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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愛是天生的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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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祁善的眼淚停歇,重新得以主宰自己的情緒,她做的頭一件事,是把戴在脖子上的那塊玉和菩提子一塊摘了下來,放在周瓚的手邊。

    「你什麼意思?」周瓚冷冷問道。

    「嘉楠阿姨把這塊玉給我,說是讓我替你先收著。有一天如果你遇到了真心喜歡的女孩再還給你不遲。」祁善接著說,「你會遇到很多女孩,有沒有真心,只有你自己知道。」

    周瓚也來了情緒,「每次生氣都拿這些東西撒氣,我沒你那麼幼稚!」

    祁善垂首,臉上淚痕殘留,卻已無傷感,「今晚你不要住在我家了——好嗎?」

    周瓚用了幾秒鐘來消化這句話,確定祁善不是戲言之後,他咬牙站起來要走,惡狠狠道:「你別後悔!」

    「把你的玉拿走。你不要就還給嘉楠阿姨,省得糟蹋了好東西。」祁善再次提醒,她的話像對一個不相干的人說一件不相干的事。

    周瓚居高臨下,臉上全是不屑,「我媽的玉就算了,那串菩提子本來也不值錢,被你貼身戴了那麼久,顏色都變了,送出去誰還肯要?」

    祁善一愣,轉身拉開床頭櫃的抽屜,翻找了一會。她找不到她的小剪刀,兩手一用力,生生把系在玉上的菩提子拽了下來。繩結不受大力,斷口飛濺出來的散珠落得滿地都是。她把手裡剩餘的珠串扔進垃圾簍,遞給他一個光禿禿的吊墜。

    周瓚氣得眼冒金星,一把抓過玉墜,指著祁善的鼻子罵道:「你有本事就把從小到大我送你的東西統統都扔了,一件都不許留!」

    到了晚上,周瓚的行李基本收拾完畢。沈曉星敲了他的房門走進來。

    「善媽我正想跟你說……」

    周瓚看著沈曉星手裡的一大包東西,忽然沒了把話說下去的心思。那個黑色的垃圾袋鼓鼓囊囊的,手一撈下去,依稀能看到整套哆啦A夢限量版木版畫、發黃的貼紙、桃木小劍、貝殼做的項鏈、精緻的核雕、碧玉雕的蟬、竹螳螂、漆器小首飾盒、檀木鐲子、蜜蠟手串、古董胸針,還有散落開來的菩提珠子……他都不記得自己送過祁善那麼多東西,有些年代太過久遠,早就忘在腦後。它們過去深藏在祁善的大斗櫃里,像潛伏的幽靈,現在才一一重見天日。

    「我剛才在門口的垃圾堆里撿回來的。她不要了,我再來聽聽你的意思。真打算扔掉?」沈曉星問周瓚。他們後來吵的那幾句聲音實在太大,沈曉星和祁定在樓下開著電視機也被驚動了。

    周瓚接過那一大包東西,也不說要,也不說扔。在沈曉星面前,他露出了些許難過,悶聲道:「是她不要的,跟我有什麼關係?」

    「好。」沈曉星點點頭,又說,「阿瓚,聽說你這兩天要走,走之前陪陪你爸也好。」

    「善媽,我不想一個人留在加拿大了。」周瓚像個孩子一樣抱怨。

    「這是你答應過你媽媽的事。自己做的決定不應該隨便反悔。」沈曉星平靜道。

    「你也希望我走?」周瓚坐到椅子上,屈著手指插進頭髮里,賭氣道,「小善討厭我,你也不肯幫我!」

    沈曉星又氣又好笑。她是真心疼周瓚的。他剛從醫院出來,抱在懷裡小小的一點,自己親媽沒有母乳,沈曉星一邊喂一個,明顯比較孱弱的周瓚總被祁善用腳丫子蹬得嗷嗷直哭。鄰居們有些以為她生了對龍鳳胎,可他們畢竟不是親兄妹,否則也少了許多煩惱。她拍了拍周瓚的手臂,嘆息道:「我不想知道你們為什麼吵。你了解她,小善不是個容易做決定的人,可她主意一旦拿定了,誰都沒有辦法,除非她自己轉過彎來。我想你們都開開心心的,但如果小善希望你給她一點空間,希望你尊重她的決定。」

