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瓚尾隨祁善去了洗手間之後,大伯母笑著說了幾句「男孩子總是毛躁些」這樣的場面話。周啟秀和馮嘉楠卻知道周瓚的行為完全是故意的。
「這孩子越來越不像樣!」周啟秀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老三插了句話:「二哥,嫂子,你們別怪我多嘴。我看阿瓚你們寵壞了,眼裡誰都容不下。」
馮嘉楠聞言輕放下手中的湯勺說道:「我們就這麼一個兒子,不像子翼那麼獨立,也不像你們家幾個小姑娘,各有各的母親好好管束著,難免讓人操心。」
老三和大兒子周子翼父子關係冷淡。周子翼外出上大學便鮮少回家,與家人聯絡也多是打電話給他媽媽。老三心中不喜,但他女兒不少,兒子卻只得一個,萬萬不能斷了往來。周瓚母子倆不約而同地朝他的痛處下手。
周啟秀心知妻子護犢,也不好讓親弟弟下不來台,輕聲說:「嘉楠,大家都是為了阿瓚好,該管的時候還是得管管他!」
「我能力有限,不會教兒子。你在外忙得很,一天也和兒子說不上幾句話,又怎麼會了解他心裡的想法?」
「弟妹,二弟他忙也是為了家裡人過上好日子,你多擔待些。」大伯母替周啟秀說話。
馮嘉楠看向丈夫,嘴角的笑意矜持而冰冷,「你為的是哪個家?難道我們過得不好?」
她話裡有話。周啟秀皺了皺眉。老三先聽不下去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大聲道:「二嫂,你這話什麼意思?你嫌我二哥還不夠為難……」
「他為什麼事為難?我沒聽說,你們反而清楚得很!」
馮嘉楠聲音不大卻咄咄逼人。周啟秀變了臉色,按捺著勸道:「有什麼話我們回家再說。」
「誰是『我們』?我只看到了『我』和『你們』狼心狗肺的一家人!」
老三再也忍不住,騰地站起來,「二哥,你就這麼怕這個女人?任由她騎在你頭上,她兒子也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你還是一家之主嗎?有什麼不能說的?子謙本來就是你親生的,她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周家的骨血,把名字刻在祖墳上,誰也不能說個『不』字!」
一時間,沒有人去接老三的話,飯桌旁圍繞著死一般的沉寂,就連風暴中心的馮嘉楠和周啟秀也靜靜地坐著猶如泥塑。
既然說到這個份上,老三也不再藏著掖著,半是勸說,半是要挾道:「二嫂,不管你認不認,這些都是事實!子謙這孩子我看就不錯,比阿瓚懂事,以後也會孝順你們的!再說我二哥還是想和你們好好過日子的,他之前回鄉和子謙去看他生母,只不過是帶孩子儘儘本分。她都另外嫁人了,你何必……」
「老三,這是你該說的話嗎!」一直沉默不語的大伯父終於打斷了小弟的嚷嚷。
馮嘉楠卻在怔怔地想,他去看了那孩子的生母,是什麼時候的事呢?興許就是他自稱去杭州出差的那一回。可是那次他離家幾天,回到她身邊時是那麼溫情繾綣。周啟秀還說他在那邊相中了一處風光頂好的房子。等到兒子成家,他們也老了,可以相伴在那裡度過餘生。她在早晨清冽的山風中做瑜伽,他給院子里的花草澆水。
那一次,她幾乎相信了他們還有相伴到老的可能。
馮嘉楠默默地注視著她的丈夫,他已經不再是她記憶中意氣風發的少年才子,然而那半張臉的輪廓依然俊朗如玉。他閉上眼睛,迴避了她的眼神。
馮嘉楠故意言語相逼,就是要親耳聽他們說出背地裡的勾當。可是當底牌揭開,她怎麼比預料中更難過呢?
