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旅途盡頭,是她的明天,是她嚮往的自由。
【1】
林格和其他的孩子不同,她前期要做的就是適應冰刀,所以她的訓練計劃都是由方世忠親自做的。
午休結束,林格剛回到冰場,就看到剛放學的聶遲滿臉笑容地背著手朝自己滑了過來。
林格笑了笑,沖聶遲揮揮手。
聶遲滑得近了,剛想開口,卻突然發現她脖子有點奇怪,伸手過來想看看。
林格警覺,拉高了領子,避開了他的手。
聶遲好像明白了什麼,沒再堅持,而是變戲法一樣從身後拿出兩根冰棍來。
林格瞪圓了眼,嘴巴張了兩下,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大冬天的,這麼冷,吃冰棍,這是瘋了嗎?
「來,給你一根。」聶遲挺熱情地遞過來。
林格忍不住,亮晶晶的眼睛疑惑地看著聶遲:「你不冷嗎?」
「還好啊。」聶遲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問。
「那你為什麼要吃冰棍呢?」林格皺起眉頭,「你們這邊冬天還有冰棍賣嗎?」
「當然有啦,這有什麼奇怪的。」聶遲又往前滑了一步,「吃不吃呀?」
林格搖搖頭:「我才不要,會鬧肚子的。」
「不會的。你試試,可好吃了。」
「不要。」受不了聶遲的熱情,林格腳下一滑,滑了出去。
聶遲跟在後面,一邊笑一邊舉著冰棍:「別人我還不給買呢,你就試試唄。」
「不要!」
「膽小鬼。」
「我才不是呢!」
……
兩人追來逐去地鬧著,方世忠一進場就響亮地吹了個哨,中氣十足地吼了聲:「聶遲,你幹嗎呢?」
聶遲吐了吐舌頭,沖林格做了個鬼臉,然後一本正經地回過頭:「師父,我給林格買了入學迎新禮物,不過她不肯接受。」
方世忠看了眼他手裡舉著的冰棍,立刻沉下臉:「你是來訓練的還是來玩的?」
聶遲看方世忠變了臉,識時務地馬上抿緊了唇,再不敢嬉鬧。
「林格是南方人,飲食習慣和咱們不一樣,你最近這段時間別帶這些亂七八糟的來學校。」方世忠說著,突然加速滑到他面前,影子一閃,冰棍就易了主。
就這樣,林格眼睜睜地看著方教練邊滑邊撕開了冰棍包裝,毫不客氣地送進了嘴。
聶遲無語地搖了搖頭,轉頭又對林格說:「那你喜歡吃什麼?烤地瓜?冰糖葫蘆?」
林格平靜地看著他:「你是來訓練的吧?」
「廢話。」
「那可以先把冰棍吃完嗎?我還得慢慢練習呢。」
「哦。」聶遲慢吞吞地應了聲,滑到一邊去專心啃自己的冰棍了,眼睛卻一直盯著林格,看她練習。
這丫頭還真是挺不錯的,這麼快能練成這樣,估計沒兩天就可以和大家一起訓練了。
比起輪滑,滑冰的蹬冰動作對力量的要求更高,這是搶賽道和加速的關鍵。所以,林格在找好冰上感覺之後,就開始按照訓練安排,循序漸進地進行力量訓練。
下午的陸上訓練做完,林格又跟著聶遲回到冰場練習。
聶遲有些驚訝地看著林格:「你身體受得了嗎?這細胳膊細腿的。」
林格表情淡定:「沒事,不累。」
聶遲:「……」小妹妹,你這麼努力,其他人都壓力很大的好嗎?
方世忠顯然對林格的進步和自動自發加練表示滿意,特意滑過來告訴她要悠著點,不要急,慢慢來,就算這次比賽拿不到很好的成績也沒關係。
林格卻一雙眼睛笑得像月牙一般,軟軟道:「教練,我可以的。我以前一個人滑也能滑好幾個小時呢。」
方世忠頓感老懷甚慰。勤奮才是最難能可貴的,難得這小姑娘天生有這個意識,根本不需要盯著。
「晚上食堂多吃點,多長點肉!」方世忠拍拍林格的肩,笑著滑遠了。
今天林強走之前,他拉著林強好好聊了一會兒,因為他一早就發現小姑娘眼睛腫腫的,脖子也有著可怕的勒痕。逼得緊了,林強支支吾吾說了幾句,但他也聽明白了。
現在這個體校,已經是小姑娘唯一的避風港了。他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想讓她努力練習,爭取一個月後能大放光彩,這樣也能為她申請一個減免學費的資格。
剛滑到場邊,就看到虎頭虎腦的方超興奮地朝他滑過來:「爸!」
方世忠忽然有點憂傷。
比起林格這種「別人家的孩子」,自己兒子這種愛偷懶又要炫耀的個性,可該怎麼辦呢?
「去練吧,」方世忠鬱悶地擺擺手,指了指聶遲的方向,「跟著聶遲去練。」
方超也知道他爸最近在緊鑼密鼓地訓練種子選手上「未來之星」,連練習場地都是特意辟出來的,所以頓覺榮幸,開心地邊滑邊喊:「聶遲哥哥,我來啦!」
聶遲根本懶得理他,一心一意地指導林格技巧。
作為聶遲的腦殘粉,方超早就習慣了這種待遇,只是一看清楚聶遲身邊的小女孩,一下子就愣住了:「林格?你怎麼在這兒?」
林格看到方超也愣了愣。
「你這兩天都沒來上學,是要退學來這兒嗎?」方超奇怪地問。
林格抿抿唇:「不是。我今天請假了。下周一還是要去上學的。」
「可是你不是不會滑冰嗎?」方超覺得林格之前一定在說謊。不會滑冰能一天學到這樣?騙子!
「我剛學的。」
「你少騙人,根本不可能!」方超不服氣地喊。
林格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聶遲卻一巴掌拍到方超頭上,一副老大的架勢:「要練習就好好練,不想練就滾蛋,別耽誤林格練。她可是要參加『未來之星』的人。」
方超:「?」
誰能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他自覺已經滑得夠狂炫酷霸跩了,老爸都沒看上,林格這南方來的小菜鳥直接就上?開玩笑呢?
但是礙於聶遲在場,他也不好再啰唆,只好彎著腰開始練習。
加練完成,也到了吃飯時間。三個人脫下冰鞋,聶遲問方超:「你怎麼認識林格的?」
方超驕傲地一揚脖子:「她是我同桌。」
聶遲狐疑地看看林格,林格點點頭。
聶遲有點想感嘆世界太小。卸下全身裝備,他沖方超手一伸:「你們老師今天布置的作業交出來。」
方超抱緊書包一臉警惕:「幹嗎?」
聶遲挑了挑眉:「林格一天半沒去上學了,得補課。」
方超瞬間驚恐:「我學習倒數啊遲哥!我可補不了這個課!」
聶遲翻翻方超比臉還乾淨的課本,沒忍住用書脊恨鐵不成鋼地敲了敲他的圓腦殼:「白痴,是我補!就你這智商,想多了吧?」
體校的日子枯燥而平靜。上學,訓練,寫作業,每一天就這麼簡單地重複著。林格很喜歡這種新生活。
一周很快過去。
直到周五晚上,看著空蕩蕩的學校和宿舍樓,林格才後知後覺地有些緊張。她雖倔強,卻也膽小。昏暗的樓道讓她大氣都不敢出,咬牙低頭快步走。
可偏偏怕什麼來什麼。走著走著,突聽身後時不時傳來「嗒嗒嗒」的聲音,林格嚇得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本能地拔腿飛奔。
可是那聲音卻如影隨形,好像就貼在她的身後一般。
好不容易到了自己宿舍門前,她卻哆哆嗦嗦地好半天鑰匙都戳不進鎖眼。
「啊——」脖子就在這時突然一陣冰涼,林格腿一軟,閉著眼睛尖叫了聲,嚇得直接跌在了地上。
「不是吧?這就嚇得不行啦?」聶遲好笑地看著已經嚇軟的林格。
可是等了一會兒,發現林格仍舊抱著頭,蹲在地上渾身哆嗦。
他這才覺得自己可能過火了,馬上把手裡的一塊冰扔掉,彎下身子去拉林格:「小師妹,是我,別害怕,我跟你鬧著玩的。」
林格像是根本沒聽到他的話,一直抱著頭,細細地哭泣。
聶遲沒想到她膽子居然這麼小,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了,只好撿起她掉在地上的鑰匙,想先開門。
門卻這時候從裡面被人拉開,一個高挑漂亮的女孩子好奇地探出頭來。
「你們這是在幹嗎呢?」女孩看著門前這一幕,奇怪地看向聶遲。
「我和她開個小玩笑,誰知道她膽兒這麼小。」聶遲笑了笑,伸手扶起林格,「行了,別哭了小師妹,我錯了,我道歉。」
林格不理他,一把甩開聶遲的手,繞過那女孩,進了洗手間。
她反鎖上門,把水龍頭開到最大,一捧捧冰涼的水拚命潑向自己的臉。
太丟人了!丟人丟到花滑隊去了!該死的聶遲!這下全讓唐箏看笑話了!
林格冷靜了好一會兒,聽到外面沒聲音了,才擦擦臉走出來。
唐箏已經坐在書桌前繼續看漫畫了,見林格出來,便抬頭明媚笑道:「聶遲托我跟你道歉,他不是故意的。」
林格抿抿唇,沒吭聲。
她和唐箏並不熟。更準確地說,她和這個宿舍的所有人都不熟。體校本身是以速滑為主的學校,其他項目的人比較少。林格是臨時插進來的,速滑隊的宿舍早就已經滿了,便只好插進了這個花滑隊的宿舍。這個宿舍的女孩子們和速滑隊的女孩們完全不同,她們年齡稍大,又尤其愛美,平時在宿舍里聊的話題不是減肥就是化妝,讓林格完全融不進去,索性每晚不是加練,就是拉著聶遲和方超在教室一起做作業,在這個宿舍的存在感極低。
現在唐箏主動和她和顏悅色地聊天,讓她十分不自在,越發覺得自己被看了笑話。
唐箏見林格半天不說話,便又笑著安慰道:「男孩們喜歡惡作劇,你理他們幹什麼?周末有我陪你,不要怕。」
林格這才反應過來,看向唐箏:「你怎麼不回家?」
唐箏聳聳肩:「加練啊。」
「哦。」林格應了聲,走向自己床鋪開始鋪床。
「林格,」唐箏湊過來,笑吟吟看著她,「你和聶遲是親戚嗎?我總看見你跟他在一塊兒。」
「不是,」這個時候提起聶遲,林格心裡還有點不爽,「我們一個教練。」
「這樣啊……」唐箏嬌俏地眨眨眼,「我還沒見他對別的女孩這麼好過呢。」
林格聽她這語氣似乎和聶遲很是熟稔,便好奇轉頭問道:「你和聶遲很熟嗎?」
「當然啦。」唐箏舒展了一下腰身,笑得很甜,「我們可是從幼兒園到小學都是一個班的,後來又在一個教練手底下練習滑冰。不過到了初中我就到這裡全日制了,才算分開。」
「你們同一個教練?」林格沒聽明白。速滑和花滑怎麼會是一個教練?
