媽的變態你也要負一半責任,你從小就太優秀了,老是滿足他們的期望,長此以往你媽就越來越難接受意外和不確定。你看像我,我就從小不慣著我媽,她要我考第一,我考個不及格,所以她早早就意識到孩子的主觀能動性,我做啥她都不會崩潰。」
「說得好像你是故意不及格一樣,你只是普通地受智商限制。」
洪瑜最近倒是真的擔當得起一句「她不是結不了婚,是不想結」,據說Steven把求婚幾乎當成了口頭禪。
一起吃完晚飯,Steven收拾碗筷的時候會問她:「咱倆要不結個婚?」
Steven周末喊洪瑜去打泰拳,洪瑜嘟囔說看情況吧;
Steven說你不想打拳我們打羽毛球也行,洪瑜說看情況吧;
Steven乘機追擊說「那我倆結個婚?」,洪瑜說算了。
「你們倆為什麼不結婚?我想當伴娘,我都沒當過伴娘……我還想你去試很貴很貴的婚紗的時候我能蹭一把。」清輝永遠角度清奇。
洪瑜翻了記白眼:「自力更生好吧。」
等於是委婉地繞開了這個問題。
我猜我知道一部分原因。
他倆交往的時候,客觀說洪瑜事業不如Steven。
Steven如今在清輝眼裡是「好脾氣又愛八卦的老闆」,聽起來就不怎麼性感,當年卻是鑽石王老五:家境不錯,耶魯法學院畢業,他剛回國的時候投資人還是個小眾而洋氣的職業,加之Steven年輕時候也愛玩。
「所以Steven當年是翻版沈晏?」阮清輝很費勁地想像那個她沒見過的Steven。
「不是。兩種路子。Steven喜歡衝浪、滑雪、棒球……一切很耗錢的運動,一個周末八個局。」我耐心給她解釋:「沈晏是精緻,Steven是洋氣。」
洪瑜跟我說過,那時候雙十一剛興起,她替Steven囤了幾箱礦泉水。
後來她去他家,看到那些礦泉水整整齊齊地碼在儲物間里。
洪瑜說你要喝礦泉水呀,北京水質很硬,煮自來水不太好。
Steven有些尷尬地笑,連聲說好。
洪瑜想起Steven有喝冰水的習慣,動手替他把礦泉水搬進冰箱去,Steven想攔,沒攔住,於是洪瑜看到了他半冰箱的Voss礦泉水。
洪瑜至今也不是那種吃穿住行一切細節都要打磨到位的人。她以為自己買的依雲已經很高端了,不知道還有個牌子叫Voss。
Steven擅長一切球類運動並且願意花時間撒大錢精進,洪瑜在運動方面頗為笨拙,他第一次帶她打棒球,洪瑜一個小時里揮舞著球棒卻幾乎擊不到球以後,她氣喘吁吁地申請告退,Steven隨口嘲笑她:「看到你沒有運動天賦,就覺得老天是公平的。」
這嘲笑其實已經很善意。
洪瑜不說話,Steven從小花錢學游泳學擊劍的時候,她念書的學校,老師會把體育課佔用掉講數學,沒人會有意見,大家都懂得老師是為他們好。
那是小鎮姑娘來到大城市後才能體會到的,階層帶來的成長過程中的教育鴻溝。有人會努力去偽裝,有人會下苦功去補習那些「美妙而無用的技能」,洪瑜是另一種,她直接放棄了這些花樣,專註於事業的跑道。
但不可避免地,跟Steven的相處中她會有隱隱的「被審視感」。
尤其是Steven的事業當時都超她一截。
Steven當年跟白富美的婚禮陣勢挺大,洪瑜朋友圈裡的不少人都應邀去參加了,絕大部分人會細心地讓洪瑜不可見,但還是會有絕少數地,忘了分組。
那個婚禮童話得一塌糊塗,顯然是新娘的審美。
有個環節是大屏幕投射新郎新娘從小到大的照片,新娘想展示的照片太多了,要做成拼圖才能放完:七八歲的大提琴演出照,十三四歲騎馬的照片,十七八歲起從紅海到黑海,她幾乎跑遍全世界,來賓感嘆說「彷彿在看國家地理」。
我們當時一起通過朋友圈雲觀摩婚禮。
阮清輝研究了好一會她的泳衣牌子,最後戀戀不捨說:放心,我不會跟她買同款的。
我說雖然懷疑滿世界玩也挺累的,但還是難免羨慕這種天生白富美。
洪瑜驚訝說真的嗎,我不羨慕。
阮清輝瞪大眼睛看她。
「……我不是逞強。我還蠻享受工作的,這就像甜品控不會羨慕別人的小炒肉好吃一樣。我覺得事業帶給我的成就感比玩樂和拍照多。」
那時我將信將疑。
我一直記得自己高中畢業的時候,同學喊我去省城畢業旅行,但每個人要預交一千元的活動經費。當時母親身體不好已經辦了內退,家裡的收入主要依靠繼父,所以我忖度再三,沒有開口要錢。
