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洪瑜不解地看向我,不知道我想不通的是哪件事。
「你為什麼不告訴Steven?」
「我不習慣跟別人說這些。」她答得冷淡,但我注意到她說完後抿了抿唇,據說這是人沒有安全感的表現。
過了會,洪瑜嘆了口氣:「我覺得我好不容易在事業上跟Steven平起平坐了……我不想暴露自己虛弱的那面。以前我就很抗拒跟他一起出國玩,因為我口語不好,我不想在他面前露怯。」
「Steven不是那麼勢利的人。」
「我知道,但我害怕。」洪瑜環抱著膝蓋,安安靜靜地說:「你聽過一句話嗎,雖有慈母,不愛無益之子。我小時候在家裡獲得的待遇就是跟成績成正比的,考得好的時候,我媽讓我自己盛個飯,我爸都會說她不懂事,打擾我學習;但只要我考砸了,他們就會嚇唬我說,他們放棄我了,我這樣考不上清華的,他們要去領養一個聽話的小孩。」
洪瑜說到最後自己也笑出聲來:「所以我不是天生有安全感的人,我的安全感是我自己一手一腳掙出來的。有時它們也會不見。」
我一時默然。
我和洪瑜曾經站在一個相似的起點上,區別是她選擇了事業,我選擇了早婚嫁給Leo。人生大概是不能抄捷徑的,若干年後,我要把這些年渾水摸魚過的事業,重新撿起。
手機震動了下,是清輝的消息,我拿起看,然後忍不住莞爾。
我跟洪瑜說,大約沒有安全感的不止你一個人。
清輝發過來的是Steven跟她的對話,Steven去做了眼袋眶隔釋放手術,清輝貼心地問怎麼樣,Steven說眼部腫脹得像被人打了一拳。阮清輝繼續釋放彩虹屁,說真是越好看的人對自己越嚴苛。
「誰能想到最後為愛整容的人是Steven。」阮清輝跟我感慨。
我看到洪瑜翻了個巨大的白眼,然後又憋不住笑了出來。
另一個激勵到我的人,是馮楚楚,她在群里艾特我說,你離婚能不能講點效率,我進度都比你快。
這件我們都再三勸阻說「要不再想想」的離婚案,還是如期進行了。
導火索是尤家朗無意間說漏嘴,讓馮楚楚得知他來找我們傾訴過。
馮楚楚一臉震怒:「天哪,你是三歲嗎?我們倆之間的事你找我姐我朋友幹嘛?你是幼兒園小朋友嗎,跟人打架完了要找老師裁決?」
最後這場風波以尤家朗賠禮道歉,並且接下來三周,不得在8:00-21:00期間主動跟馮楚楚說話結尾。
尤家朗很昏庸地愛著楚楚,但他父母會替他算賬。
他們很明白地指出:「所以等於這女孩白吃白住在我們的房子里,同時你洗衣做飯給她當保姆?」
說這話的時候,馮楚楚在卧室里寫劇本,門沒有關緊,留了條縫。
馮楚楚聽到尤家朗說,這個局面只是暫時的,楚楚很有才華,又能吃苦。
但很快被父母打斷:「我們是找兒媳婦,不是培養藝術家。」
「家朗。搞文藝寫作的,結局好的很少,爸爸不是莽夫,我最近在看路遙的人生後期,生活簡直是一團糟,即使他重病即將離世,他妻子還是想離婚。路遙的弟弟王天木回憶,有一次路遙打電話讓他回去,王天木放下工作,趕回去,路遙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小說裡面塑造的角色田曉霞死了。他是完全投入進去創作了。當然站在文學的高度,能理解,但現實家庭里有這樣的角色,真叫人哭笑不得,你說呢? 」
馮楚楚屏息,但仍然只聽到一片沉默。
這事清輝很是義憤填膺。
她在洪瑜家客廳里走來走去,說我特別討厭那種世俗的刻板印象,老覺得程序員很老實,文藝圈很神經質,事實上程序員嫖娼的可多了,楚楚有事業有上進心,比那些每天上班摸魚下了班只想躺沙發追劇的女的強多了。憑什麼用職業來定義別人?