「對呀,我們是同一個速滑啟蒙教練,不過後來我速滑轉花滑了。」
「哦。」林格瞭然應了聲,便又恢復沉默,埋頭鋪床。
唐箏卻聊興正濃:「我看他對你真的很照顧,剛剛還特意囑咐我周末多照應一下你呢。」
「……」林格愣了愣,轉頭去看唐箏。
「他過來的主要目的可不是為了嚇唬你,而是特地拜託我來著。所以看在他這麼關心你的份上,就原諒他了吧。」唐箏笑眯眯道。
林格咬緊了嘴唇,輕哼:「他真會多管閑事。」
唐箏大聲笑了起來:「哎喲,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有多少人想讓聶遲多關照一下都沒機會呢!」
林格不解:「為什麼?」
「因為他又帥又聰明家裡又有錢呀!」唐箏掩唇笑道,「不過你還小,不懂這些。」
林格是不懂,也不想懂這些大了幾歲的花滑隊姐姐腦子裡天天在琢磨什麼,只悶著頭做自己手頭的事。
唐箏又聊了幾句,見她似乎不想多說什麼,便也訕訕地住了口,各自忙活去了。
【2】
正式比賽分為三個年齡組,7~9歲,10~12歲和13~15歲。林格屬於10~12歲年齡組,聶遲屬於13~15歲年齡組。
經過這些天的強化訓練,林格基本技術上已經沒有太大問題,方世忠就趁著周末,在標準賽道上安排了四個同年齡組的小孩,讓她感受一下正式比賽的感覺。
發令槍響,林格奮力起跑,但她立刻就失望地發現,從起跑開始,她就輸了。在起跑搶道經驗和技術上,她被所有人秒成了渣。
她只好緊跟在後,準備外道加速。好不容易和其中一個孩子並行了,結果那孩子在彎道時腳下一滑,直接摔倒了。林格猝不及防,身子不自覺地一晃,也跟著摔倒了,而且身子還隨著慣性被拋出去很遠,腦袋撞到賽道周圍的軟性擋板上。
林格捂著腦袋有點蒙,方世忠卻沖她放聲大吼:「起來啊!發什麼呆?」
林格這才反應過來,發現和她一起摔倒的那個女孩已經滑出去了半圈。
她這才大夢初醒,想站起來繼續滑,可就在這個時候,哨音一響,比賽結束。
其他四個人都已經滑過了終點,只有她一個人還怔怔地坐在冰面上發獃。
圍觀的孩子們哄堂大笑,林格紅著臉艱難地站起來。
聶遲衝過來扶住她:「腦袋受傷了嗎?」
林格搖搖頭。她戴著頭盔,頭部保護得很好,只是意識上有點沒反應過來罷了。
方世忠臉色很嚴厲,瞪著眼睛開始批評林格:「怎麼著,在哪裡摔倒就在哪裡睡一會兒啊?」
孩子們再次鬨笑起來。
林格紅著臉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記住,只要上了賽道,無論如何都得滑完!像剛才那樣半途而廢,別人嘲笑的不是你,而是你的教練不會教!」
「還有,剛剛別人根本就沒撞到你,是你自己心一亂,自己把自己給嚇倒了!你必須記住,冰上速度非常快,任何時候,心態的穩定都格外重要!」
林格知道自己犯了大錯,所以面對批評,她無話可說,只好漲紅著臉連連點頭,可憐得就像小白菜。
聶遲忍不住打圓場:「師父,小師妹剛開始呢,您也別太嚴厲了。」
方世忠沖他兇狠地一瞪眼:「要我怎麼說你好呢!你就不知道帶她多看看短道比賽錄像?怎麼到現在連比賽基本常識都還沒搞清楚呢?」
聶遲引火燒身,無辜被株連,識時務地馬上拉起林格逃離戰場:「放心吧,師父!把小師妹交給我,準保很快就不一樣啦!」
任何競技項目,不僅是要戰勝對手,更重要的是戰勝自己。
時間已經不多,林格知道教練心裡急,其實她更著急。今天的第一次模擬比賽,她知道自己表現實在糟透了,完全就是個菜鳥。她必須儘快擺脫由於不自信帶來的心理障礙,快點適應短道賽場獨特的比賽風格和規則。
聶遲因為已經是所有孩子里實力最強的了,每天只需要完成基本訓練即可,其餘時間便是給林格開小灶。
轉眼,又是一個多星期過去。
方世忠發現林格最近一個星期小臉都沒有了笑容,一直埋頭苦練,不免有些擔心。挫折訓練本身沒錯,但她一直是個心事比較重的小孩,他擔心挫折給多了反而讓孩子沒信心了,便又安排了幾個一般水平的孩子和林格一起比賽,想讓她找回一點信心。
在起跑線上,林格一眼就認出了林楓。
雖然她從來沒見過這個弟弟,但兩人長得非常像,一眼就能看得出。
只是兩人一對上目光,她便從林楓的眼裡看到了怨毒之色,讓她心裡莫名一驚。那種明顯的排斥和厭惡出現在另一張和自己很像的臉上,顯得非常詭異。
方世忠吹起了準備哨,林格趕緊收回目光,讓自己靜下心來。
這次她一定要好好表現。
至少,一定要贏了林楓。
不知怎的,她心裡突然就憋著一口氣,彷彿滑贏了林楓,就贏了全世界。
發令槍響,林格全力起跑,迅速搶位成功。吸取了上次的經驗,不管起跑時多亂,她都要保證自己的節奏。短距離比賽沒有可以調整的時間,起跑輸了半步,很可能後面就追不回來了,所以,必須從一開始就拼盡全力,盡量和別人拉開差距。
林格的優勢一開始就顯露了出來,佔據了第一位,而且整體狀態非常穩。
聶遲得意地湊到方世忠耳朵邊求表揚:「怎麼樣,進步很大吧?」
方世忠雖然表情很欣慰,但回答的語氣卻依然威嚴硬氣:「這算什麼,跟一群菜鳥比,她就該是這水準!」
聶遲不滿意了:「師父,林格才是訓練時間最短的好吧?」
方世忠瞥了他一眼:「能被我破格選中去比賽,就該比這些小笨蛋強,領先一點也沒什麼好驕傲的!」
聶遲無語,心道,既然這樣,您還攛掇著比賽幹嗎?口是心非。
說話間,林格已經滑到了第二圈,和身後兩個孩子已經拉出了將近兩米的距離,看來勝局已定。
聶遲握著拳頭追著林格在賽道內側邊滑邊喊:「小師妹,加油!加油!」
他覺得既緊張又激動,第一次體會到教練看他們比賽時候的感覺。這可是他親手帶出來的後輩,感覺就跟自己徒弟差不多,不期待最後結果絕對是假的。
最後衝刺圈,林格開始奮力蹬冰,加速衝刺。
目標近在咫尺,她已經把剛剛緊追著她的兩個小孩給甩開了三四米,剩下的基本上落後她半圈多,個別不小心滑倒再起來的,落後一圈還不止。
聶遲已經開始在思考今天晚上是給她買糖葫蘆還是烤地瓜來慶祝了。可誰料,就在她衝刺的最後關頭,整個人卻突然斜斜地摔了出去,身子重重地甩到了賽道外,頭一下子狠狠地撞到了冰場邊上的擋板上。
這變化來得措手不及,方世忠趕緊吹了終止哨,同時憤怒地大吼了聲:「林楓,你幹嗎呢?」
因為本來就不是正式比賽,教練吹哨終止,小隊員們都儘可能快地踩了剎車。
除了林楓。
他不僅沒停,還控制著自己摔倒的方向,身子朝著林格的方向躺著滑過去,冰刀正沖著林格的臉,一點收的跡象都沒有。
看著像是故意的。
方世忠心裡一驚,連吼了兩聲「收腳」,可林楓就好像根本沒聽到一樣。
眼看林楓鋒利的冰刀就要割到林格的下巴了,方世忠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正想衝過去親手制止,卻有人比他更快,紅色的身影一閃,林楓就已經被鏟飛了出去。因為力道太大,他差不多被剷出去了半個冰場,一路撞飛了無數障礙物。
「你沒事吧?」聶遲趕緊把林格扶起來,看著她的臉,就怕真被冰刀割到了。
林格雖然摔得不輕,腦子卻比上次清醒多了。
她是眼睜睜地看著林楓要對她故意傷害,也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比她慢了一圈的林楓在她全速衝刺時故意推了她一把。
現在,她腦子裡已經沒了別的感覺,只想衝過去問問她這所謂的親弟弟到底為什麼。
為什麼連個小孩都要置她於死地!
這家人的心怎麼就能這麼狠!
聶遲順著林格憤怒的目光看過去,看到半天都爬不起來的林楓正捂著屁股鬼哭狼嚎,冷笑了聲:「這白痴混到頭了!」
敢不聽教練哨的人,他還沒見過能活到明天的。
方世忠黑著臉正式宣布處罰結果。
「故意犯規,惡意侵害,嚴重沒有體育精神,道德品質敗壞,馬上收拾東西滾蛋!」
林楓沒想到會被直接開除,立刻傻了眼。他以為自己做得還算自然,可以當作正常碰撞,怎麼教練這麼嚴厲呢?
