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說不回來嗎?」祁善手裡還捏著一塊抹布,訥訥道。
周瓚不屑地說:「我不突然回來,又怎麼會聽見你在背後編排我!」
他這話說得讓祁善有些羞愧。她是在背後說他了,雖然那些「壞話」都是「實話」,可也有違她做人的準則。她扯著手裡的抹布,腦子裡短暫放空,以至於沒能及時發現他話里的不對勁。敢情他萬里迢迢地飛回來,就是為了聽牆腳,伺機逮著她的小辮子?
「回來也不說一聲!」
「好像我說了你就會去接我一樣。」周瓚諷刺道,「你在這兒挺高興嘛,難怪我給你發的信息你都裝看不見。」
「信息?哦……」祁善摸了摸口袋,這才發覺自己接到子歉電話後,從家裡出來得匆忙,手機並未帶在身邊,「你什麼時候發的?」
幾天前祁善在電話里問周瓚要不要利用假期回來的時候,周瓚已動了心思,他故意含糊其詞,還讓她給自己寄書,存心想要忽然出現好把她嚇一跳。他一路憋著不告訴她,可是在香港機場候機的時候,飛機晚點了兩小時,無聊之中他又忍不住犯賤,想知道她有沒有可能來接自己,眼巴巴地又給她發了自己的航班信息。她果然沒來。
「手機手機,就是要讓你拿在手裡。動不動就聯繫不上,你是沒帶手啊,還是沒帶腦子?」
周瓚心情不怎麼樣,嘴裡也對祁善挖苦不休。祁善是見慣了他的死樣子,木著臉只當自己聾了。子歉算是首次正式和周瓚面對面碰上,本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在旁邊也覺得有些聽不下去。
「祁善,你們去聊吧,剩下的事我可以自己來。」子歉說道。他實在是不知該怎樣開啟和周瓚的交流,那種尷尬的體質又發作出來,怎麼做似乎都不對,只好倉促地對周瓚點了點頭。
周瓚貌似剛發現房間里還有「多餘人等」,對祁善抬了抬下巴,「你不介紹一下?」
祁善苦著臉,這件事為什麼要落在她頭上?她暗暗期盼阿秀叔叔快點過來接管眼前的爛攤子,可是周啟秀並未及時出現,就連剛才還在書房附近擦拭樓梯欄杆的保姆秦阿姨也莫名地消失了。
「他是……周子歉。」祁善選擇了單刀直入的方式。
「你同學?」周瓚又把燙手的山芋拋到了祁善手裡,「幹嗎把你同學帶來我家幹活,勤工儉學?」
祁善一瞬間心思轉了許多遍,可嘴上卻什麼都沒說。她真要如周瓚諷刺的那樣,沒手沒腦、又聾又啞才好。周瓚懶洋洋地靠在書房的門框上,興緻盎然地等待她的回答。這讓祁善更加確定,他心裡一清二楚,存心讓人下不來台罷了。
子歉又蹲下去擺弄那些書,沉默應對。
「那個……我餓了,我先回家吃飯!」祁善走為上策。她才沒有什麼英雄氣概,打不過就跑,這本不是她應該捲入的戰事。
她試圖走出書房,周瓚擋住了半邊房門,眼裡全是嘲笑。
「跑什麼呀。話還沒說兩句。我才剛走了半年沒到……」
「阿瓚?」
周啟秀站在主卧室的門口,他原本在看一份工作資料,對外面的事並不知情。同在一個屋檐下的秦阿姨莫名給他打了個電話,讓他出來看一下。他滿心納悶地走出來,居然看到遠在溫哥華的兒子無端出現在家裡。
祁善如蒙大赦。周啟秀也是明白人,一看他們的神情即把剛才發生的事猜到了七八成。這也是周啟秀始料未及的局面,他想過要讓兩個孩子見面,明知阿瓚會有抵觸,他會儘可能地想辦法化解,但這樣猝不及防地對上,所有的計劃都派不上用場了。
「你怎麼說跑回來就跑回來?你媽媽知道嗎?」周啟秀問周瓚。