    兩天後,周瓚飛回加拿大。春節是馮嘉楠飛過去和周瓚一塊過的。周瓚那個在溫哥華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姑婆年紀大了,根本無力管束後輩,周瓚早搬出來自己住了。馮嘉楠這次發現周瓚和一個烏克蘭裔的女孩走得很近,她到的第二天就撞見那女孩過來給周瓚送吃的,對方竟然有他住處的鑰匙。馮嘉楠提醒兒子要注意自己的私生活,被周瓚不冷不熱地搪塞回去。他說那女孩反正也不會是她的兒媳婦,她的手大可以不用伸得太長。

    馮嘉楠氣得不輕,有意給周瓚一點教訓,唯一的辦法只能從經濟上去約束他。她大量削減了周瓚的生活費額度,只給他最基本的生存所需。周瓚也不抱怨,沒過多久,馮嘉楠聽說他以節省房租為由搬去和那個什麼什麼娃住在了一起。

    「我們母子倆大概上輩子是仇家。」馮嘉楠事後對沈曉星訴苦。沈曉星笑言:「如果上輩子有仇,也是你虧欠了他,這一世是來還債的。」說笑歸說笑,沈曉星也勸了好友,孩子長大了,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粗暴約束。尤其是周瓚這樣的性子,有時候,堵不如疏,放任不理,他和那姑娘未必能夠長久。退一萬步來說,他們最後若真修成正果,好壞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馮嘉楠忍不住問起了祁善的近況。這時她才從沈曉星處得知,祁善和周瓚已經很久沒有聯繫過了。起初周瓚還經常趁周末打電話到她家,名義上是和沈曉星聊天,實際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祁善始終沒有接周瓚電話,聽說在其他聯繫方式上也把他拉黑了。周瓚本不是做小伏低的人,一來二去,彷彿也死了這條心,兩人近二十年的友誼毫無預兆地走到了盡頭。

    馮嘉楠若有所思地問沈曉星是否知道他們鬧翻的原因。沈曉星說她也不清楚細節,只隱約聽見他倆大吵一架,事後小善哭了,周瓚大怒,兩人把從小到大的往來物件來了次徹底清算,大到馮嘉楠送的玉墜,小到他們上幼兒園時做的手工,概不倖免。祁善把周瓚佔據她家閣樓的各種家私,連帶她替他種的花也都統統打包送回了他家。兩人竟是擺出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如果他們倆之間出了問題,一定是阿瓚那小王八蛋做錯事的可能性更大。」馮嘉楠有些悵然,「我有時想,他們一直都是不諳世事的孩子該有多好。」

    沈曉星在這方面要豁達得多,她說:「管不了的事,就讓它順其自然好了。」

    事實上如沈曉星所料,馮嘉楠故意對周瓚和那烏克蘭女孩的事不聞不問,三個月不到便傳來周瓚和那女孩已經分手的消息。周瓚說是對方喜歡上了一個德國人,他的語氣里絲毫聽不出遺憾或悲傷,看樣子也沒讓自己閑著。

    馮嘉楠有更關心的問題,她追問周瓚申請大學的事準備得怎麼樣了,有沒有理想的學校,把握大不大,她可以給他一點建議。周瓚嘴上說自己已經在準備材料了,用不著她操心,隨後又說,反正只是混個文憑,野雞學校有得是。馮嘉楠心都涼了半截。她趁午休時間打的電話,他那邊應該是深夜,可背景聲還是鬧哄哄的,偶爾伴有女孩子的尖叫,不知他還混跡在哪個派對上。

    馮嘉楠從未比此時更深刻地意識到,她把兒子獨自送出國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她的大半生都是由一個接一個的錯誤累積而成。

    「還有事嗎?」

    這通常是周瓚想要結束通話時的口頭禪。馮嘉楠忽而轉移了話題,「我聽說小善和你已經沒有聯繫了。我忘了告訴你,在你們吵架之前,她和我深聊過一次,也許我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她脖子上那個蚊子包也是你乾的好事吧?」

    周瓚沒有說話,但他電話里嘈雜的聲音漸漸消停了下來。馮嘉楠也不在乎他的反應,繼續說道:「是我勸小善及時抽身,離你遠一點的。我曾經以為,你是我的兒子,一直是我在管教你,你應該和你爸不一樣。結果我錯了,基因是改不了的……這麼說還抬舉你了,你爸雖然濫情放浪,事業上起碼還肯下功夫。你呢,你除了那張臉和一點小聰明還有什麼?你去禍害別人吧,誰願意愛你這攤爛泥就儘管去愛。放過小善,你配不上她,也配不上任何一個好女孩。」