洪瑜說國內就是這樣,只會統一地,用「是不是好老婆」這一個標準來丈量女性。跟職業也沒關係,特別自我的女性在婚姻里總是比較磕磕碰碰,畢竟很多男人還覺得董明珠沒人要。
說這話的時候,洪瑜兩腿倒掛在牆面,上半身歪在沙發上,拿著手機追仙俠文,順便伸出手替坐在沙發上的馮楚楚捋了捋頭髮。
我突然覺得她倆真是親姐妹。
兩個年輕人離婚離得很清爽,馮楚楚把自己的東西打包進紙板箱里,搬去了自己租的小房子。房子還是尤家朗替她找的,也是尤家朗幫忙打掃的。
臨走時候,馮楚楚拿出戒盒要還給他,尤家朗不要,說這個專門根據你手指尺寸買的。
馮楚楚笑了:「這個大小的,很多人都能戴進去的。我要打字,戴這個反而不方便。」
「你留著吧,或者轉賣給別人也行。」
尤家朗固執地不肯把戒指收回去。
馮楚楚把這個對話搬到群里的時候,我其實……隱約有些羨慕。
我不知道是人的差異還是因為他們年輕,離婚能離得那麼溫情,也是一種福分。
至少馮楚楚完全沒有傷心破碎的跡象,她在群里說,偉大的女人總是起碼要離一次婚。
以至於尤家朗私下問洪瑜:「你說——她有沒有愛過我?」
生活不會給我們劇透,半年以後,尤家朗支付寶里收到了五萬塊錢的轉賬,打錢的人正是馮楚楚。
尤家朗那時已經有了新女友,他小心翼翼地問楚楚:你是不是轉錯人了?
楚楚說沒有,我劇本大綱通過了,這是定金。
然後說,你不是一直想買一輛復古摩托車嗎,這就當我送你的禮物了。
尤家朗說太貴重了,謝謝你。
「你也送了我戒指呀。也謝謝你。」
尤家朗大概是心潮澎湃了一晚上,到了深夜12點,才決定試探一句:「你現在單身嗎?」
微信彈出一個對話框,顯示對方還不是你的好友。
尤家朗驚住了,他以為那是示好,沒想到是道別。
馮楚楚就是這樣的人,她總是義無反顧地扎進泳池裡去,又爬起來,輕鬆甩干身上的水珠,然後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對她來說,揮別一些東西就像甩幹頭發一樣容易,所以難免會有人覺得她沒心沒肺甚至沒有同理心。
楚楚還太年輕,她不知道一些往事會凝結成有灰塵的雨,落在頭頂上,怎麼也洗不幹凈的。
比如我和Leo這一樁離得困難重重的婚。
自從被我揭穿他自導自演英雄救美戲碼試圖讓我對他產生依賴心理拖延離婚時間後,Leo開始了徹底的逃避政策。消息不回電話不接,人當然也不見了。
應該是搬去跟女友同居了。
我七八歲的時候,爸爸病重,媽媽常在醫院陪床,但家裡總得有個收入來源,所以我放學後就接替媽媽看小賣部。
我做作業很快,六點鐘以後就無事可做,又不敢跑出去玩,幸好旁邊是一家賣碟片的,我就搬個小板凳到門口,這樣又能看片,又能管店。
碟片店老闆是個二十來歲的男青年,看的當然以警匪片為主,以我當時的心智,大約理解不了絕大多數的內容,但我懷疑,那段時間還是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什麼。
比如我對男性的隱秘審美,就是踢著煙頭一路默默護送我回家的街頭小阿飛。
比如我上演計程車里跟蹤Leo的橋段的時候,如此得心應手。
Leo的車一直往東四環雙井方向開,很多在國貿上班的白領都喜歡住那,是傍晚擁堵最厲害的片區。師傅跟著Leo開開停停,我在後排難受得想吐,額頭上迅速冒出汗珠,需要開窗透氣。
Leo的車停在了金茂府門口,在小區外泊車。
不能把車開進去說明他們只是在這租房並沒有車位,但我還是頗感詫異,金茂府算是北京有名的高價小區,沒想到Leo對這個婚外情女友如此大手筆。
金茂府有兩個園區,我看到Leo走向其中一個,仗著夜色差不多黑透了,我就跟在他後面20米的地方。
小區要刷卡,不然就得讓房主給你開門,我最後遠遠看了眼Leo,轉身走了。
洪瑜問過我,要她幫忙嗎?