周瓚說:「下次我會先向你們打個書面申請,沒得到批准我絕不再回來了。」
「你看你說的是什麼話!」周啟秀揉了揉眉心,「你提前說一聲,我也好讓司機去接你。子歉……你們已經見過了?」
「喲,我應該認識他嗎?」周瓚張嘴做驚訝狀,「你們都熟得很,我倒像走錯門了。爸,你說說看,他到底是哪路親戚?別讓我像個傻子一樣,連招呼都不知道怎麼打。」
周啟秀沉默片刻才道:「他是……」
「我是你大伯父的養子。周瓚,我們在老家見過一次。」子歉搶在周啟秀面前說道。他實在沒辦法看著二叔在周瓚惡意的裝瘋賣傻中承認私生子的存在。這對他是一種雙重的煎熬。
周瓚把恍然的「哦」聲拖得老長。他站直了對周啟秀說道:「爸,我記得你答應過我媽,老家來的親戚不往家裡面帶。是不是你們的夫妻關係不算數了,以前說的話也統統作廢?」
周啟秀臉色不太好看,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前就拿這個刺頭兒子沒什麼辦法,現在更是成了樁心病。他艱澀地開口道:「行了,阿瓚,別太過分。我事先不知道你會回家。」
「我不在,這個房子就換了主人不成?」周瓚尖銳道。
短時間內,沒有人再接話,因為實在沒法說。連祁善也知道,這間房子的地皮原本是屬於嘉楠阿姨娘家的,祁善爸媽也是在婚後才從馮嘉楠手裡買下了一半的土地產權,實現了兩家人繼續做鄰居的心愿。過去這一帶屬於城郊,城市發展得太快,十幾年過去,這裡儼然已成了新區的中心地帶。周啟秀和馮嘉楠感情還好的時候從不分彼此,房子是夫妻共同財產,寫的也是兩人的名字,當然,周啟秀在這房子里也不乏投入。離婚時,馮嘉楠佔盡了優勢,唯獨這所有著太多回憶的房子她並無太多眷戀,和周啟秀協商後,房子是歸在兒子周瓚的名下的。也就是說,周啟秀因為公司離家距離正好,又住慣了,才一直居住在這所房子里,但它法律上真正的主人卻是周瓚。
「那你說吧,你想怎麼樣呢?」周啟秀按捺著詢問周瓚。
周瓚冷笑不答。
子歉終於把最後一本擦得乾乾淨淨的書放整齊了,站起來說:「二叔,我先回學校了。」
周啟秀短暫地閉上眼睛,他何嘗不知道子歉是為大家解圍。然而,恐怕子歉自己也有數,回學校容易,可他這樣走了,以後在這個「家」,在周瓚面前,他的位置就更加模糊難堪。周啟秀自知不是個好父親,他錯在前,明知是困局,可他太想彌補子歉,又無法駁斥阿瓚的立場,結果這份優柔導致進退維艱。
祁善一直企圖置身事外。她也是矛盾的,周瓚過分了,然而她懂得他心頭眼底的怒火從何而來。
子歉去樓下的客房拿了自己的東西就要走。他們在城東,大學城在城市的最西邊,中間有近兩小時的車程。這個點回校,恐怕子歉晚飯都吃不上了。
「你先去我家把飯吃了再說吧。」祁善跟在子歉身後說道。周瓚在二樓,把手撐在欄杆上俯視他們。祁善這話入耳,他的眼睛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出個洞來。
祁善有所感應一般回頭,面無表情地回望,「看什麼?要不你去我家吃?」
周瓚臭著臉隨祁善回家。他疑心祁善的本意就是以支走他為目的的,好解另外兩人的圍。他也順著台階下了,給周子歉難堪容易得很,可他父親有心要認那個「私生子」,他其實並沒有辦法。鬧得太過,只會讓周啟秀的心更偏向周子歉,以後就更棘手了。道理周瓚都門清,他只是咽不下那口氣,一如他明知祁善的企圖,可他總不能讓周子歉當真去了她家吃飯。在周瓚眼裡,祁善家同樣屬於他鐵打不動的地盤。