他捂著屁股委屈地大喊:「教練,是她加速時撞到我的,為什麼要開除我?」
方世忠一副「你當我眼瞎嗎」的神情,根本懶得理他,關切地看向林格:「沒事吧?」
林格搖搖頭,眼睛又緊緊地盯著地上的林楓。
方世忠多少能明白林楓的心理活動,知道這孩子一定是回家之後被家裡老人給洗腦了,才會對林格這麼怨恨。但他沒想到這孩子膽子居然這麼大,連用冰刀傷人的事都敢做,這樣的孩子絕不能留。
都是半大小孩兒,家裡的寶貝,無論對誰,不管出點什麼事兒,學校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林楓這才感到後怕——就這麼被開除了?回去該怎麼跟老爸交代?不得被打死啊?
再看到教練對林格的關心,他就更加覺得奶奶說得對。她果然是個煞星,專門克制他的。
這麼想著,他看向林格的目光更加仇恨:「都怨你!你個煞星,就該被奶奶掐死!」
林格氣得說不出話來,眼圈紅紅。
聶遲實在看不下去,一腳踢過去:「自作自受還有理了?你敢說不是你伸手去推林格的?」
「不是,是她撞我的!」
聶遲無語望天,敢情這孩子當全世界的人都眼瞎呢。
「走吧,」他扶著林格的胳膊,「反正你已經贏了,咱不和笨蛋計較。」
林格抿了抿唇,跟著他慢慢滑走。
「別難過,沒什麼大不了,這種家人不要也罷。」聶遲看著她落寞的表情,抬手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以後我、教練、方超,都是你的家人。過年的時候,你就來我家。我媽可喜歡女孩了,你這麼可愛,她一定很喜歡,說不定還會收你當乾女兒呢……」
聶遲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努力想要安慰林格。
林格從沒見過聶遲這麼啰唆,心裡漸漸溫暖了起來。
是啊,那種家人,不要也罷。過去,她的家人是媽媽。以後,她的家人是教練,是聶遲,是所有對她好的人。
她一定要有出息,才能對得起這些對她好的人。
一定要!
因為沒有滑到終點,方世忠沒能準確測出林格的最終成績。但是從前面三圈的表現來看,林格已經從輪滑跳了出來,找到了冰上的感覺,最後蹬冰衝刺的力量非常到位,這個結果讓他相當滿意,當晚從外面帶回來一隻大烤鴨,在食堂和三個孩子分了吃了。
方超看著自家老爸對林格如此大方,忍不住自怨自艾起來:「唉,老爸,我是您親生的嗎?林格才是您親生的吧?」
林格撲哧笑出聲,方世忠則嫌棄地瞥了他一眼:「你要是也這麼爭氣,我也給你買。」
方超挺不滿,啃著鴨腿還不忘嚷嚷:「你想要我有好成績怎麼不讓我來體校呀?我要是天天訓練,絕對也不會差!」
方世忠一巴掌拍過去:「林格不是你同桌?你怎麼就這麼好意思呢?」
聶遲也忍不住補刀:「對呀,小師妹文化成績也好,訓練成績也好,你要是有一個比上了,師父一定也給你買。」
方超連鴨腿也啃不下去了,可憐兮兮地做捧心狀:「良心呢?」
「當鴨腿被吃了。」聶遲笑著,扯過另一個鴨腿遞給林格,「來,小師妹,趕緊啃了,否則等會兒又被搶了。」
方超:「……」說好的兄弟情深呢?
緊接著的那個星期一,林格和方超像往常一樣,放學後一起去體校。快走到大門口時,她突然伸手拉了拉方超的衣擺,示意他向前看。
方超放眼望去,發現林楓帶著幾個半大不小的男孩正堵在校門口往校內張望,心裡立刻就明白了。這學校和他有冤有仇的,也就他們倆了。
「你等著,」方超拉住了林格,小聲說,「哪兒都別亂跑,我去叫人。」
林格咬緊了唇,緊張地點點頭。
大概五分鐘後,方超威風凜凜地回來了,後面還跟著幾個人高馬大的男孩子,全是學校速滑隊的高年級隊員。
方超一副老大的模樣,昂首挺胸,走出校門時還挑釁般地看了林楓一眼。
林楓沒想到他們會以這種陣勢出現,一下子有點蒙,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兩步,然後從腳底下踢出一個塑料袋來,轉身就帶著一群小弟跑了。
塑料袋滾到林格腳邊,她好奇地看了一眼,臉色立刻就變了,捂著眼踉蹌著退了兩步。
方超看林格反應蹊蹺,便也彎腰去看塑料袋裡的東西,赫然發現是一隻被虐殺的小花貓,七竅流血,看起來讓人膽戰心驚。
他趕緊把貓的屍體扔進垃圾桶,忍不住罵了聲:「真是個變態!」
那是林格的小花貓,就這麼活生生地被林楓給打死了。小貓的慘相一直在林格眼前晃,怎麼都揮不去。
方世忠對林格精神恍惚的狀態有點不滿,大聲喊道:「林格,你今兒到底怎麼了?」
方超連忙替她解釋:「被林楓嚇著了,可以理解。」
「嚇著了?」方世忠皺皺眉,「怎麼回事?」
方超把事情大概講了一遍。
方世忠憋了一口氣,半天沒順過來,最後喊住林格,讓她休息一天,自己則一氣之下拿出手機,打給了林強。
聶遲今天來得晚,一看到林格臉色慘白,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也是嚇了一跳。
了解了前因後果,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林格,索性一巴掌拍到方超背上,拍得方超一個趔趄,差點趴下。
「喂,遲哥,你幹嗎啊?」方超虎頭虎腦地瞪著眼,一臉莫名其妙。
聶遲眯著眼睛看著他,似笑非笑。
方超被他看得渾身發毛:「你什麼意思?」
聶遲終於嘆口氣:「八戒,為師要你有何用?」
方超:「?」
「從下周開始,我來接小師妹放學。」聶遲說著,臉色又變得溫柔,看向林格,「小師妹,今天難得休息,我帶你們出去玩好不好?」
林格搖搖頭:「不去,我想睡覺。」
聶遲還沒說什麼,方超就已經興奮地抓住了林格的肩膀,開始手舞足蹈地遊說:「睡什麼覺呀?你現在肯定也睡不著,不如咱們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不要。」林格實在沒心情,只想一個人靜靜待著。
聶遲想了一會兒,最後從書包里拿出一個三階魔方出來:「小師妹,會玩這個嗎?」
林格興緻缺缺地掃了一眼,搖搖頭。
「那我來給你表演個獨門絕技。」聶遲說著,手指飛快地把三階魔方打亂。
林格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驚為天人的手速。
聶遲看著她終於鮮活起來的神情,知道她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了,便勾勾嘴角,把魔方往林格手心一放:「來,你猜一下,我復原這個魔方需要多長時間?」
林格把六個面仔細觀察了一下,然後又動手轉了兩圈,最後誠實地搖了搖頭:「不知道。」
「大膽猜,猜對了請你吃大餐。」聶遲鼓勵道。
林格轉眼看了下方超:「你猜呢?」
方超身為聶遲的超級腦殘粉,與有榮焉地一仰頭:「10秒!」
「10秒?」林格難以置信地看了看手裡的魔方。六個面,五十四個格子,打這麼亂,就算現在告訴她該怎麼轉,她也難很快復原,這兩人是逗她的吧?
「你還別不信,這還是遲哥的一般水平。要是超常發揮,8秒以內都沒問題!」
「那你來!」林格還是覺得他在吹牛,把魔方一把塞到聶遲手裡,「我來找個秒錶計時。」
隨著林格一聲「開始」,聶遲修長的手指就好像開了掛一樣,以完全讓人應接不暇地速度飛快地轉動起來,看得林格瞠目結舌。
等魔方變回原樣,林格摁下手裡的秒錶,驚愕地發現真的不到10秒!
「天哪!」林格頓時感到智商受到了碾壓,拿過魔方左看右看,「這是魔術道具嗎?有機關的嗎?」
聶遲笑而不語,方超一副「你沒見過世面」的鄙視表情:「瞎說啥呢?這對遲哥來說就是小意思啊!就二階、三階、四階魔方來說,速擰都不在話下,遲哥最牛的是盲擰!」
「盲擰?」林格沒聽懂。
「就是閉著眼睛擰啊,」方超說著,拿過魔方放在手裡擰了兩下,「就這樣,隨便你怎麼打亂,他觀察幾秒鐘,就能閉上眼睛給你復原。」
「真的假的?」林格覺得這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睜著眼睛她還找不到門道,聶遲閉著眼睛就能辦到?這些色塊可是沒有凹凸感的,完全憑的就是記憶。雖然經過剛才那一下,她已經對聶遲智商的認識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但盲擰多少還是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來,讓遲哥給你秀一個!」超級粉絲方超完全無法容忍林格眼裡的懷疑,把魔方擰得超級亂,然後自信滿滿遞給聶遲,「遲哥,30秒走一個!」
要是擱平時,聶遲才懶得陪方超玩這個。不過今天主要是為了分散林格的注意力,所以二話不說,在林格宣布開始之後,迅速地觀察了一下六面的所有色塊,然後眼睛一閉,真就擰了起來。
林格瞪大了眼睛,眼看著他以完全不亞於速擰的手速,彷彿每個指頭都長了眼似的,飛快地把原本凌亂非常的魔方慢慢復原。
「好了。」聶遲雙手一攤,魔方穩穩噹噹地躺在他手心裡,笑眯眯地睜開眼,「多長時間?」
林格愣愣地看著秒錶:「25秒……」
「還行。」聶遲閑適地活動一下手腕,「一般水平。」
林格這時看向聶遲的表情已經不只是崇拜了,簡直就是超級腦殘粉二號:「可是你這個是怎麼做到的呀?」
她拿過那個普普通通的魔方放在手裡左右觀察,還是找不出這麼快就能完成的門道。
「這是有公式的,不難。」聶遲笑了笑。
「可是就算有公式,你閉著眼睛又怎麼知道什麼時候復原成功了呢?」林格還是覺得太神奇。
「靠這兒。」聶遲指了指腦門,「想學嗎?」
林格雖然一直知道聶遲功課很好,也總是聽宿舍的姐姐們沒事就討論聶遲如何如何學霸,但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麼聰明,所以知難而退地搖搖頭:「不要了,我肯定不行。」
「真的不難。連他都學會了,你還學不會呀?」聶遲看了眼方超。
方超一聽就不樂意了:「什麼叫連我都學會了呀?我很笨嗎?」
聶遲憋住笑:「不笨,不過你和小師妹智商的差距也不過是班級第一和班級倒數第一而已。」
「喂!」方超頓時感覺受到了奇恥大辱,「我告訴你,學習成績不代表一切!林格,你今天要是能超過我,以後你就是我老大!」
這個下午,林格第一次體會到了懷疑人生的滋味。
別提盲擰了,就連速擰她都磕磕絆絆花了兩個小時才各種組合都玩得轉。還沒來得及高興,和方超一pk,就直接被秒成渣。
方超終於在林格面前扳回了一局,手舞足蹈,得意忘形,差點記不清自己姓甚名誰了。
林格受刺激了。腦袋裡什麼都放空了,除了吃飯那幾分鐘,其他時間就一直抱著個魔方埋頭鑽研。
室友陸陸續續地回來。唐箏第一個發現了異常,笑道:「林格,你今天不寫作業啦?」
「不了。」林格頭也不抬,隨口應了聲。
「你這是在幹嗎呀?」唐箏好奇地湊過來,「咦,你也會轉魔方啦?是聶遲教你的嗎?」
「嗯。」
「這是聶遲的魔方吧?」唐箏看到魔方一角的標記,眼睛一亮,手一伸,「能給我看看嗎?」
「不能。」林格回答得很乾脆,沒有一絲轉圜餘地。
唐箏有點尷尬,縮手擦擦褲子,湊近了些繼續笑著說:「你好聰明啊,都能轉這麼快了。」
林格沒理她。兩三秒後,「啪」的一聲,這一局復原完成。她吐了口氣,看了眼時間,皺皺眉,還是比方超要慢一點。
唐箏越發覺得尷尬,但還是鍥而不捨。
「聶遲玩這個可厲害了,最快能進到7秒,而且這還是他小學時候的成績。那時有電視台找他上電視表演,他都沒去。」
「……」林格彷彿什麼都沒聽到,再次拿起魔方,看好時間,繼續開始轉。
「你一個小女孩玩這麼快已經很好啦,不用和他比。聶遲那智商根本就不是人類。人家可是超級學霸,奧數天才,還是小發明家呢!你剛從外地來肯定不知道,他玩機器人編程超級厲害的,小學就代表省里去參加國際比賽,每次都拿獎的。最牛的一次是他個人參加全美公開賽,直接拿了個世界冠軍回來。聽說他現在光機器人的專利都申請了好幾個,好幾個大學少年班都在聯繫他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沒去……」
「好了!」林格突然從椅子上興奮地彈了起來,嚇了唐箏一大跳,話說到一半全憋了回去,整個人都後退了半步。
「搞定!」她興奮得臉頰發紅。終於轉進了10秒!明天她絕對要找方超挑戰!