也正因此,我跟Leo每年雷打不動要出國旅行一次,我會提前一個月就開始策劃做攻略,那是我對少女時代的自己的補償 。
直到今年我升了職、開始上MBA課程、把重心從家庭轉移到事業後,我發覺洪瑜也許說的是實話:
專註完成一件工作獲得的成就感,完全可以抵消掉情愛帶來的缺憾;
專註學習帶來的充實感,也是玩樂或者消費完全無法比擬的:這世間性價比最高的事,不是趁機票酒店打折時候出去玩,也不是在最青春美貌的時候套牢別人結婚,而是自我提升。
所以我收到尤家朗的辭職郵件的時候頗感驚訝。
我找他談話,他大概是想得很清楚了,一坐下來就說:Tracy,這個工作強度我實在是撐不下去了……
尤家朗說:「你知道有個關於我們公司的段子吧?晚上零點以後,計程車都排隊在公司門口等,把人送回家又折返回來,因為從零點到凌晨四五點,都會不間斷地有生意。全是程序員。」
頓了會,尤家朗說:「婚檢報告里……我有些指標不太好。我畢業後一直這麼個生活節奏,現在年紀上來了,想歇一歇。」
他沒有宣之於口但我倆心知肚明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家拆遷賠了六套房子。
馮楚楚問了回遷房的位置和面積大小,我們幾個偷摸搜過:相鄰小區面積相近的房子,月租金8k,拆遷房哪怕稍稍折價,一個月也不會低於6k,一年7.2w,6套就是43.2w,跟尤家朗的稅後年收入差不多。
確實不用搏命上班了。
談話快結束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他:「……楚楚知道嗎?」
馮楚楚領證後就搬去跟尤家朗一塊住了,我們好陣子不見。
尤家朗點頭:「我不是要跳槽,我是真的想歇一陣子。」然後他迅速從同事切換到我閨蜜老公的身份:「我跟她說了,以後我是她的專職保姆和司機,她不需要我的時候,我就好好練肌肉,隨時準備著讓領導賞心悅目!」
尤家朗不算什麼業務骨幹,所以只彙報到副總裁層面就很痛快地批准了。
馮楚楚最近跟我們聯繫並未減少,但她沒有主動提及過這則消息,我不知道她是覺得這不是啥大事忘了說,還是主觀上不想讓我們知道。
晚上我們在洪瑜家如期聚會,我發布了這則小小的新聞。
我以為阮清輝會很羨慕不上班的人生,出乎意料,她露出一個「哈?」的表情,臉上的神情稱不上贊成:「他以後不工作啦?」
「他收租跟上班賺的錢確實差不多。」
「但不上班……他幹嘛呢?」
「看書看劇健身旅行,餘生皆假期。」
阮清輝若有所思。
洪瑜存心逗她:「沈晏不也不上班?」
「那不一樣——」阮清輝直起腰:「沈晏在家也沒閑著。他有次凌晨3點多給我發了個段子,我第二天早上看到,我以為他是在夜店鬼混突然想起我,結果他說,他在寫論文。論文寫累了就翻譯小說調劑。」
阮清輝拋給我們一個「與有榮焉」的嘚瑟表情:「沈老師很有正事兒的好吧。」
「所以你覺得男的賺多賺少無所謂,但要有事業?」洪瑜問。
阮清輝想了想,斬釘截鐵點頭:「我覺得我一定要有什麼仰視他的地方,一個男的沒有事業我就會覺得沒有人格魅力。」
「也就是說你看得上的男的,又得有事業,還要有性魅力,然後人家還得在烏央烏央的美女里只對你死心塌地……這個太難了,你的情路不順得特別合理。」
清輝假裝生氣扁扁嘴,但很明顯她沒有不高興。
洪瑜這話看起來是調侃,其實是把清輝這些年相親的不順歸結為「眼光太高」,沒有人會因為被攻擊眼光太高而生氣的。
就像你的閨蜜被分手後,你說是她太作活該,看起來是批評,其實是安慰。因為作是無傷大雅的缺點,而她被分手的真正原因……可能是他找到更好的了。
事實上我跟洪瑜都在心裡暗暗替她著急……我們覺得她應該主攻陸星沉,他是為數不多的,滿足她的審美又有結婚意願的人:至少陸星沉沒有明著說自己不婚主義也沒有結婚沒有私生子,單這項,就打敗周圍百分之99的男性了。
至於沈晏——Leo晚上在客廳看劇的時候隨口說,南方一所私立大學給沈晏遞了橄欖枝,沈晏在美國讀博時候的教授也歡迎他回去——我說那他怎麼選呢?
