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善,還沒睡呢?明天不用上早班?」沈曉星上樓休息,發現女兒房間的燈還亮著,門也沒關,探頭進來問道。
「哦。」祁善應了一聲,順手將周子翼兒子百日宴的紅包塞進抽屜。
與此同時,周瓚拒絕了一個「新朋友」叫去喝幾杯的邀約,興緻索然地關了車上的交通廣播。
他們幾乎同時想起一件事,馮嘉楠的忌日就在月底。八年了,許多事如筆墨被水浸染,不消失,只是日益混沌模糊。
馮嘉楠的骨灰存放在永安寺,近四年來周瓚和祁善都是約著一道去祭拜她的。祁善在馮嘉楠靈前承諾過,會和周瓚做一輩子的朋友,然而他們的關係後來也經歷了一段相當漫長的修復過程——至少在周瓚看來如此。
料理完媽媽的後事,周瓚有過立刻回國的打算,是祁善不許他半途而廢,她說嘉楠阿姨會希望看到他好好完成學業。為此周瓚不得不打起精神認真地去為申請大學的事做準備,幸而他運氣還不錯,被當地一所商學院錄取了,雖不是什麼頂尖院校,好歹不至於淪落至野雞大學混文憑的地步。周啟秀大感欣慰,老三不咸不淡地在他耳邊說什麼「不就是花家裡的錢在外面玩幾年罷了」,他也沒往心裡去。
依照周瓚的本意,他實在是在加拿大待膩了,即使以他的玩心在哪裡都能找到樂子,但國內的生活對他顯然更具誘惑力。無奈他頭上頂著緊箍咒,光是他媽媽的「遺願」就壓得他動彈不得,何況還有活人的期許。他不敢再讓祁善失望,她是他最後的束縛,掙脫容易,可脫韁的野馬天高地遠,無所歸依,他反而怕她放手。周瓚慢慢明白了媽媽那句話的意思,他寧願祁善管著他、拽著他、嘮叨他,那他漂得再遠也有了根。
只不過這倒成了周瓚的一個美好願望。在祁善看來,讓他好好上學只是作為一個「朋友」善意的規勸,僅此而已。祁善是個認死理的人,喜歡一個人時心心念念,不作他想,收回那顆心之後也駟馬難追。打從她認清周瓚絕非良人的那天起,她已經在心裡劃清界限。朋友就是朋友,她的放手不是以退為進,另一片海闊天空從此與他無關。
後來的一年多里,周瓚屢次故技重施,電話里甜言蜜語說盡,一年跑回來三次,軟硬手段都用遍。他曾以為祁善翻不過他的五指山,可後來才發現,如果祁善是孫悟空,他卻並非如來佛祖。他更像白骨精,無論披上哪一張皮,在火眼金睛下都無所遁形。她那麼了解他,他的偽裝,他的卑劣。原來從前她的相信,只是因為她願意相信。
好在祁善沒有持著老死不相往來的態度,周瓚的聯繫方式從黑名單里解禁,他們恢復了正常的溝通。周瓚放棄胡攪蠻纏以後,他打電話回來,祁善不再迴避。周瓚知道祁善和周子歉關係越來越好,他心裡不痛快,可誰叫「遠水解不了近渴」呢。他也出不得聲,不想祁善再責怪他多事,更不想打草驚蛇。無論周子歉存著什麼樣的心,祁善現在只是把他當朋友看待,一個含蓄,一個被動,周瓚諒他們三年五載也成不了事,他跳出來攪和就太蠢了。
那段時間,周瓚對祁善的心態是忙於堵漏。他本有一條江河,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忽而江水改道,他就想著小溪也好,水窪也罷,最後剩了一眼泉他也可以俯下身去舔,反正留住多少是多少,保證不會渴死再伺機深挖,說不定還有希望打井。在這方面他是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
他們之間存在感情的死穴,做朋友兩人卻擅長得如同與生俱來。周瓚上大學的第二年,他和祁善基本恢復到談笑如常的狀態,至少表面上如此。雖然周瓚有時在電話里對祁善唱《把根留住》,祁善還是會叫他「滾」,他買那塊春宮三問表,她大罵他神經病。然而祁善偶爾會主動與他聯繫了,兩人說說各自身邊的趣事,她不再是一味承受周瓚單方面的「騷擾」,這在周瓚看來是個長足的進步。
等到祁善大四那年的畢業旅行,第一次出國門的她在周瓚的強烈建議下選擇去了加拿大。周瓚心中竊喜,後來發現沈曉星也同行,他殷勤地陪了她們一周,鞍前馬後周到得很,沈曉星直誇他現在歷練懂事多了,殊不知周瓚背後嘔了多少升血。
周瓚不是專心研究學問的人,可他拿不到畢業證沒臉回來,熬了四年好不容易修夠了學分,混到畢業立即回了國,以隆兄為代表的狐朋狗友和熱鬧精彩的夜生活在朝他招手。祁善那時準備上研二,她去了更遠的一個分校區,一周也未必回來一次。周啟秀公司也遷了新址,在新開發的CBD中心區域,為上班方便,他多半住公司附近的房子里。周瓚回來後,周啟秀正式從老房子里搬了出來,他讓周瓚自由選擇隨他生活或住在舊居,周瓚卻兩邊都不挨著,自己找了房子獨自出去住。