「都別說了,菜上齊了。大家先吃飯吧。」大伯母瞪了老三一眼,又對著馮嘉楠笑了笑。
馮嘉楠入座後頭一次站了起來,環視桌邊那一張張緘默的面孔。她拼盡全力抽出桌布,在碗碟落地和眾人的驚呼聲中,說:「你們慢用!」
周瓚坐馮嘉楠的車回的家。上車前他問媽媽:「要不我來開?」
馮嘉楠還教訓了他,說:「你有駕照?開什麼開!我活著一天,你都別想在我眼皮底下違章駕駛!」
一路上他們都沒有交流,周瓚始終注視著前方。他想,以他媽媽的強勢,不會希望兒子看著她淚流滿面。
周啟秀獨自回家是一個小時以後的事了。他在樓梯口遇上了下來喝水的周瓚,張了張嘴,本想說點什麼,臨到嘴邊卻發現每一個字都如此艱難,只能看著兒子若無其事地從他身邊走過。
周瓚其實並不口渴,他聽到了父親車子熄火的聲音,忍不住走出來看看。他讓仍在廚房拖地的老保姆早點回房休息,自己捧了個水杯靠在樓梯扶手上。他父母的房間門緊閉著,寂靜無聲。周瓚倒寧願像往常他們大打出手時那樣,不時傳出重物落地或玻璃碎裂的聲響,又或者是某些讓他吃不消逃往祁善家的「特殊動靜」。這一次他什麼都聽不見,心裡反而沒了底。
周瓚走出院子外想要呼口新鮮空氣,可怎麼月光也教人悶得慌?他本打算掉頭回屋,卻無意中看到了他誤以為是沉香的那塊爛木頭。就在昨天,他們頭碰頭地蹲在角落,祁善傻乎乎卻又專註的樣子莫名地讓他想笑,直到籬笆外那兩雙鞋出現……他為什麼要在乎那些成年人的齷齪事?他又能做得了什麼?
明天早上他會成為孤兒嗎?保不齊報紙上多了「家庭血案」的頭條。
祁善若聽到這樣的「胡說八道」,恐怕又要板起臉說教了。
祁善家沒有亮燈,她房間的窗戶也緊閉著。以周瓚對祁善的了解,她八成去了善媽的單位。晚飯時祁善早早離席也不是沒有好處,起碼不會每次都讓她目睹他家裡的混亂。
周瓚喜歡待在祁善家,雖然她家的擺設有點亂糟糟的。善媽總是忙忙碌碌,定叔不怎麼靠譜,說好讓他暫時照顧兩個孩子,他也會經常忘記給他們做飯。為此周瓚七歲就給祁善做過有帶殼的炒蛋和醬油拌飯,他覺得味道很不錯,祁善也不挑剔。小時候他有種荒謬的期待,他和祁善相互認錯了父母該有多好。反正祁善和他媽媽談得來。馮嘉楠雖不好相處,但祁善像水,在不同的容器里都能存放。她也遠比周瓚更能體諒馮嘉楠的心思。
祁家的備用鑰匙就放在右邊第二個花盆底下,周瓚卻坐在他們家門口的台階上,撿起牆邊玉蘭花的枯枝在地上百無聊賴地勾畫。
他發現自己寫的第二個名字是「韋子謙」——這個鮮少謀面,卻天生與他有著某種瓜葛的人。一如這個名字,明明頂著不同的姓氏,卻遵照周家族譜的排行。
周瓚本來應該叫周子贊,他們這一輩排「子」字。因為馮嘉楠是獨女,她父親在世時是把外孫當孫子看的。是故周啟秀也默認了兒子依照岳父的意思用單名,還將「贊」改作「瓚」,隨了馮家孫輩的慣例。周家人對此一直頗為不滿,埋怨他太過軟弱。至今周家族譜上,周瓚的名字仍沿用「周子贊」。
周瓚證實自己有個異母兄弟,是在祖父去世那年,他隨父親回老家奔喪。出殯那天,他在送葬的隊伍里注意到一個陌生的男孩,比他略大一兩歲,走在幾個堂姐身後。大伯母解釋說這是她娘家兄弟的孩子,父母在外打工,所以養在她身邊。那時,大堂哥周子翼看向他的眼神意味深長。周瓚在一瞬間恍然大悟,原來這個人就是橫在他父母中間多年的一個陰影,他媽媽心中永遠拔不掉的刺。
