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車子開下了山,燈光和人氣撲面而來,驅散了各懷鬼胎的緊繃感。這是一個連縣城都算不上的小鎮子,總共不過橫豎兩條中心街道。白天他們從鎮子邊經過,感覺街道冷清,平凡無奇,像灶台邊懶洋洋的婦人,誰想到了夜裡竟如換裝般鮮活了起來。主街道夜市擺開長龍,叫賣廉價服裝的小販、煎炸燒烤的消夜攤、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的路人將原本就不寬敞的馬路填滿了,與頭頂上隨意交織的臨時光源一樣構成了一種凌亂而世俗的熱鬧。
周瓚把車停在一個歇業了的菜市場旁,與祁善步行穿過夜市的街道,打算在鬧市區尋找一家日雜用品商店。祁善很少見識這種夜裡的圩市,稍一張望落在了周瓚的身後,周瓚不時回頭,走走停停地等著她。
途經一個小飯館,大概是剛結束了一場本地人的婚宴,大量酒足飯飽的道賀者從飯店門口湧出來,有些剔著牙談論今晚的飯菜,有些與門口送客的新郎新娘寒暄道別,一時堵得人寸步難行。祁善打算等這撥人稍稍稀釋再穿行過去,駐足欣賞著新娘子身上大紅的敬酒服和殘妝都蓋不住的喜氣。周瓚卻沒這個閑心,耐著性子等了片刻,找個空當就強行擠了過去,還不忘回頭拖著走神的祁善一塊突圍。
祁善被周瓚拽著胳膊艱難穿行,正好一個伴娘打扮的年輕姑娘風風火火地從飯店裡跑出來,懷裡捧著的似是新娘換下來的白色婚紗。婚紗體積蓬鬆,伴娘幾乎抱不住,她從周瓚身邊經過,白紗也蹭上了周瓚的身體,他隨手一拂,身後的祁善遭了殃,輕薄的網紗面料被她的發卡掛住了。
那個黑色的細發卡是祁善用來固定被風吹亂的碎頭髮,尾端的尖利處穿過了婚紗上的小孔,伴娘起初未覺,繼續往前走,祁善忙護住被拉扯的鉤掛處。周圍的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笑著起鬨,祁善手忙腳亂,在伴娘的幫忙下才抽出發卡,解救了婚紗和她的頭髮。
「不會鉤壞了吧,等下還要還給影樓呢!」伴娘急著檢查婚紗裙擺上的鉤掛痕迹。祁善不停道歉,幸而婚紗被撫平後看不出明顯的撕裂,她才鬆了口氣。可惡的是身為始作俑者的周瓚站在人群外,不但沒有上來幫忙,還跟著起鬨的人一塊咧著嘴笑。
祁善的悶氣沒生多久,周瓚發現前面十米開外就有他們苦苦尋覓的日雜小超市。他笑著把祁善拉進去,又被祁善趕到一旁,讓他等著就好。
小超市裡東西不多,沒什麼挑選的餘地,祁善拿了想要的東西到結賬處,才發現自己身上並沒有帶錢包。周瓚把錢遞給老闆,嬉皮笑臉地對祁善說:「算我送你的。」
祁善沒搭理他的低劣玩笑,問超市老闆借了廁所,從她的戰利品中抽出一片,剩餘的都讓周瓚拿著。周瓚低頭研究手裡那兩包東西的區別,一包有太陽,一包有月亮,他似乎悟到一點門道,正想著又從她身上學到了新知識,忽然聽到有人竊笑。他抬頭,兩個小鎮姑娘捂著嘴從超市門口經過,咬著耳朵議論。
周瓚這才發現不妥之處,他回頭對老闆說:「給我一個購物袋。」
「小的一毛,大的三毛。」
他們不刷銀行卡,周瓚豪氣干雲地拍了一張五十的在桌子上,遭到老闆無情的拒絕。
「找不開,給我零錢。」
「那你給我拿500個小的!」
老闆終於感覺到了周瓚強大的怨氣,決定不與他計較,施捨了一個小的購物袋,粉紅色,很透明。
祁善還在廁所磨蹭。周瓚把拎著購物袋的手背在身後,門神般站在超市門口等著她。還沒到九點鐘,為招攬人氣,超市門口的小音箱轟轟地放著音樂。周瓚從「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聽到「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飛翔」,她還沒出來。他心裡焦慮,想像著一個女人做那件事時的流程,藉此計算她耗時的合理性。其間有一個形容猥瑣的中年人晃過來,試探著問他要不要「小姐」。周瓚面無表情地把購物袋裡的東西亮出來,說:「今天不方便。」