「白認識你那麼多年,胳膊肘盡往外拐!」他斜著眼睛看祁善,「難道你看上他了?」
「少瞎說。鬧也鬧了,差不多就行了。」祁善還是他記憶中那個沒勁的樣子,說話態度都是黏糊糊的。周瓚的心裡卻多少舒服了一點,至少她否認了,無論這否認是針對「胳膊肘往外拐」還是「看上周子歉」,立場基本上沒有跑偏。
「你看了那麼多書,沒有一本是教你打扮的?」他開始有心思對她展開「人身攻擊」,一個手刀貼著祁善的頭髮劈過,弄亂了祁善扎著的馬尾。
祁善白了他一眼。初見時她一回頭就發現了,他又長高了一些,頭髮也比以前長,說不出是哪裡不同,也許只是骨骼肌肉的微妙變化,給人感覺他正處在從男孩子向成年男性過渡的進程中。他嫌棄祁善的穿著打扮,自己也不過是穿著她上個月寄給他的舊牛仔褲。
「你去了嘉楠阿姨那裡嗎?」
「嗯,在她那住了一晚,反正都要在那邊轉機。是我讓她不要告訴你我回來的事。」周瓚不甚熱衷地說道,過了一會,他主動問祁善,「你知道她找了個小白臉吧?」
祁善哭笑不得,「幹嗎說得那麼難聽?她是你媽!我只聽嘉楠阿姨說有個客戶在追她,條件挺好的,比她小五歲而已,什麼『小白臉』?!」
「那男人年紀比她小,又不黑,『小白臉』哪說錯了。」周瓚嫌惡道,「我看她的樣子,多半會答應。」
「這不好嗎?」祁善打開自家的院門,對屋內的人喊了一聲,「媽,你看誰回來了。」
「有什麼好,說來聽聽!」周瓚較真道。
在沈曉星趕出來之前,祁善低聲勸周瓚:「她和阿秀叔叔已經離婚了,有新的感情生活是遲早的事,你操那份心幹什麼?」
「一個撿回了兒子,一個又找了男人。」周瓚嘲弄道,「我活該沒有家是吧。」
他最後一句話聲音低了下去,幽幽地飄進祁善的耳朵里。祁善一怔,抬眼看了看他。
「誰呀……阿瓚,你,你怎麼跑回來了?」
沈曉星滿臉驚詫地出現在門口,後面跟著搞不清狀況的祁定。
沈曉星拉著周瓚在客廳噓寒問暖了一陣,回了廚房加緊準備晚飯。周瓚坐在沙發上和祁定聊著這半年的生活見聞,眼角瞄見祁善也進了廚房,母女倆嘰咕了幾句。
等到開飯時,餐桌上便擺滿了周瓚平日里愛吃的菜。他碗里明明已經堆得滿滿的,沈曉星還是不住地往裡面夾菜,唯恐他吃不好,眼裡滿是憐惜。祁定也一個勁地讓他多吃,一個人在國外可憐見的,那些洋食品和糊弄人的中餐哪比得上自家做的菜。
等到周瓚吃好了,沈曉星收拾碗筷,才提了一句:「你爸有你爸的難處,你別跟他擰。」
周瓚一改先前的強勢,把用過的筷子都聚攏成一把遞給沈曉星,嘴裡說道:「他們在那邊父慈子孝的,我實在看不下去。我現在知道我媽為什麼一步也不想再踏進那間房子了。」
沈曉星沒有作聲。整理停當之後,她和祁定上了樓,好像還打了個電話。等她再回到客廳,坐到周瓚身邊時,她便問他:「阿瓚,你這次打算回來多久?」
周瓚說:「沒想好,學校那邊有兩周的假。回來才知道挺沒意思的,我明天就去訂返程的機票。」
「孩子話!飛來飛去好玩是吧。你爸工作忙,自己都顧不上。你媽又沒回來,不如你先住在我們家。心裡痛快點了再回那邊房子也不遲。我剛才跟你爸媽商量了,他們也沒意見,說看你的意思。」沈曉星對周瓚說。
周瓚低頭,悶聲道:「也行。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善媽,還是你對我最好。」
沈曉星拍著周瓚的手,「傻瓜,你爸是心疼你的!」
祁善在沙發另一端沉默著吃水果,心想,這到底是誰惹不起誰?