唐箏白皙漂亮的臉也漸漸發紅,不過是因為尷尬——自己費了半天勁兒套近乎,人家根本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無法自拔,真是讓人情何以堪。
她訕訕地笑著,默默地轉過身,想拾回一點尊嚴。
林格這時卻突然在她背後出了聲:「你剛剛說的都是真的?」
「啊?」唐箏愣了愣。一心二用?這麼牛?
「那他為什麼不去?」經過今天下午,不管別人嘴裡聶遲的學神履歷再怎麼不可思議,林格都已經毫不懷疑。沒有什麼比盲擰對她的衝擊力更強了。
「不知道呀。」唐箏終於心底鬆了口氣,為告別單方面尬聊而開心,「天才心裡想的啥誰知道?就像沒人理解他這種學神為什麼非要和我們這群學渣混在一起練滑冰一樣。世界第十一大未解之謎。」
「……」
林格終於明白為什麼聶遲無論走到哪裡都彷彿自帶光環一般,外人看他的眼神都多少帶著點崇拜。現在看來,確實有點非人類。
她忍不住想起他總是掛在嘴邊的懶散笑容。
那個笑,看起來就像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淡定自若,洒脫不羈,任何時候都信心滿滿,彷彿天底下根本沒有能難住他的事,總給身邊的人帶來穩穩的、踏實的力量。
現在想來,自信源自實力。
因為他有這個能力。
正是他擁有的這些超乎常人的能力,才賦予了他從骨子裡散發出的與眾不同的沉穩氣質。
這氣質彷彿帶著非凡的魔力,讓她莫名信賴,足以讓她僅憑一面之緣,便跟去了體校這個陌生的地方。
真神奇。
「你和他走得近,要不改天你問問唄?」唐箏忽閃著長長睫毛,眨著漂亮大眼睛打斷林格的走神,「反正我們都不相信他會選擇當職業運動員,雖然他超有天賦。」
「嗯。」林格輕輕應了聲。
雖然她很想說,不管是什麼原因,和別人又有什麼關係呢,但又覺得不禮貌,便抬眼笑了笑,算是終結了這場聊天。
【3】
林楓沒再到學校找麻煩,就算插班也插到了煤礦小學四年級,卻也對林格視而不見。林格的生活開始變得平靜,時間也飛快地過去。
「未來之星」如期而至。
這座城市不大,滑冰是最有代表性的體育項目,每個學校都有選手參賽。經過好幾輪的淘汰賽,每組最後留下12名隊員進行半決賽。
林格在10~12歲年齡段第二組。經過幾次真正的比拼,林格知道自己在冰上的時間確實還是太短,後程速度依然欠佳,說到底還是力量不夠,這不是短時間訓練就能解決的。好在她起跑搶位有優勢,全程比較穩,倒也跌跌撞撞進到了半決賽。
能進到半決賽的沒有一個不是滑過五六年的,林格心態開始有點不太好了,第一次槍響,她居然搶跑了。
糗大了!
滿場噓聲,在裁判員嚴厲的警告聲中,林格紅著臉回到位置上,努力地調整著心態,硬著頭皮準備第二次起跑。
第二次發令槍響,她這次倒是沒搶跑,不過偏晚了半拍,她一向最有優勢的搶位機會沒有了,從一開始,她便是整組最後一名。
其他五人多數都比林格年齡大,冰齡長,技術掌握得純熟,所以儘管林格拼盡了全力想要加速外圈超越,卻依舊心有餘而力不足。
她知道這就是實力的差距。
每到方世忠所站的彎道,林格就聽見方世忠洪亮的聲音一直衝自己高喊著:「穩住,別急,穩住!」
林格焦躁的感覺漸漸散去。
不管怎樣,能僥倖滑到半決賽,已經是很幸運的了,已經很好了。對,真的很好了。她只能在心裡反覆默默地跟自己這樣說著,來竭力穩定自己的心態。
最後一圈,衝刺圈,所有人的速度都提了上來,前面五個人更是競爭激烈到難解難分,反倒林格顯得特立獨行了些,從開始到最後,一直吊車尾,不急不躁地和其他五人自動分為兩個軍團。
最後半圈,前面五人都拚命想要滑到前三,競爭更加膠著。按照比賽規則,只有小組前三才能進入決賽,否則就意味著止步於此,自然誰都不太甘心。
於是,就在距離終點線不到20米的地方,最後的名次爭奪正在進行中。可就在這種關鍵時候,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不知是誰碰到了誰,還是誰拉扯了誰,總之,膠著在一起的五個人突然之間盡數摔倒,全部甩出了賽道之外。
比賽場館裡瞬間響起不可思議的驚呼。
就在這撥驚呼聲還未落地之際,賽道上唯一碩果僅存、直立滑行的運動員林格順利地滑過終點,成為本組毫無爭議的第一名!