Leo一愣,然後說這我哪知道,他反正一個人,去哪都成。
過了會又說,家庭對人的影響確實是潛移默化的,你可以跟任何人戀愛,但只能跟原生家庭美滿的人結婚。我叔叔也沒什麼家庭觀念,跟女學生亂搞,跟我嬸嬸鬧離婚,那時候沈晏小學五年級吧,他忙著給小女友輔導論文,顧不上沈晏,就讓他去考神童班,那個考上了就可以提前一年讀初中,還能住校,省事嘛。你看沈晏到頭來,還是活成了他爸爸。
我站起來,說我去洗一下楊梅。
「行,那我暫停一下。」
Leo為了修補我們倆的感情,最近買了個投影儀,說這樣我倆可以依偎在沙發里一塊看劇。
Leo沒有意識到,投影儀是我前年購物車裡想買的東西,以及我現在晚上沒有那麼多時間追劇,我要寫MBA課程的作業。
我說沒事你接著看,楊梅得洗乾淨點。
洗楊梅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Leo的那段話。
沈晏少年時代的經歷,我不是第一次聽說。
但我以前知道的版本,就是沈晏上初中時父母離異,母親利落地去了美國做訪問學者,我還覺得沈晏也略微敏感了些——單親家庭的小孩很多,他人生其他都已經過分順風順水,沒必要耿耿於懷這些。
今天我才知道故事的全貌:神童班光環的背後,是一個小孩,他爸媽都不想管他了。
Leo來廚房替我揀洗楊梅,他說呀其實鹽水沖一把就行了,泡久了不好吃,同時興緻頗好地講起沈晏的八卦:「其實我覺得小孩太早上學不一定是好事,沈晏一路上學差不多都是班裡年紀最小的,雖然看起來他跟人溝通沒什麼問題,但你不覺得……沈晏不夠陽光嗎?就你總覺得,這人他不跟你掏心掏肺。」
我懂他的意思,Leo在國企呆久了,飯局混多了,開始講究「局氣」。
而沈晏不。
第二天洪瑜家阿姨做了四川泡菜,我下班順路去拿,不知怎麼的,我複述了一遍沈晏的故事,我說從理智層面看,Leo說得沒錯,清輝真的應該早點放棄沈晏,他身上不確定性太多了;從感性層面說……
洪瑜替我補上後半句:「感性層面說,被催熟的天才少年,有種迷人的脆弱感,是嗎?」
我顧左右而言他:現在也不是少年了吧……
阿姨在廚房給我把泡菜裝到一個透明瓶子里,裝好後放到茶几上,我坐起身子預備一手拿貨一手走人,洪瑜也起身送我,我換鞋的時候,她替我拿著泡菜瓶,站起來的時候,我突然想跟洪瑜說真心話:
「我以前總覺得人生要一心求穩,現在想,這事有點像高速公路開車,你好端端開著,沒有違反任何交通規則,也冷不丁可能後面的司機醉駕撞上來;
我現在越來越理解清輝了,大概不是每個人的人生都需要那麼追求「穩」吧,有人可能更怕無聊,怕坐在一張沙發上卻無話可說的寂靜。
隨她去吧。我們盡人力給她多介紹些對象,但她想跟誰在一起,那是她的選擇了,我覺得她現在也有能力為自己的選擇買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