    周瓚靜靜地等他媽媽說完,良久才不屑一顧地哼笑,「我說祁善怎麼變得那麼硬氣,原來得了你的點撥,也是,她和你向來一個鼻子出氣。你以為我會哭著求她,為她吃不下睡不著?她有什麼了不起的,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我身邊一抓一大把。你替我轉告祁善,玩不起趁早別玩!」

    「你自己當面去跟她說!日子還長著呢,我盼著你不要後悔。看在你是我兒子的分上,提醒你一句:用傷害一個人的方式去表達你的在乎,是最愚蠢的行為……」

    「我不是跟你學的嗎?你剛才怎麼說來著,『基因就是基因』!我爸的感情再下三爛,他睡的女人一個比一個年輕,你不服氣,也去倒貼一個小白臉。可我爸在這個過程里是享受的,你呢,你離婚、爭取到大筆財產、又升了職、也有男人追你,可你為什麼遲遲不肯燒掉我爸當年寫給你的信?他再過十年還能有小姑娘投懷送抱,十年後你的小白臉還會摸著良心說愛你?沒心肝的人活得更快樂,這是我從你們身上學到的。」

    馮嘉楠沒想到兒子會這麼說,她低聲道:「我可能到死都不會燒掉那封信,同樣,我到死也不會原諒他。沒什麼好說的了,幸而小善和你不會有機會走到我們這一步。」

    周瓚莫名地憤怒,「我和她的事用不著你管。你覺得你是為了我好,其實只是想滿足自己的控制欲。你不想承認也得承認,在感情上你是個可憐的失敗者,控制不了自己的男人,才變態地想要操控我的生活!」

    電話另一端陷入長久的沉默,周瓚想要掛了電話,聽到他媽媽顯出了傷心和疲憊的聲音,她說:「打敗了我,你就贏了?阿瓚,愛怎麼會沒有束縛!」

    他們後來興許還吵了幾句,周瓚不記得了。四天後,馮嘉楠在中午短暫的休憩時間從中環打車前往元朗,她乘坐的計程車在途中與橫插上馬路的一輛小貨車相撞。馮嘉楠當場身亡,司機在被送往醫院的途中也停止了呼吸。沒有人知道她當時為什麼外出,是會見客戶還是約了朋友,答案隨著當事人的離去成了個謎。

    周瓚乘出事當晚的航班飛往香港,和匆匆趕到的沈曉星一塊料理了馮嘉楠的身後事。周啟秀本來也要來的,被周瓚拒絕了。無論從法律還是感情上來講,馮嘉楠和他已無瓜葛。周瓚堅信他媽媽不會想要周啟秀送她最後一程。他唯一不確定的是,媽媽是否也一樣不想再見他這個不肖子。

    出事的計程車損毀嚴重,馮嘉楠的遺體也未能倖免。周瓚出面認屍,如果不是看到完好的那隻右手手背有個淺淺的疤痕,他不會相信眼前那堆支離破碎的血肉就是他媽媽。

    疤痕是十多年前的舊傷,那時剛七歲的周瓚不顧媽媽的反對非要學騎自行車,他的玩伴里只有他還不會騎,連祁善都在一個月前開始慢悠悠地踩著車在門前的小路上晃悠。馮嘉楠跟在車屁股後頭,周瓚不讓她扶,為了甩開她,他蹬得太快,車頭不穩,從河堤旁的石台階沖了下去。馮嘉楠情急之下抓住了車軲轆的鋼絲……也是這隻手在四天之前撥通了恐怕是她這輩子最失望的一個電話。

    遺體就地火化。那時,殯儀館除了周瓚,還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身材高大,面色悲戚。周瓚心知這一定是他媽媽生前的那個年輕情人。他同樣沒有答應男人提出看馮嘉楠最後一面的請求。他媽媽一生重儀錶,愛面子,活得比誰都光鮮驕傲,她長留在在乎她的人心中也應該永遠是這個樣子。

    等待遺體焚化的過程中,周瓚和那個男人有過短暫的交流。沈曉星也不知道他們說過什麼,次日,馮嘉楠生前的部分私物被人送到了他們下榻的酒店,那個男人從此再沒有出現在他們的生活里。沈曉星也承諾對那人的存在絕口不提。馮嘉楠最後的這段地下情事原本所知之人就甚少,就此不留痕迹地隨著她的軀體化作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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