冰場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這句話林格聽教練說過無數遍,卻沒想到事情發生在眼前竟如此震撼。
她腦袋有些暈乎乎的,已經記不清最後發生了些什麼。她只知道,自己眼睜睜地看著前面一群人全部甩了出去,然後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滑到了終點。
下了場,方世忠快速迎了上來,一把抱住了林格,對她表示祝賀。
林格還處在蒙圈狀態,小腦瓜到現在都還沒辦法接受這個結果:「我這樣也算贏了嗎?」
方世忠放下她,大手拍著她的肩,笑道:「當然!當之無愧!」
「可是我明明是本組最慢的一個……」
「你錯了。」方世忠說,「滑到終點的才是真正的勝利者,這就是短道速滑的魅力。越是高水平的競技場上,速度越不是考核運動員的唯一指標。滑得快固然重要,而滑得穩,在高速度的碰撞競爭中才更重要。能站著衝過終點線,才是每個運動員的首要任務!」
林格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覺得領滑的女孩已經很快了?」方世忠問。
林格點頭。
方世忠卻搖頭:「但她還是不夠快。」
林格茫然,那女孩明明已經足夠快了。
「她的速度不足以保證她能拿到冠軍。一個真正的冠軍,應該擁有不被任何人犯規影響到的絕對速度!如果她能更快一點,身後的一切都不會打擾到她。記住,想要避免『被犯規』,你就必須滑得比別人更快,讓別人沒有碰觸到你的機會!真正的強者靠的絕不是運氣,而是無可爭議的實力!」
比賽賽程安排得很緊張,一個小時後正式決賽。
決賽賽道按照上一場比賽的成績排位,成績最好者佔據最佳賽道,以此類推。
絕對速度最慢的林格,站在了最外圈的賽道上。
賽場人聲鼎沸,作為本市一年一度最重要的賽事,小小的冰場座無虛席,每個小選手的親友團都熱情地吶喊助威著,希望孩子們這一年的努力不會白費。
林格不需要去判斷哪些吶喊是屬於自己的,因為自己根本沒有親屬。
她努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她知道,能拿到這個成績,對她而言,已是意料之外。接下來,只需要放下包袱,放手一搏了。
作為體校本年齡組唯一一個衝進a組決賽的選手,半決賽的成績已經讓她短短一個小時內收穫了無數嘲諷和質疑的目光。儘管教練勸她不要在意,告訴她是那些人不懂比賽,真正的賽場上並沒有單憑幸運就走到最後的人,但她心裡卻不可能不在意。
現在,一定有很多人在等著看她的笑話。她自己出糗無所謂,但她不能讓教練和體校跟著丟臉,所以她一定得全力以赴。
吸氣,呼氣。寒氣逼人的冰面上,林格卻手心冒著汗,感覺不到絲毫的寒冷。
運動員們有短暫的時間可以適應一下冰面。因為這兩天比賽頻繁,冰面破壞比較厲害,就在決賽之前,澆冰車剛進行過賽道修補,這會兒的冰面格外硬和滑。根據教練的提醒,林格知道,這種冰面只要一不小心就可能出現和半決賽一樣的情況,所以,她一邊適應著冰面,一邊放鬆著呼吸,希望自己能穩穩地滑到終點。
「小師妹!」
帶著笑意的熟悉聲音在近處響起。
林格下意識轉過頭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聶遲已經站到了方世忠身邊,正笑眯眯地沖她招手。
林格瞬間眉眼彎彎,也沖聶遲笑著擺了擺手。
聶遲的比賽是在另外一個冰場進行,現在應該已經比完了,也不知道他成績怎麼樣。
「小師妹,加油啊!你是最棒的!」聶遲一邊喊著,一邊舉起一個超級大的棉花糖,「玩好了來吃糖啊!」
林格勾起嘴角,控制不住地笑了笑。
自帶光芒的帥氣少年舉著一個與他風格完全不搭的碩大棉花糖,畫面確實有點「美」,引得賽場上其他幾個女孩也不自覺地看過來,不由得都笑了起來。
估計是方教練覺得實在丟人,扭頭裝作「我不認識他」的樣子,酷酷地走到一旁去了。
經過這麼一個小插曲,林格的緊張感消散了不少。
聶遲說這是「玩」,的確,這也不過是一場有輸有贏的遊戲。
只要儘力,便沒什麼好後悔的。
林格吐了一口氣,沖聶遲最後招了招手,而後徐徐滑到起跑線上,做最後的準備。
隨著發令槍響,林格全速起跑,竭力搶位,在第一個彎道處,竟然搶到了第三位。
這個位置,對林格來說已經很好。相對於自己的後程弱勢,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持速度和體力,保住這個位置的干擾優勢,最後的結果應該就不會太差。
可是她到底還是低估了其他選手的實力。能進決賽的,不可能都靠運氣。
第二圈結束後,身後兩位選手外道超越,眨眼便越過了她,並且速度不斷加快。
也許是一個小時前半決賽的奇特景象已經盡人皆知,所以這場大家滑得都比較小心。
只是競技一旦存在,就不可避免地要竭盡全力一爭輸贏,所以,決賽這幾個選手毫無保留地拿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平,憑藉後程發力,全都遠遠超過了林格。
中途有兩名選手在最後一圈衝刺時因摔倒而影響了名次,站著滑過終點的選手中,林格是第四個,也就是說她很幸運地得了第四名。雖然這個成績已經遠遠超出了賽前方世忠對她的預期,但林格並不覺得開心。
她和別人差太遠了。遠得有點可怕。
「幹啥呀?」方世忠笑著拍拍林格的肩,「總決賽第四名,很棒了啊!」
林格皺皺鼻頭,眼圈有點紅:「我覺得我和她們差好遠。如果不是有兩個摔倒了,我就是最後一名。」
方世忠還沒說什麼,聶遲已經舉著棉花糖強行插了進來,笑嘻嘻道:「小師妹,想不想知道你這次滑了多少秒?」
林格愣了愣,獃頭獃腦地轉過頭去看電子屏幕,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58.5秒!
她居然滑出了自己從沒有過的好成績!
林格有些難以置信地盯著紅色的電子顯示數字,半天沒回過神來。
「所以說,你氣餒什麼呢?」聶遲把棉花糖塞到她的懷裡,「遇強則強,你已經做到自己歷史最好,趕緊慶祝一下吧。」
棉花糖碰到了嘴唇,甜絲絲的。林格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一大口。
「好甜啊!」林格吸吸鼻子,聲音有些潮濕,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向方世忠。
方世忠擺擺手,權當自己沒看到,彎腰幫林格收拾東西。
方世忠這次挑了八名隊員參加比賽,挺進決賽的卻只剩下聶遲和林格,也算是這幾年的最低谷了。
不過這兩個孩子的絕對成績又足夠亮眼,他既惆悵又高興,心情複雜地找了個烤肉店,帶著倆孩子去慶祝了一下。
他知道,聶遲走不走專業道路,決定權並不在聶遲,所以和這孩子,他也沒什麼好說的,因此他的談話重點放在了林格身上。
林格年齡偏小,之前沒有接受過系統訓練,體能和耐力是大弱項,但起跑爆發力和心態穩定性都還不錯,身體先天素質好,抓緊時間培養,將來絕對是可塑之才。省體校冰雪分校的速滑隊總教練韓冰已經看上了這丫頭,就不知道能不能帶得走了。他現在已經知道這丫頭文化課成績也很好,也看重學業,不知道練過這段時間之後有沒有改變想法,畢竟體育這行和學習比起來,艱苦太多了。
倆孩子吃得差不多之後,方世忠便把韓冰想要走他們的事情說了。
這個結果讓倆孩子都很意外。聶遲是第一名,被要走是順理成章的事。林格這成績這麼有爭議,居然也被看上了,確實有點難以置信。
林格在體校這麼久,對省體校冰雪分校已經有所了解。那是本省最專業的青少年冰雪學校,條件好,教練強,體育局直屬的,進去就等於進了半個省隊的大門。更誘人的是,那是一所公立九年制義務教育學校,和正常公立小學、初中一樣,屬於義務教育範疇,學生沒有經濟壓力。尤其讓林格感興趣的是,冰雪分校的體教結合和這邊的體校不同,那邊十分重視文化課,老師都是省城各重點學校抽調來的,就算到了初三不能走職業運動員道路,還能到普通高中繼續考大學。再不濟也有對應的運動中專當出口,學習相關專業,將來從事體育相關職業。
總而言之,這個選擇,對林格來說,簡直完美至極。她不僅可以離開這裡,還能學習、訓練兩不誤。
之前聽其他人講起這所學校時,林格總覺得這件事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如果她一個剛接觸滑冰一個多月的新人都能被選走,還有天理嗎?
現在看來,還真是沒天理了。
「怎麼,傻了?」方世忠見林格半天沒反應過來,調侃道。
林格揉揉臉,還是一臉不敢相信:「您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
「可為什麼呀?」林格還沒緩過神來,「就我這水平……」
「她看上你,當然有你的可取之處,不需要你來質疑韓教練的眼光。」聶遲笑著揉了揉林格毛茸茸的腦袋,「恭喜你啊,小師妹。到了那裡好好練,我們等著你進省隊的那天。」
方世忠也笑著說:「是啊。所以你如果沒其他問題,我就和韓教練把名額給定了。」
林格趕緊點頭。她高興還來不及,能有什麼問題?
可狂喜過後,她突然發現還是有問題的。
「你不去嗎?」她看向聶遲,「不是也要你了嗎?怎麼只說我?」
聶遲清清嗓子:「我就算了。」
林格剛想追問既然他不想被選走,為什麼還要參加比賽時,突然想起唐箏的那些話,似乎明白了他的決定。他有這麼多選擇,每個都比當運動員要好,他這個決定很正常。
「哦,」林格失落地應了聲,「那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別擔心,」方世忠馬上開解道,「韓教練是我的老朋友,她會照顧好你的。」
「嗯。」林格低頭吃肉。
「是呀,我們也會經常去看你的。」聶遲把烤好的肉夾了一堆放到林格碗里,溫聲說,「多吃點,長點力氣。」
林格說不清楚心裡是什麼滋味。
她想離開這裡的夢想這麼快實現了,固然值得高興,可她同時也將丟掉想要珍惜的朋友和師長。
這種沉重的失落和狂喜抵消之後,心情反而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平靜。
回到宿舍時,天已經很晚。大賽之後放鬆幾天,學生們基本離校,學校又恢復空蕩蕩。
本以為今晚唐箏也不會在,誰知道一推門,就看到唐箏在一個人偷偷抹眼淚。
林格大概猜到了她的比賽結果,一時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走路都是躡手躡腳的。
「林格,恭喜你啊。」唐箏吸吸鼻子,紅著眼睛主動和林格說話。
比賽的結果並不是什麼秘密,林格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謝謝……你呢?怎麼樣?」
唐箏苦笑了聲:「我沒希望了。」
林格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好走到她身前真誠地說:「沒關係,來日方長,好好練,下次還有機會。」
唐箏卻頹然鬆了肩膀,彷彿支撐了她很多年的那口氣突然間泄掉一樣,整個人鬆鬆垮垮,早已沒有了昔日的神采飛揚。
「我沒機會了,」她說,「過完年我就十四歲了,我已經太老了。」
她口氣里的暮氣沉沉,讓林格覺得難過。
年齡是競技體育難以繞過的坎。普通人二十五歲可能一切才剛開始,而對於運動員來說,已經是老將,可能已經傷病纏身,可能已經走到狀態的下坡路,隨時都得面臨退役。
而對於速滑花滑這些冰上項目則更為殘酷,運動員的競技年齡比一般項目要開始得更早,十四五歲都已經是可以踏上國際賽事的年紀。如果到了這個年紀還沒走出基層,是該放棄了。
林格上冰算晚的,所以一提到年齡,她也有些壓力山大,只覺得頭皮發麻,心有戚戚焉。
一股兔死狐悲的悲涼提前襲來。
留給她的時間也不多了。
省體校冰雪分校並不是想像中的世外桃源。方世忠今天特意強調了這一點,要求她絕不能第一個學期就被淘汰回來。
那所學校的目的就是為省隊和國家隊輸送滑冰運動項目後繼人才,縱然體教結合,但滑冰成績好才是硬道理。到了那裡,將會有大大小小的比賽等著她。如果表現不好,很可能就會被直接退學,打回原籍。如果真落到那種境地,還真不如從來沒有進去過。
「我五歲上冰,至今練了八年多了。」唐箏眼淚又滾了下來,「這八年來,我媽捨不得給自己買一件新衣服,所有的錢都用在了我的身上,可是我卻這麼不爭氣……」
林格手足無措。她太能理解唐箏的心情了,明白這麼多年的血汗全都白費的痛苦,可是她翻遍了背誦過的所有勵志詞句,還是找不出一句能安慰唐箏的話。
競技體育就是這樣,殘忍得像是一把刀,硬生生在一個個精神飽滿的少年胸口,狠狠戳上一個洞,泄光支撐他們數年的元氣,讓他們提前體會到生活的殘酷和絕望,年輕的眼睛裡流露著完全不屬於十幾歲孩子的倦怠和老態。
真可怕。
她局促地搓搓手,費力地張口:「你已經很努力了。你看,這麼久,你連家都沒回過……」
這句話還沒說完,林格就發現自己可能說錯話了。
唐箏哭得更傷心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回家嗎?」唐箏哭著說。
林格啞然,害怕再說錯話。
「因為我媽不讓我回家!」唐箏哭喊起來,「我媽說如果這次選不上,她就不認我了!我該怎麼辦,我媽她不要我了!」
「……」林格動了動嘴,但始終沒發出聲來。
她想說,怎麼可能呢,有媽媽是多好的事情呀,世界上怎麼會有不要自己孩子的媽媽呢?像我這樣失去媽媽的孩子才是真的可憐呢。
可是她到底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吸了吸鼻子,硬生生地把心底的酸楚壓下去。
她不知道如果媽媽知道她這麼快就放棄學業選擇體育,會不會感到失望。她拒絕深想這個問題。
她怔怔地看著沉浸在悲傷中的唐箏,突然覺得聶遲的行為非常可惡。
既然不想被選走,為什麼還要佔別人一個名額?