中年人像撞見神經病一樣離開了。祁善還不見蹤影。周瓚急不可耐地想把剛才的糟心事一一對她吐露,她怎麼還不來,還不來……可他不能走,也不會走,就這麼等著她,等著她。
超市的廁所在他看得見的地方,出不了意外。只要祁善不掉進坑裡就一定會出來。周瓚知道自己必然能等到她,她遲早會回到他的身邊。當他隨著「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的節奏輕輕哼唱時,周瓚的等待已不再焦慮,他漸漸等出了心得,等出了滿足。
「走吧。」祁善終於朝周瓚走來。解決了她的心頭大事,她眉目和緩了不少,意外的是周瓚拎著兩包衛生巾,心情看起來居然也不錯。
「好了?」他輕聲問。
「嗯。」祁善不自在地點頭。
周瓚說:「那我們回去吧。」
前方夜市的人不知不覺間散去不少,有一輛小貨車按著喇叭慢騰騰開過。周瓚在漸遠的後視鏡里看到了他和祁善,他們並肩,手裡拎著裝有日常用品的塑料袋走在陌生而喧嘩的夜市,腳步不疾不徐,如同所有面目模糊的世俗伴侶。
小貨車鑽進了漆黑的巷子,周瓚寄望於身旁理髮店的落地玻璃——這理髮店的員工真他媽的懶,玻璃都積了灰也不肯擦一擦。可這不要緊,她現在還在身旁,扭頭就能看見。不知道這夜市裡能不能淘到她喜歡的東西。周瓚明白過來,為什麼他看不上她戀物的小毛病,卻又樂此不疲地替她搜刮。祁善不常笑,但她開心沉醉的樣子很美。那樣的痴迷眷戀也曾屬於過他,只是隔得太久遠,成了收藏品,被擺在記憶的陳列架內,只能懷念,不可觸摸。
他今晚是不大對勁的,或者說這段時間周瓚都在試圖理出一個頭緒。他犯了聰明人最大的毛病,關注點都在事件上,在乎的是解決問題的方式而非感受。他總想著要把祁善留在身邊,見招拆招,這樣強烈的情緒從何而來,卻從未願意去探究。
祁善最後一次為他而流的眼淚猶在眼前。她要的是愛,周瓚心知肚明,然而愛是什麼,他是茫然的,也始終不肯相信。可就連他爸爸這樣的負心人也愛過,他媽媽那麼痛苦也未曾徹底釋懷,他連他們都不如?
祁善被周瓚看得寒毛直豎,沒話找話地問:「你明天早上幹什麼去?」
「阿標說山上有個滑翔翼俱樂部,我去看看。」周瓚說。
「太危險。」祁善嘀咕了一聲。
「你不想我去?」
她顯然在他這樣的問句下愣了愣,自嘲道:「我不想你去你就不去?」
周瓚不會聽她的。他擰得很,和在乎他的人擰,也和自己擰。
周瓚的心思總被驕傲所困。從前他反感媽媽的桎梏,她越控制,他越叛逆。後來他對抗的是祁善。她怪他花心,他就濫情給她看;她不喜歡他不務正業,他偏遊戲人間;她想安穩,他定不下來;她擔心危險的事他總要試一試。好像這樣就證明他們天生不合適在一起,而不是她不要他了。
到現在周瓚依然不確定祁善要的愛到底是什麼。然而這已不重要,在小飯館門口,他看見那層廉價的白紗掛在她頭上,他發現這輩子他都不可能接受她身披白紗站在另一個男人身邊。「愛天生就是束縛」,媽媽的這句話周瓚始終忘不了。他慢慢有了自己的一套理解:比起失去,他更願意受她所制。
「愛去不去。不過我家的閣樓可放不下什麼滑翔翼了。」祁善想想又說。
他當初迷戀洞潛的時候祁善也是反對的,在網上找了好幾篇關於這方面危險性的文章給他看。對麵攤販小推車上臨時掛著的白熾燈泡亮得不合常理,那光的碎片也有些落在了周瓚的眼裡,他說:「我不會死在外頭的。」
祁善氣不過,可又不想咒他,恨恨道:「你哪一樣愛好不是三分鐘熱度,不要把麻煩留給我就好。」
周瓚笑得無賴,「『把爛攤子留給你』這個愛好我不是堅持下來了嗎?」
祁善和他說不通,沉著臉走在前面。周瓚微笑。他整個人都是動蕩不安的,她是唯一恆定的存在。
祁善走著走著,感覺有人在身後拖住了她。
「祁善,我不想你和周子歉在一起。」周瓚站在原地沒頭沒腦地說。
祁善的意外並沒有周瓚想像中那麼深,她回頭靜靜看他。
「你想結婚,我娶你!」
周瓚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如果人非要結婚不可,他和祁善在一起又有什麼不好呢?