我笑著搖頭。
那麼多年,周圍人都不曉得,差點我自己也忘了,我曾是小小年紀就能很機靈地能幫我媽看住一爿店的女孩,從前Leo說他小學有兩年天天被小流氓勒索,痛苦不堪,我為了維護他的男性自尊,立刻說那些人後來都是低端服務人員,現在只有給你開門泊車的份吧。
他不知道,因為我們一開始住的是爺爺奶奶留下來的平房,爸爸去世後,伯父們要把我們母女驅趕走,那時我就已經會喊來隔壁碟片店的會幾招三腳貓功夫的叔叔嚇唬他們了。
第二天上午8點,我先跟金茂府周邊的房產中介打聽租房行情,中介小哥問我,你想租東區還是西區呀?
「有什麼區別嗎?」
「西區是大平層,明星都住那,東區是開間,通常四五十平,價格差得還是挺多的,看您的預算吧。」
看我有點不大走心,中介繼續加大推銷力度:「這附近主要就是我們這麼一個比較大的房屋中介,一些野雞中介你也不敢去,是吧?」
「哦哦,所以這附近的房子基本上都是你們這簽合同的?」
得到肯定的回復後,我嘴上說好的我先了解一下東區開間的情況吧,心裡默默倒推:
按照Leo跟他媽的精明勁,如果不是女方懷孕,他們是不會給租房子的。
Leo媽媽又求孫若渴,所以大概率是剛得知女方懷孕就來北京了。
那麼Leo給她租房的節點,應該就在他媽媽來北京前一周左右。
我問中介說:「現在房子不好租吧?」
「是。」中介點頭:「很多租客都回老家了,東區空了四十多套房呢,價格也降了百分之20左右。」
「哦哦,其實我也是聽朋友推薦的,我朋友的朋友就這個月初在這租了個房子。據說價格特別划算。」
「多少?」
「四千。」我故意報了個特別低的價格。
果然,中介一臉的「不可能」。
我繼續瞎掰:「真的呀,一個女生,蠻年輕的。她男朋友陪她來一塊租的。」
Leo一定會陪她一塊來簽租房協議,一來他要當面砍價,二來,我敢打賭……這個房子的租戶署名應該是Leo。
「她男朋友姓李。」
中介一副「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的表情,很激動地跟我說:「他們租的那個,七千五,已經是整個樓里最低價了。四千不可能的。」
怕我不信,中介拿出租房合同給我掃了眼。
「為什麼最便宜啊?是朝向和樓層不太好嗎?」我繼續套話。
「那男的職業學歷都挺好,又很能說,房東就讓了一步。樓層挺好的,7樓,朝南。」
我忍住興奮的心情,說「我記得703是吧?」
「不,710,電梯一出來就是,有點吵,所以又還了點價,我記得很清楚。」
我說好的,我今天有點事,改天再過來看房。
然後直接殺進小區。
畢竟我只請了半個上午的假,一寸光陰一寸金。
敲開710的門,我看到了一張顯然沒睡醒的臉。
往下看,身上是MOSCHINO的大logo T恤,光著腿,穿著毛茸茸的拖鞋,想來不會超過25歲。
我說自我介紹一下,我是Leo的老婆。
江山代有才人出,這個「小桃桃二號」顯得鎮定多了,她一愣,然後開門迎我進去,說你坐吧,還打開冰箱問我:「你喝水還是茶?」
「水就行。」
小桃桃二號點頭,把水遞給我,然後不輕不重地說了句:「我忘了,這個茶葉本身也是從你家裡拿過來的。」
三句兩句下來,我能分辨出來,這個小桃桃二號很陶醉於Leo的收入和地位,並且Leo應該跟她許下了相當清晰的離婚承諾,否則她不會那麼氣定神閑。
「你們倆怎麼認識的?」
「也是很巧。」小桃桃二號端莊地坐在沙發上,那副娓娓道來的樣子彷彿在上藝術人生:「我前男友之前在法務部門實習,我去樓下等他下班的時候,撞上了Leo。」
「所以你倆算是雙雙出軌,挺有緣分。」
「我覺得,評判一段關係,不能看一些很表面的事,你不覺得正房、小三這些詞都特別封建嗎?」
我只覺得我需要憋住不笑。
「Leo在婚姻里顯然沒有獲得正能量,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在底下抽煙,就是個特別頹廢的中年大叔。姐姐,Leo是不是從來不給你花錢,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把他坐的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
男人是要誇的,要不斷吹彩虹屁才行。Leo剛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給我買了件Kenzo的T恤,我就誇他是有史以來對我最大方的男人,他第二天就給我買了件Valentino的T恤。」
我不大明白熱衷買大牌T恤是什麼情結,是因為屬於成衣里最便宜的一檔嗎?