每個分子的背後,都是無數被扼殺的分母。
明知道自己能力很強,為什麼不給別的普通孩子一個機會呢?
他這麼任性,難道不知道已經間接傷害了某個像唐箏一樣傾盡全部只為了一個機會的人嗎?
這比他扔下她,不和她一起去省冰雪分校,更可惡。
【4】
日子漸漸回歸平靜,全城的孩子都進入到期末考試的緊張氛圍中。
期末考試林格還算順利,走出考場時心情十分明朗,一路上和方超說說笑笑。
直到,看到站在校門口的林強。
林強還是那張黝黑的臉,嘴裡叼著一根劣質香煙,不住地吞雲吐霧,卻目不轉睛地盯著校門口。
林格下意識地縮了下身子,停住了腳步。
但林強還是很快地從人群中發現了林格,撒開洪亮的嗓門大喊了聲:「林格,過來!」
林格沒辦法,只好一步步挪過去。
林強手裡拎著一包東西,看見林格之後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待她和方超走近了些,林強才認出方超,笑著說:「這不是方教練家的嗎?中午別回家吃飯了,叔叔請客!」
說著,不等方超反應過來,他又一個招手,吼了一聲:「林楓,過來!」
方超和林格迅速把腦袋轉過去,發現不遠處正站著捏著書包的林楓。他的臉上依然是對林格毫不遮掩的厭惡表情,就算聽到林強喊自己,也不肯再往前挪動一步。
林強等了幾秒鐘,見他一直不動,有些火了。
他把煙頭扔在地上,大步走過去,一把揪住了林楓的耳朵,不顧林楓的鬼哭狼嚎,硬是把林楓拖到林格面前。
「看著,這是你姐!你親姐!臭小子你腦子進水了是不是!」林強一巴掌打在林楓後腦勺上,怒吼道,「我就奇怪了,你和你姐一個肚子里待了十個月,咋就一點都不親呢?」
林楓被打得齜牙咧嘴,但眼神倒是一直很倔強,嘴上一直憋著勁,不肯求饒,也不肯向林格低頭。
林強教訓了半天,見林楓一點反應都沒有,只好氣急敗壞地宣布:「我要帶你姐下館子吃好吃的,你要吃,就一起。不吃,就麻溜兒滾回家!」
林楓雖然面上依然倔強,卻還是被「下館子」三個字給誘惑了,默默地拎著書包跟在三個人身後。
林強找了一家小餐館,挺大方地點了好幾個硬菜,還給每個孩子要了一瓶老酸奶。
一桌子菜香氣四溢,熱氣騰騰,三個餓著肚子的孩子都有些流口水,但氣氛到底有些冷清,孩子們各有心事,全都悶著頭吃飯,誰也不吭聲。
只有林強心情很好。他喝了一大口啤酒,舒坦地吐了口氣,又點燃了一根煙,眯著眼睛透過煙霧滿意地看了對面的林格老半天。
這些日子他算是看明白了。這孩子,是真不錯,方世忠沒看走眼。能吃苦,做事有模有樣,學校里表現好,體校里表現也好。這才多久啊,她就能滑到省體校去,他覺得自己臉上都倍兒有面子。
他現在逢人就說自己閨女被省里的大教練選走了,要去省里上學了。
看著那些人羨慕的表情,他就覺得從裡到外的舒坦,彷彿把他這麼些年的憋屈都給掃沒了。
他一直覺得自己命苦。家裡窮,識字不多,好不容易買了個媳婦,還被自己老娘給嚇走了,這麼多年一直在別人的指指點點下憋著一口氣活著。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還有在人前揚眉吐氣的一天。
閨女有出息,自然也不能忘了兒子。此前兩人正好在體校因為比賽弄得有點不愉快,他得趁林格走之前緩和一下姐弟倆的關係,等將來閨女出頭了,也能幫襯一下這個不成器的兒子。
本著這個目的,林強今天顯得格外有耐心。
等三個孩子都吃得差不多了,他才開口對林格說:「馬上寒假了,啥時候回家過年?我和林楓去接你。」
林格握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咬著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個問題她也一直在想。寒假體校是要放假的,她肯定也沒辦法住了。可是真要回家,她又有點害怕。那個家給她的陰影實在太大。差點掐死她的奶奶,虐殺了小花貓的林楓……沒有一件不讓她心驚膽戰。
可是,除了回那個家,她又能去哪裡呢?
她心裡害怕,卻又無處可逃。
林格還沒出聲表態,林楓倒是第一個叫了起來:「不行,奶奶說了,她是災星,不能進家門的!」
「混賬玩意兒!」林強氣得一瞪眼,厲聲呵斥,「虧你還讀過書,一天到晚跟著奶奶學什麼亂七八糟的!」
林楓被老爸的氣勢嚇得聳了聳肩膀,但眼神還是很不服氣地剜了一眼林格,讓她不由得渾身都顫了顫。
林楓雖然面相和她有點像,但自小被寵得無法無天,又在體校長大,眼神裡帶著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社會小青年般的戾氣,讓林格不自覺地想要避開。
林楓的小動作沒能躲過林強的眼睛。他知道要林楓接受林格還需要點時間,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先安撫林格,把她帶回家再說。
「閨女啊,」林強盡量壓著性子,努力和顏悅色地對林格說,「回去之後呢,你就住我那房間,我和林楓一起住。回頭我帶你再去買點新衣服。過年了,吃的、喝的、玩的,只要你想,爸都滿足你……」
林強覺得自己這輩子怕是都沒有這麼和藹可親過,可奇怪的是,這丫頭就跟個悶嘴葫蘆一樣,不管你怎麼說、說什麼,就是一聲不吭,完全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些什麼。
他感到十分挫敗。剛把這丫頭接回家時,她就是這樣,一路上一點聲音也沒有,讓他還在想她是不是啞巴。後來好不容易對他親了點,現在又成這樣了,確實讓他有些心裡不是滋味。
林強只好暫時放棄。這丫頭性子倔,有主見,有林楓在這兒擠眉弄眼的,怕是說不動。既然她最敬重方世忠,那隻好回頭請方世忠幫忙勸勸了。
這麼想著,林強心裡才鬆快了些。結好賬,他把手裡的一包東西遞給林格:「這是爸給你買的零食,還有一點零花錢,你拿著。」
林格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在林楓嫉妒的目光中收下了。不是為了這些東西,而單純就是為了看林楓那羨慕嫉妒恨的表情。
她非常討厭林楓。非常非常討厭!簡直就是討厭死了!
初中的考試到下午才全部結束。聶遲一趕過來,就看到方超和林格倆小傢伙像是掉進米缸里的老鼠,對著一堆零食大快朵頤,嘴上沾的都是紅通通的薯片渣子,跟倆小花貓似的。
「出息勁兒!」聶遲輕嗤了聲,不過手倒是很誠實地也拎走了一包薯片。
三個人咔嚓咔嚓一通享受,聶遲忍不住直言,這才是放假啊。
不過剛感嘆完,他又忍不住好奇:「這些東西誰買的呀?」實在不像林格的風格。這丫頭平時花錢可節省了。
「是林格爸爸買的。」方超嘴快,「中午還請我們下館子了呢。」
聶遲看了眼林格:「你爸終於想起你來了?」
林格咬著海苔悶悶地點了點頭。
「她爸想讓她回家住,」還是方超搶了先解釋,「不過林格沒同意。其實我也不想林格同意,看見林楓就煩。」
「那是不能同意的。」聶遲認同地點點頭。除了林楓,那家裡還有個可怕的奶奶,他也不想林格回去受氣。
不過,他馬上想到一個問題——體校再過幾天就要放假了,到時候林格住哪兒呢?