韋子謙是私生子,可笑的是他比周瓚還大一歲半。
剩餘的片段是周瓚在父母長期的爭吵和大堂哥偶爾透露的「秘辛」中拼湊起來的。
周瓚的父親周啟秀,在旁人的記憶中,彷彿一直就如這名字般,溫存美好、木秀於林。他早早地走出了生養他的山村,卻依然是鄉間少女臉紅心跳時會偷偷念想的名字。
大學最後一個學期開始前,周啟秀回老家過春節。初八那天是隔壁村寨的少數民族節日,老三拉著他去看盛裝打扮的年輕姑娘。那一晚寨子里的篝火徹夜未熄,山歌也唱到月落。周啟秀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喝多的,也忘了最後依偎在他身邊的那個溫軟的軀體究竟屬於誰,只知道自己醒在山溪旁的那片竹林里。他頭痛欲裂地在村口遇到了老三,老三笑著對他眨眼。
周啟秀猜想到或許前一晚發生了某些事,但那女孩在他清醒前已跑開。他們村寨的民風開化,少數民族姑娘在這方面本就比他們看得開。當然,他也早就習慣女孩的主動示好,即使在大學裡也是如此。他雖未流連,也並不排斥。他總是善待每一個喜歡他的女孩,而讓他心動的人還沒出現。
周啟秀回了學校準備畢業論文,他不知道的是,四個月之後的某個下午,一個鄰村女孩慌慌張張地去了他家打聽他的下落。周啟秀父母都在自家的果園裡,女孩遇上的是回鄉給父母送錢的周家老三。老三認得這個女孩,那一晚她看著二哥的眼神比篝火還熱烈,人也一直在他身邊徘徊。在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之後,當時已成為小包工頭的老三隻猶豫了一分鐘便拿定了主意。他給了女孩一筆錢,讓她跟家人謊稱去外地打工。女孩的家人為沒上過幾天學的女兒找到出路欣喜不已,沒有想到她很快被老三安置在縣城的一處民房裡待產。
周啟秀那時正處在畢業前夕,因為同班好友沈曉星的緣故邂逅馮嘉楠,兩人一見鍾情,急速墜入熱戀中。老三在省城見過馮嘉楠一次,二哥與他見面時刻意帶上了女朋友。那是老三頭一回目睹全家人的寶貝,他引以為傲的兄長在一個女孩面前俯首稱臣。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二哥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快要化了一般。可他同樣清楚地記得,那個叫馮嘉楠的女孩聽見他餓極了吃面時發出的吧唧聲,眼裡閃過的嘲弄。
在老三眼裡,這個女孩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長得漂亮的女人多了去,家世好、學歷高的也不是沒有,二哥什麼樣的女人找不到?只是一時迷了心竅,沒準他們很快就會分手。他心思直接,留下那個孩子的初衷是想著那畢竟是二哥的孩子,順便噁心一下馮嘉楠也挺好。
然而,老三萬萬沒有預料到,周啟秀排除萬難,甚至徵得馮家高高在上的父母同意,一畢業沒多久就娶了馮嘉楠。縣城的民房裡,那個女孩的肚子已高高隆起,無論老三給她多少錢,她也不肯再「作孽」。老三慌了神,這件事終於在家中二老和大哥面前被捅破。一家人徹夜未眠,第二天早上,二老做了決定,既然如此就把孩子生下來,正好他們家男丁不旺,直至現在也只有老三家有個兒子。他們補償了那個女孩,把剛出生的男孩暫時養在了周啟秀大嫂的娘家。