但我知道Leo「大方」的根本原因:跟她的「會夸人」、「會來事」沒什麼關係,在Leo心裡,老婆得到名分所以不該再分錢,女友沒有名分當然要用錢安撫,更何況,她還懷著孕。
想到這,我假借去手袋裡拿紙巾,悄悄按下手機錄音鍵。
「孩子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跟你攤牌啦?」終於她口氣里的雀躍遮也遮不住:「四個月啦,Leo是個有擔當的人,我前男友也跟我說過要是懷上了就生下來,但以前我每次例假推遲一周他都嚇得要死,只有Leo,說了負責就負責到底。」
我真的忍俊不禁,走進電梯里,我終於放聲哈哈哈哈笑了出來。
我知道小桃桃二號一定會告狀,所以我沒指望那天能安安靜靜上班。
大概是怕留下什麼把柄,Leo只給我發了個問號。
我說晚上聊。
下班後我沒急著走,我把我偷拍下來的租房合同、小桃桃的房間里的照片、她跟我的語音談話、包括Leo跟他媽當時的聊天記錄都一起做成了個PPT。
那個投影儀還是物盡其用了,回到家,我給Leo放映了一遍。
然後我說,有ppt就有word,給你們同事的公開信我也已經寫好了。人民群眾最喜歡吃這種瓜,再說了,之前都是老婆打小三,第一次看到公開信矛頭指向丈夫,我覺得大家應該看起來更解恨。
「你瘋了?」Leo不顧一切地喊,不知道是出於恐懼還是震驚:「這樣一來你也毀了,你也不想想,誰還敢娶你?」
「我幹嘛非要再結一次婚呢?」我在心裡默默嘆息,我、Leo、小桃桃二號,三個人其實都很可憐,我們誰都沒有得到過真正的愛,哪怕片刻。
不過也許絕大多數人都沒有。
沒什麼比威脅要毀掉一個男人的事業,更能摧毀你倆之間的情分,Leo死死地盯著我,我淡然回看他。
當然我沒有寫那封信,我知道 Leo 會慫的。
他問我,你要什麼?
「我要房子,另外你這些年的投資我們對半分。車你帶走。我用不上。」
這個條件並不算十分苛刻,Leo雖然還是肉痛的表情,但臉上肌肉明顯放鬆下來。
我決定添一把火,給他算賬:「我們這套房子目前價值一千二百萬,還有三百萬貸款,等於價值九百萬,家裡存款還有一百萬,總資產一千萬。如果咱倆正常離婚,你可以得到五百萬,但會丟掉你的工作。
我從 HR 角度給你專業建議,以你的能力模型,如果你丟了央企工作,你這種連司考都沒過的當不了律師,你要是去私企,明面收入只少20%,實際社保公積金補貼福利少了一半,更重要是沒了升職空間,每天工作時間長了一倍,也沒有了管理崗,你最看重的社會地位也下滑了。你如果接受我的條件,堅持 5-8 年就能追回損失。而且我知道你的,你呆在央企管理崗,你才有一個一個的小桃桃可以愛慕你,哪怕你什麼都不幹,這種愛慕也滿足了你貧瘠的能力滿足不了的高虛榮心。」
這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明面上跟人撕破臉,更是第一次羞辱Leo。
後續的離婚終於變得水到渠成起來。
從民政局出來,Leo去取車,我在門口等的士。他開車經過我,大概是覺得就這麼視而不見太過分,於是搖下車窗,問要不要捎我一段。
我笑著搖頭,跟他說,Leo,我們從此以後是好朋友了。
我看得懂他眼裡的震驚。男人總是覺得,只要跟一個女人發生過關係,那麼自此以後她就會矢志不渝地愛他,Leo甚至把我堅持離婚解讀為「因愛生恨」。
男人總是不相信,有時候不是他們真的夠格做我們的丈夫,而是我們想要一個丈夫角色,想要一個美劇式的中產完美無聊家庭,所以入戲地扮演。
就像Leo以前老是跟朋友說:「我老婆很依賴我,每次去醫院打針,都要我蒙著她的眼睛抓著她的手……哎,都不知道沒有認識我以前她怎麼辦的。」
我也配合地嬌羞低頭。
他不會相信我真的只是為了給他一點成就感和參與感。
不然我往太陽穴和下巴打玻尿酸的時候怎麼不叫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