沒過多久,周啟秀過來了一趟,幫周瓚拿了行李和換洗衣服,問他:「你真打算在這邊叨擾你定叔他們?」
「不好嗎,他們不嫌我。」周瓚淡淡道。
「誰嫌你了?」周啟秀一個勁地搖頭。祁定勸慰他別和孩子計較。周瓚咬牙不語,但到底沒再翻出子歉的事來。
沈曉星很快為周瓚整理出客房,周瓚在祁善房裡擺弄她的電腦。
「給我杯水,渴死了。」他頭都不抬地說。
祁善慢悠悠地翻了頁書,「你沒家,還沒手腳啊!」
「你想我下去看我爸的臉色?」周瓚說。
祁善受不了他繼續賣慘,這招好用也不能總用吧。她撇嘴道:「戲過了啊!你爸早走了。」
「是嗎?」周瓚面不改色,他在祁善的電腦里倒騰了一陣,正打開視頻軟體和別人聊得歡暢。
周瓚在國外時也常邀祁善視頻,祁善總推說沒洗臉,或攝像頭壞了,不想看他的嘴臉。不過兩人電話聯繫沒斷過,周瓚的近況祁善並不陌生,幾個月沒見面,也沒什麼敘舊的心思。他手下噼里啪啦地打字,嘴也沒閑著,不時對著耳麥說笑幾句,似乎還並非和同一個人聊著天。看來他在「流放生涯」里沒讓自己閑著,祁善原本還想問問他在語言學校的學習情況,現在看他聊天的架勢,該露骨的露骨,該曖昧的曖昧,胡侃調笑都沒障礙,她就知道自己的操心簡直多餘透了。
她趿拉著拖鞋去上洗手間回來,經過他身後,無意中瞄見視頻里是個典型東歐樣貌的金髮妹子,鼻樑邊有俏皮的雀斑。周瓚最小化窗口,回頭對她笑:「這是我語言班的同學,烏克蘭小妞,沒事練練口語。你不知道,那邊哪哪都是祖國同胞,平時生活的圈子裡老外最多的地方反而是在語言班上,還有一半是小日本和韓國人。」
祁善被霸佔了椅子,只能靠在床頭,提醒道:「聊完別忘了把亂七八糟的軟體給我卸掉。」
過了一會,周瓚摘了耳麥,坐到祁善附近,抽開她手上的書,湊過去說:「別看了,陪我聊會兒。說說,大學裡有沒有人追你呀?」
祁善把書又拿了回來,沒好氣道:「誰像你整天腦子裡就這些事。喂,你牛仔褲幾天沒換了?別坐我床上。」
「哪來那麼多事!」周瓚象徵性地拍拍褲子,把椅子搬到祁善床邊剛剛好的距離。他沒忘記,出國前他倆的關係一度十分微妙,祁善對他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冷淡。好在距離模糊掉了一些問題,越洋電話里大家有事說事,倒沒有聽出什麼異樣。所以周瓚這次回來,會忍不住留心祁善對他的態度,比過去多了幾分試探的意思。
祁善沒有反對周瓚在她家住下,這讓周瓚放心了不少,然而他還是忍不住抱怨:「你不接我就算了,還和周子歉那麼親熱,故意噁心我?」
祁善沒理會他。周瓚訕訕地,從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了一枚古董胸針,拍在她的書上,「下次鬼才專程去二手店裡給你淘東西!」
「我讓你去的?」祁善嘴上那麼說,手卻沒有把東西拒之門外的意思。她把胸針舉到眼前仔細地看,胸針是典型維多利亞時期的風格,純銀鑲嵌,主石是一塊淡黃色的琥珀,不見得多精細昂貴,卻是她藏品里少見的東西。她喜滋滋地將它收進了床對面的斗櫃里。
這一招周瓚屢試不爽。祁善對這些小東西的沉迷常讓他感覺好笑又奇妙,尤其是她凝視那些稀奇古怪的藏品時,眼裡流露出來的專註和迷戀,很容易讓他聯想到西方神話里某種愛財如命的精怪或是守護寶藏的龍。他瞧不上她這點出息,也沒覺得那些小玩意有什麼意思,可偏偏走到哪裡都下意識地替她收羅。他知道什麼樣的東西祁善會喜歡,看見了不買下來自己也難受,這倒成了他的一種病。祁善斗櫃里攢下的「寶貝」至少有一半是周瓚物色來的。
提起祁善那個雞翅木的壽字斗櫃,絕對也是個神奇的存在,它與祁定畫室里那張紫檀畫案同為祁家曾顯赫過的祖輩所留下的僅有的老傢具。疼愛女兒的祁定把斗櫃給了祁善,祁善但凡有好東西都往那裡面藏。她「寶貝」可不少,但平素並不喜歡佩戴,只是純粹收著,周瓚疑心不到她整理嫁妝時輕易不會讓它們重見天日。他曾無數次親眼瞧見祁善把得來的東西收進斗櫃里,從此便如同石沉大海般再也沒有出現過。那斗櫃彷彿也永不會被填滿,像一個紫褐色的巨大黑洞。他為什麼不由自主地替她往裡面添磚加瓦呢?莫非他的魂也一部分被鎖入了那斗櫃里?這對於周瓚來說是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