當周啟秀得知真相時,他正好也沉浸在將為人父的喜悅中,只不過這喜悅是馮嘉楠肚子里剛剛成形的小傢伙帶來的。老三捎來的這個消息於周啟秀而言無異于晴天霹靂。他以母親身體不適為由回了趟老家看了一眼那個孩子,回來後整個人都神思恍惚,憔悴不堪。被腹中寶貝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的馮嘉楠只當周啟秀是照顧病人受了累,心疼不已。老三頻繁給他們送來的各類禮物,她也只當這個小叔子心疼未出世的侄兒。
周啟秀心裡未嘗不怨老三,但他也清楚是自己一時風流埋下的禍根。錯已鑄成,後悔嗟嘆都是徒勞。父母家人說會替他照顧好這個孩子,並且在他的新婚妻子面前隻字不提。老三也發誓守口如瓶。周啟秀不想失去馮嘉楠,只能從此咽下這個秘密,對她更是細心呵護,百依百順。
只是這樣虛假的平靜也未能持續太久。馮嘉楠懷孕之後始終拒絕周啟秀父母來照顧她的好意,雖然她明面上是怕老人勞累,老三卻認定她看不起老家的親人,心中不悅。恰逢周啟秀母親六十大壽,馮嘉楠胎象不穩,沒有隨行祝壽,又因為周啟秀半年工資不知去向追問不休。老三撞見他夫妻二人爭執,借著酒勁怪她管得太寬,周啟秀花錢照顧他的孩子也是正常。
老三其實只說了個話頭就及時打住了,還一度想過拿話圓過去。但馮嘉楠不是那麼好騙的人,她迅速從小叔子的閃爍其詞和周啟秀蒼白的臉上看出了端倪。當她追問時,一直心中愧疚不安的周啟秀再也沒法守住秘密。
懷孕已七個半月的馮嘉楠當晚就早產了。如果不是馮家當時還有門路,及時找到了當地最好的婦產科醫生搶救,後果誰也不敢想。饒是如此,馮嘉楠還是險些沒留住不足月的兒子,產後大出血使得她子宮受創,從此落下了無法生育的毛病。
接下來是誰都不願再提起的痛苦拉鋸。周瓚生下來沒辦滿月酒,也沒有百日宴。不僅是出於他身體不好的緣故,還因那段日子裡,馮嘉楠根本沒有讓周啟秀和周家人走近她、靠近她和兒子半步。母子倆出院後徑直回了馮家,馮家父母對女兒離婚表示支持。
也沒有人知道馮嘉楠是在怎麼樣的心境下原諒周啟秀的。周家人都不清楚其中的細節。周啟秀的父母不忍心最疼愛的兒子就此一蹶不振,兩次出面代為協調,連馮家父母的面也沒見著。馮嘉楠和周啟秀從來不提這段往事,即使在吵得最激烈的時候。周瓚是在他外婆病重糊塗的時候零星聽過幾段念叨,似是周啟秀長跪在岳父岳母面前,不但答應讓周瓚從此隨母姓,還義無反顧地同意了馮嘉楠提出的極端要求。
以馮嘉楠的烈性和決絕,周瓚這個做兒子的都想像不出他父親到底做了何種妥協才得以讓破鏡重圓。總之,看得見的結果是周瓚最終在馮嘉楠說服父母之後依然隨父親姓「周」。周瓚祖父母承諾永遠不讓周啟秀在外的那個孩子入周家族譜,周啟秀也不會認他,只把他寄養在大伯母娘家,保他衣食無憂。周瓚沒有成為單親兒童,他媽媽和周家人的往來卻一度中斷了十餘年。
周瓚並不是那麼痛恨他只見過一面的「兄長」,甚至一度也認為對方無辜。在周瓚心中,韋子謙像另外一個世界的模糊陰影,存在,卻與他無關。他只是沒想到,他們之間其實只隔了一層再脆弱不過的薄紙,只要有心人輕輕捅破,這個影子就能在頃刻之間席捲而來,吞沒他習以為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