這確實是個難題。
「算了,不說他們了。」林格有些煩躁地皺了皺眉,「等會兒你們想去滑冰嗎?我想去玩一下。」
「一起,一起。」倆男孩自然舉雙手贊成。為了期末考試,大家都有陣子沒滑冰了,渾身痒痒。
林格惦記著過幾天住哪兒的問題,滑得有些心不在焉。
聶遲看了出來,變戲法一樣從兜里掏出一個小東西,遞到她眼前。
林格一愣,定睛一看,是個組裝得很精緻的小機器人。和印象中的一般工程機器人不同,這個小機器人外形更像是個圓潤的人。
她猛然想起唐箏的那些話,神情有些崇拜地看了眼聶遲。不用說,這肯定是他組裝的。
「如果我說這個小人會滑冰,你信嗎?」聶遲嘴角掛著一貫懶散自信的笑容。
林格當然信。可是越是這樣,她越是想起唐箏的眼淚。這麼牛的智商,偏來搶普通體育生的名額,確實過分了。
唐箏收拾東西離開宿舍的那天,表情很落寞。她站在窗口看著校園,深深地看了很久,像是某種告別,讓林格很是同情。
她想起唐箏那個拜託她問的問題,表情微冷。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她認真地看著聶遲的眼睛。
聶遲被她的表情震撼,笑容未收:「什麼問題?這麼嚴肅。」
「既然你不想走職業運動員這條路,為什麼還要參加選拔賽?」
聶遲愣了愣,臉上難得地沒了笑意。
「你知不知道很多人等著這個機會?你得了第一名,卻又不去,這讓別人怎麼看?」
聶遲沒想到林格會問出這麼大義的問題來,頓了兩秒,才勾了勾嘴角,露出習慣性的懶散笑容:「我得第一名,和別人選拔有關係嗎?你又不是第一名,可你也被選走了,可見教練選人並不是只看成績,而是看綜合條件。」
林格啞然,竟無言以對。
聶遲笑著抬手敲她的腦袋:「管好你自己,好嗎?」
林格委屈地揉揉腦門,剛想說些什麼,就聽方世忠在場外喊她。
她連忙滑了過去,方世忠給了她一封通知書。是省體校冰雪分校的正式錄取通知書。
林格小心翼翼地收好,看方世忠轉身要走,忙叫住了他:「教練,我想租個房子……」
方世忠蹙眉扭頭看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我想租個房子,」林格鼓足勇氣繼續說,「我寒假沒地方住了。您能幫我租個房子嗎?我有錢。」
方世忠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小丫頭:「你什麼意思?想一個人在外面住?」
「嗯,」林格說,「就住一個月,等開學了我就去省城。」
方世忠了悟,知道小丫頭不想回林家,便道:「小小年紀,租什麼房子。收拾一下,住我家。」
「不用了,我……」馬上就過年了,林格也知道這樣打擾很不方便。
「就這麼定了。」方世忠打斷了她的話,「回頭收拾一下,跟方超一塊回去。」說完,轉頭走了。
林格鼻頭一酸,有些想哭。
這一刻,她竟覺得很幸福。
她想像中的父親,應該是這個樣子,像山一樣高大、可靠、安全。
多年後再想起這件事,林格才知道那時是自己對方世忠生分了。
在體育界,教練和弟子的關係,和普通學校的師生關係完全不同。那種伯樂與千里馬般的緣分,那些在訓練場流淚流汗的日子,那股對共同目標的同一腔熱血,讓教練與弟子之間有一種不是父子勝似父子的關係。
榮辱與共,風雨同舟。
很親密,很微妙,也很珍貴。
方世忠從收下她的那刻起,便已對她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熱情,而她一個新兵,還有些後知後覺的懵懂罷了。
聶遲見林格站在原地許久不動,好奇地滑過來問:「師父和你說什麼了?」
林格垂下眼,拿出通知書,遞給聶遲。
聶遲展開通知書,一個字一個字地閱讀,彷彿是有閱讀障礙一樣,眼珠子恨不得把那張紙盯出一個個窟窿,半天都沒看完。
林格奇怪地看著他:「你是不是打算背下來呀?」
聶遲「嘁」了一聲,合起來,還給林格,轉身就想滑走。
「其實你也很想去,對不對?」小丫頭在身後幽幽地來了一句。
聶遲倏然回頭,眼神複雜。
林格心驚。她突然有點後悔。聶遲如果不是真愛滑冰,又怎麼會在這裡浪費這麼多光陰?以他的資質,該學的早就學會了,和這幫學渣混在一起,他連個朋友都沒有,真的快樂嗎?
為什麼要自作聰明?林格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那個……」她試圖轉移話題,「你剛剛那個機器人,真的會滑冰嗎?」
聶遲緩緩滑回到她面前,低頭再次把那個機器人掏出來,遞到林格手裡。
林格拿在手裡端詳了一陣,沒發現什麼奇特的地方。
聶遲這才指了指小人的底部:「這裡有內置程序的。」
「是你編的程序嗎?」林格知道自己剛剛讓聶遲不高興了,故意裝出格外膜拜的樣子。
聶遲果然受用,嘴角重現笑意。
「你好厲害呀!」林格拔高了嗓門,略顯誇張,「能給我演示一下嗎?」
「可以啊。」聶遲到底是少年,是受了誇獎就忍不住有點飄的年紀,方才的情緒一掃而空,從另一個兜里拿出遙控器,開始手控。
小人果然開始動了。和普通玩具不同的是,小人的動作居然真是標準的滑冰動作。
林格這才真的震撼了。
「現在這個機器人還很簡單,」聶遲說,「我現在正在學習怎麼增強它的學習能力。等它的學習模式足夠智能之後,它就能完全克隆任何一個運動員的技術動作,並且會不斷思維升級。這樣以後陪練都可以下崗了,再不用為了一個冠軍浪費那麼多人的青春。」
「……」
林格覺得他大概是鑽研機器人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才會說出這麼不可思議的話來。
不過天才都是瘋子,所以她看向他的目光開始帶了點奇妙的同情。
要說一個機器人可以做動作,可以做家務,甚至可以說話唱歌,她都信。
但要說一個機器人可以擁有自己學習的能力,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不是都說學習和思維能力是人類和機器人最大的區別嗎?
他的想法真是天方夜譚。
方超一個人滑了半天,這才反應過來另外兩人半天沒上場。
不滿地號叫著衝過來,乍一看冰面上滑行的機器人,方超的眼睛亮了:「遲哥,這個好可愛啊!」
聶遲牽動嘴角,有些得意。
「這個能送我嗎?」方超伸手就想去拿。
聶遲先一步把小人拿起來:「這個不能給你。」
「為什麼?」方超瞪圓眼睛,「你什麼時候這麼小氣了?」
「這個給小師妹。」聶遲說著,遞到林格手裡。
嫉妒讓方超面目全非,他吱哇亂叫:「遲哥你對我不好了!」
聶遲嗤笑:「我給你的還少嗎?」
方超只好閉嘴。
林格開心地收了禮物,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方超冷哼:「別看了,又沒什麼稀罕的,遲哥家裡有一個房間專門放這些東西,比這更好玩的多著呢!」
「我就喜歡這個!」林格看著看著突然發現了奧妙,「咦?」
聶遲挑眉,笑意加深。
「這裡有我的名字啊!」她發現在小人的側面隱約有不同色塊組成的字母「ge」,好像是「格」的拼音。
「這是我的名字嗎?」她激動地確認。
方超湊過腦袋來看。嫉妒再次讓他泛酸,就像積了八年的老壇酸菜。
「你哪裡看出這是你名字了?自作多情。」他哼哼。
聶遲卻殘忍地潑了他一頭冷水:「就是小師妹的名字。這是我送給小師妹進入冰雪分校的禮物,有意見嗎?」
「……」方超牙齒咬得咯咯響。
林格心跳陡然加快。
「到了那邊好好練。」聶遲轉向林格說,「等我以後研究出更智能化的機器人,我就給你定製一個你想要的陪練,幫你拿世界冠軍,怎麼樣?」
林格覺得不光心臟熱烘烘的,連四肢百骸都熱了起來。
手心裡小巧的機器人,彷彿帶著千鈞的力量。
這是她這輩子收到過的最特別的禮物。量身定製,全世界獨此一份。
她確定,聶遲對滑冰的熱愛絕非等閑,而她還和別人一樣對他發出質疑,真是不應該。
她該說些什麼呢?彷彿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好啊,」她深吸了一口氣,看向聶遲,眼睛裡似有水霧,「只要你做得出來,我就一定能拿世界冠軍。」
「成交!」聶遲朗聲笑著,「我們一起加油!」
抬手,擊掌,帶著少年人的無知無畏,在冰場激起清脆的迴響。
少年人的海口誇出來總是那麼容易,可以不畏將來,不念過往。
誰都不需要保證說出來的話就一定要實現,所以這樣的意氣風發才顯得單純又肆無忌憚,乃至多年後再想起來,都忍不住會心一笑,無限感慨。
【5】
直到體校徹底放假那天,林格才收拾東西去方世忠家。
東西收拾到一半時,唐箏突然出現。她看起來更瘦了一些。
林格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唐箏卻似乎已經緩了過來,大方地笑著對林格說:「我來拿個東西,順便送送你。」
林格笑笑:「謝謝你。」
「去了省城要加油啊,」唐箏握住她的手,「一定要早點出成績,我們都是你的後盾。」
林格面對她的熱情有點不知所措,她們似乎沒這麼熟吧?
她正猶豫要不要抽出手時,唐箏已經放開了她,單手鉤著她的肩膀:「想不想去遊樂場玩?我請客,就當為你送行。」
「不了,很費錢的……」
「沒事,我阿姨在遊樂場上班,能免費進去的。」
林格似乎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了。
「那行,約好了,就明天吧,是個晴天。」唐箏愉快地替她做了決定,「早上九點我在遊樂場門口等你。對了,記得到時候叫聶遲一起來啊。」
林格愣了愣。
她還沒找出合適的措辭告訴她聶遲不歸她決定時,唐箏已經乾淨利落地準備離開了。
「記得啊,一定要叫上聶遲,一定啊!」
「……」
「嘭!」
林格看著飛快關上的房門,一臉無奈,默默嘆了口氣。
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方超是最歡迎林格入住的。理由非常簡單,他的寒假作業終於有著落了。
聶遲無語地看了眼方超,一副宛若看智障的表情。
倆男孩一人一個行李,把林格的所有家當扛在肩上。
練體育的男孩體格非比尋常,縱然重擔在身,還身輕如燕,談笑自如。
「小師妹,我發現你的臉蛋最近皴得厲害啊,你平時都不塗潤膚霜的嗎?」聶遲沒話找話,隨便找個話題就開始調侃。
林格下意識地擋了擋臉。
冰場乾燥,這裡的天氣也乾冷,她皮膚薄,特別容易皴成高原紅。
「還真被我猜對了。」聶遲「嘖」了一聲,「你和唐箏她們住了那麼久,不知道學著點呀?」
林格咬了咬唇。
是啊,唐箏是好看,個子高挑,臉蛋漂亮,皮膚白凈透亮。和她比起來,自己的確和醜小鴨差不多,怪不得被他嘲笑。
照理說她是可以反唇相譏的,但不知怎的,她心裡就是很不舒服。前所未有的難受,就像生吞了一個酸檸檬,擰巴著各種酸澀。
她突然有點討厭唐箏了。
本來她還想著和聶遲說一下去遊樂場一起玩的事,可是現在她提也不想提了。
以她現在的心情,她非常非常不想和唐箏一起玩。
聶遲本來只是閑得嘴欠,見小丫頭突然變了臉,便適時住了嘴。
一路上,氣氛有些沉悶。
還好方超家就在體校後面,路程並不遠。一進家門,方家歡快的氣氛就把一切都沖淡了。
方母早已準備好了飯菜,大家吃得很愉快。
席間,方世忠問聶遲:「怎麼樣,都定好了嗎?」
聶遲點點頭:「應該是吧,不過具體我沒問。」
方超耳朵尖,八卦地問:「什麼事啊?」
方世忠拿筷子敲了下他的腦門:「好好吃你的飯!」
聶遲笑了笑,目光移向悶頭吃飯的林格:「小師妹。」
林格輕輕哼了聲,她可還記著仇呢。
「對不起啊。」聶遲說。
林格怔了怔,抬頭,發現他的表情居然十分認真。
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筷子咬在嘴裡,含混道:「什麼?」
「不能陪你一起去省城上學。」
「?」林格一愣。這人思維跳躍貌似有點太大了啊。
這句道歉,確實是聶遲的心裡話。
小姑娘在最初的狂喜之後,再一提到去冰雪分校,眼神就有些閃爍和不安,讓他有種莫名的愧疚。她剛從外地到這座陌生的城市,還沒熟悉,就又要孤身去往更陌生的省城,面對完全陌生的教練和隊友,任誰都會有些緊張和焦慮,但她偏就倔強著不肯說出口,讓他連個開解的機會都沒有。她越是這樣,他心裡的愧疚就越多。他知道她曾經多麼天真地期待著自己能和她一起去,可惜,他讓她失望了。
特別是那天在冰場,她認真得如一個小大人一樣代表被淘汰的選手義憤填膺地質問他之後,他就更覺得自己像個罪人。
他突然後悔自己全力以赴參加了比賽。為什麼非要用一場完美的比賽結束自己的滑冰生涯呢?這種愚蠢的儀式感心理,確實是太自私了。對林格如此,對其他選手亦是如此。
所以他真誠地道歉,趁還有機會當面說出口的時候。
「還有,下午不該那麼說你。」在林格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聶遲又補充了一句。
這句也是真心實意的。這丫頭最近情緒敏感,他那樣調侃,哪個小姑娘都會不高興,活該甩臉色給他。
「沒事,」林格鬱悶的心情再被勾起,悶悶地回了句,「我沒不高興。」
聶遲忍不住發笑。小丫頭氣性真大。
吃完飯,聶遲告辭,林格回房間寫作業。
大概一個小時後,隱約聽到外面有熟悉的口哨聲。
她筆尖一頓,下意識想探出頭去看,卻又打消了念頭。
不可能是聶遲的。他不是剛走嗎?