周瓚回來後沒日沒夜地玩了一個月,周啟秀看不下去,非逼著他到公司上班。那時子歉已經在公司做了一年的實習員工,他學東西很快,行事有著與他年齡不太相符的周密和沉穩,很得公司元老的好評。尤其有了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周瓚做對比,大家無不惋嘆老闆半生勤懇卻得了個紈絝二世祖的兒子,反倒侄兒更像他的得力助手。
周啟秀面上不提,背地裡沒少鞭策周瓚,要他爭點氣。周瓚直言自99lib.net己對公司事務不感興趣,周啟秀罵也好,怒也罷,沒到三個月,他就正式從公司開溜,去和朋友合夥開了他的第一間酒吧。周啟秀氣得半死,實在是無可奈何,當著外人的面只能扮開明家長說「尊重孩子的選擇」。
三叔雖已不在公司核心管理層之列,見狀幸災樂禍地問周啟秀:「你現在還打算把自己半輩子的心血交給那個渾小子?說句不吉利的話,不怕眼沒閉上公司就被他賣了?」
周啟秀那時埋首文件堆里,對自己的親弟弟說:「什麼半輩子心血,等我死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說得輕鬆。二哥,你難道不為子歉想一想?他也是你兒子。」
「你不用時時提醒我這件事,我什麼時候虧待了子歉?」周啟秀用手揉著眉心,他怎會看不出來,阿瓚確實無心於此。子歉才是更適合成為接班人的那個。
老三見狀又勸了一句:「我也是為阿瓚好。你不能因為他媽沒了,就一味縱著他。他媽死了又不是你撞的,出事時你們婚都離了。要我說,也該讓阿瓚吃吃苦頭才……」
「就算我將來把公司交給子歉,阿瓚也是大股東之一。」周啟秀語氣依舊溫和,眼神卻冷了下來,「我們都吃過苦,何必要孩子也受這一遭?還有,老三,我不想再聽到你提起他媽媽的事情,你操的心已經夠多了。」
周啟秀曾寄望於祁善說服周瓚,但是在這件事上,祁善認為阿秀叔叔實在不必與周瓚相互為難。就像她願意扎在書堆里一樣,周瓚喜歡開酒吧就開吧,他是成年人了,只要不犯法就與人無尤。
周瓚酒吧開業那天祁善也去了,周瓚抽空擠回她身邊,問她:「你覺得這裡怎麼樣?」祁善出娘胎第一次坐在如此吵鬧的地方,她莞爾道:「還行。」周瓚故意逗她,笑嘻嘻地又問了一句,「那我呢,你現在覺得我怎麼樣?」酒吧里光線太過昏暗,他看不清祁善是否臉紅了,興許沒有吧,她的眼神還是平靜而清明的,連笑意都與回答上一個問題時毫無區別,「你啊?也還行吧。」
周瓚付之一笑,轉頭就去應酬別的朋友了。到了晚上,他回到自己一個人住的頂層公寓,靠著沙發背坐在落地窗前,外面是不曾熄滅的萬家燈火,他的眼神卻沒有聚焦。他很難不去回憶,如果是十年前的祁善,她會怎麼回答,很有可能她會說:「你是大傻帽。」四年前呢,她會扭過頭假裝沒有聽見,呼吸是亂了拍子的。如今他做什麼,她都覺得「還行」。不是他重新修復了在祁善心中的形象,而是她對他已沒有了要求。
周瓚至今也無法回答祁善當初的問題,她對他來說是什麼?她什麼也不是,又什麼都是。周瓚不想深究,他只肯定一點,媽媽不在以後,祁善就是他最親的人。想到這裡,他拿起腳邊的手機撥通了祁善的電話,說:「明天你什麼時候回學校?正好,上午我去你們學校附近的車場試車,可以順便送你一程……謝就不必了,明晚我去你們學校食堂找你吃飯。」
祁善碩士研究生畢業後順利留校任職於圖書館,工作地點又回到了市區,每天兩點一線往返於家和學校之間。周瓚與她見面又變得頻繁起來,他三天兩頭地往她家跑,倒比回周啟秀那邊還勤。祁善家的閣樓再一次被他的各種破玩意攻佔,遊戲機、潛水工具、山地自行車……還有各任正式與非正式女朋友送他的稀奇古怪的東西。祁善的電腦也不再單純屬於她自己,系統里常常有她根本不知道幹什麼用的軟體,有時下班回來顯示器也換了一台,他還美其名曰是替她「更新換代」。祁善每每向開門迎敵的父母抗議,他們的理由永遠是那一個——「阿瓚也可憐,他都沒媽了!」這話一說她若斤斤計較倒成了罪過。
周瓚的住處離祁善學校不遠,她也忘了是哪一回他出差在外,讓她去替屋裡的綠植澆澆水,從此祁善就有了他的鑰匙,澆水這件事徹底成了她的分內活,什麼給鐘點工開門打掃、下班順便幫他取個郵件更不在話下。
以普通朋友而論他們似乎太過親密,然而除去最大限度地融入她的生活,周瓚也沒有更逾越的行徑。他在外面的生活精彩得很,身邊的桃花從來沒有斷過,還不時慫恿祁善也去找一個男人試試戀愛的滋味,好幾次提出要給她介紹。祁善對周瓚圈子裡的朋友敬謝不敏,這幾年她爸媽也開始關注她的私生活,她不咸不淡地應付著。就在周瓚和沈曉星夫婦都以為祁善要嫁給一堆書的時候,她的鐵樹毫無預兆地開了花,找的不是別人,偏偏是周子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