再說,就算是他,她也不想理。她還在生氣呢。
口哨聲響了幾下,就消停了下來。?大約十分鐘後,方超推門進來。
看他一副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林格忍不住笑話他道:「你不是在做作業嗎,怎麼偷偷跑出去玩了?」
方超神秘兮兮地雙手背在身後,擠眉弄眼地賣著關子:「猜,我手裡是什麼?」
林格才沒興趣知道,低頭繼續寫作業,嘴上不依不饒繼續揶揄道:「還能是什麼?肯定是拿來賄賂我想抄作業的吧?」
「唉,沒勁!」方超嘆口氣,搖著腦袋走過來,把手裡的東西放到林格眼皮子底下。
是個小袋子。
林格好奇打開,裡面是六個魔方。二階的,三階的,四階的,每種兩個。
她奇怪:「你送我魔方幹什麼?」
方超把魔方全都倒出來,分成兩組,每組三個,然後像香港電影里賭神推籌碼一樣,威風凜凜地往林格面前一推:「這三個是你的,這三個是我的。遲哥送給我們的,讓我們寒假好好練。」
剛剛還真的是聶遲。
林格抿抿唇:「他突然送我們這個幹什麼?我們又不是買不起。」
方超抱起他的三個魔方樂得呵呵笑:「這不一樣。」
林格輕哼了聲。不都是魔方,有什麼不一樣?腦殘粉真可怕。
她低頭繼續寫作業,聽見方超又說:「遲哥走了。」
林格隨口笑道:「走就走唄。」
方超拉椅子坐下,雙手抱在脖後,瓊瑤男主角般悵然望天:「唉,這下走得可遠了,去北京了。」
林格心尖一顫,猛然抬頭:「去哪兒?」
「北京啊。」方超瞥了她一眼,眼神還真有點難過,「所以這是他送我們的臨別禮物。」
「他去北京幹什麼呀?」林格無法想像剛剛還坐在一起吃飯的人,轉眼間就去了千里之外。她有點無法接受,聲音有些急。
「上學啊。」方超嘆口氣,「早就知道他早晚得離開這兒,沒想到說走就走了,真是的。」
林格突然想起吃飯時聶遲和方世忠說的那些話,霍然起身,大踏步往外走。
方超一骨碌從椅子上跳起來,跟上:「你幹嗎去?」
林格沒理他,衝到看電視的方世忠面前急切地問:「教練,聶遲要走的事情您是知道的對嗎?」
方世忠被她風風火火的氣勢逗得發笑:「是啊。怎麼了?」
林格眼圈都紅了:「那您怎麼不和我們說一下呢?」
「他剛不是來樓下和你們道過別了嗎?」方世忠說著,擺擺手,示意她旁邊去點,擋著他看比賽了。
「……」
林格語結,頓了頓,緩口氣才又道:「您吃飯的時候就知道他會走對不對?」
「知道是知道,只是沒想到這麼急。他媽突然就訂了今天下午的機票,最後才告訴他。」方世忠見小姑娘根本沒有動彈身體的意思,只好自己往旁邊挪了點,才盯著電視屏幕繼續道,「不過他要走不是遲早的事兒嗎?這孩子聰明絕頂,學習上絕對大有出息,窩在這兒才是浪費了。」
林格咬咬唇。她當然也明白,只是他走得實在太突然了,她根本沒有準備好……至少也得等她原諒了他再走呀。
她回想了一下餐桌上他的兩句道歉,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個時候可能他已經知道他很快就要走了,只是暫時沒定好準確的時間罷了。
真白痴啊,她想。為什麼就不知道下樓看看呢?
轉頭看向窗外,天空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變得陰沉沉,新一輪的大雪正在醞釀。
林格不知道飛往北京的飛機是否已經起飛,也不知道將來是否還有見面的機會。可是他不是答應過她要幫她做一個可以當陪練的機器人的嗎?他要食言了嗎?
她突然想起媽媽。這世界還真是沒什麼是永恆的。
聚聚散散,似乎每個人都不過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罷了。要走的,怎麼都留不住。
真諷刺。
寒假很快過去。
年後初十,林格踏上去省城報到的路。
熙熙攘攘的火車站,是中國特有的春運景象。林格跟著方世忠,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被淹沒在擁擠的人潮中。
就在兩個月前,也是在這個火車站,她心懷恐慌地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
如今即將逃離,本該喜極而泣,她的心卻莫名平靜如水。
只不過兩個月,她的心也彷彿被磨礪出了一層皮,老了。
「林格!」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從混雜的人群中隱約傳來。
林格下意識地回過頭,正看到林強氣喘吁吁地拉著一臉不情不願的林楓朝她揮手。
「去吧,」方世忠拍了拍林格的肩,鼓勵道,「跟你爸告個別。」
林格一臉冷漠地看著父子倆,腳步一動不動。
方世忠理解她的心情,但還是勸道:「去吧,馬上就要檢票了,以後就不常看到了。」
林格還是倔強地一動不動。
方世忠無奈,只好沖林強招了招手。林強會意,拖著林楓,翻過其他旅客大包小包的行李,跌跌撞撞地趕了過來。
「林格。」林強額頭上汗水涔涔,臉色發紅,看來趕得很急,「我剛從礦上夜班下來,還好趕上了。來,這是吃的,你和方教練路上吃。」說著,他遞過來一個中號的塑料袋,裡面都是些飲料、速食麵、瓜子之類的東西。
「接著吧。」方世忠見林格還是不動,出聲勸她。
林格這才慢吞吞地伸出手接了。
「還有這個。」林強拿出一個紅包,遞給林格,「格兒,這是一千塊錢,你拿著,當生活費。到了那裡,該吃吃,該喝喝,該穿穿,總不能讓大城市的人給看扁了。要是不夠了,你再和方教練說,或者直接給我打電話,我給你送去。」
「不用了,」林格抬眼看他,目光冷淡,「我有錢,用不著這些。」
林強臉上有點掛不住,皺眉道:「你是不是嫌少?」
「不是。」林格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林強。她想,今天離開這裡之後,以後大概不會再回來了,有些壓在心裡的話,她想說清楚,「這些錢留著給林楓吧,我用我媽留給我的錢就夠了。謝謝你當初帶我回來,要不是你,我也不會練上滑冰。」
說著,她認認真真地朝林強鞠了一躬。
這一下把林強震得一愣:「林格,你是在怪爸爸嗎?」
林格抬頭:「不是。」怪不怪的,都過去了,不是嗎?
「我年前要你回家過年了,是你自己不肯回來啊!你生日的時候我不也買了蛋糕去看你了嗎?」林強急了,隱約明白了小姑娘的決絕,忙解釋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爸爸也在儘力護著你啊。你奶奶就那老封建思想,連我都沒辦法,你是讀書識字的,別和她一般見識不行嗎?」
林格微笑:「我不怪您,真的。」
「那你為什麼不接著?」林強瞪著眼睛。
「我真的有錢。」
「……」林強還想說些什麼,林楓突然一把搶過紅包,喊道:「她都說不要了,為什麼還要給她?過年你都沒給我這麼多壓歲錢!」
林強氣得舉起巴掌就要打。
林格面無表情地轉過頭。
方世忠笑著站起來打圓場:「行了,那邊學校是義務教育,花不了那麼多錢。小孩小,留這麼多錢在身上不是好事。回頭真缺錢了,我找你,行不?」
說著,他看看時間:「快檢票了,人多,你收好錢,先回去吧。」
林強看看身後開始躁動起來的人潮,再看看倔強得連頭都不肯回的林格,只好嘆了口氣,把錢裝起來,拖著林楓走了。
林格一直憋著一口氣,直到確認林強走了,才閉了閉眼睛,吐了出來。
她知道林強一直在對她示好,可是,她知道,這種好,不過是因為他想讓她將來和這個家綁在一起,讓她幫襯林楓。
所以,他越是對她好,她就越覺得噁心。
還好,終於一刀兩斷了。
漫長的旅途盡頭,是她的明天。好與不好,全在她自己手裡。
壓力雖大,卻呼吸順暢。
這才是她嚮往的自由。
和在冰場上飛起來的感覺一樣,讓她瞬間充滿了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