買小餛飩的攤販把半盆子髒水潑在路面上,周瓚牽著祁善避讓,才沒讓褲腿遭了殃。祁善站定,低頭笑了。
「別笑了啊,說話!」周瓚不滿意自己犧牲僅僅換來她這樣的反應。
祁善說:「我不知道你是在恭維我,還是在羞辱我。」
「當然是覺得你好。求婚不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讚美?」
「那我謝謝你。」
周瓚用提著兩包衛生巾的手攔住若無其事往前走的祁善,一字一頓地說:「我沒開玩笑!」
祁善撫了撫有些發涼的胳膊,對周瓚說:「我也很認真地答覆你:我拒絕。」
「你以為找到了如意郎君?我敢打賭,周子歉追求你大半是討我爸歡心,剩下一部分是在和我較勁。」
祁善聽他振振有詞地說完,木然別開臉去。她說:「和子歉在一起這件事我考慮了很久,我不想膈應你。我是真心覺得和子歉很合拍……」
「男女有心勾搭,屁大的事都能說成默契。你們都呼吸,都要吃喝拉撒,這算不算緣分?可笑。要這麼說起來,以我倆的熟悉程度不成了幾世夫妻?」
「周瓚,要我說多少遍,我們以前是很好,可是朋友有朋友的距離,我們要學著為身邊的人考慮。」
「狗屁!別拿你那套道理來糊弄我。要努力的都不是真心。」周瓚完全聽不進祁善的話,他說,「何況周子歉還和那個叫魏青溪的服務員有一腿,那才是他喜歡的類型。要是他為了你放棄魏青溪,將來遲早也會為一個更有用的女人放棄你!」
祁善說:「沒發生過的事我們都不能下定論。假如有朝一日子歉像你說的那樣放棄我,我至少還知道是為了什麼。」
回去的路上,周瓚從車尾箱翻出一件戶外防風服罩在祁善頭上,說:「上次徒步時留在車上的,沒洗過,你將就著披一下。」說完又遞給她一瓶水,問她:「常溫的沒有問題吧?」
祁善接過水,又拽了拽衣服,依然難以適應他態度的轉變。從前周瓚對她也不是不好,可他表達關心的方式總帶著刺,明知道他是善意也讓人不舒服。不知道他今晚抽什麼風。他總是想到一出是一出,轉頭就拋在腦後。
回到山莊,餐廳里的人竟還沒有散,反而更加熱鬧地聚攏在某一張桌旁。隆兄一看到周瓚進來,亢奮地朝他招手,「總算回來了!周瓚,你快看看這是誰。」
眾人聚焦的中心有人徐徐站了起來,擋在她身前的閑雜人等也識趣地往兩旁讓了讓。祁善一眼就認出了來的是誰。依稀還能看出當年的輪廓,偏又覺得哪裡都不太一樣了。她穿得很隨意,臉上也只化了淡妝,可站在人群中的樣子彷彿她生來就該被眾星捧月。她不再是被同學欺負排斥的醜小鴨朱燕婷,而是平時只能隔著電視欣賞的鏡中花。
周瓚也笑著走上前,做了個驚訝的表情,「原來是大明星駕到。」
朱燕婷淡笑道:「等你老半天了。」
「怎麼樣,晏亭小姐今後是我們山莊的代言人了。」隆兄滿面紅光。他是同時認識朱燕婷和周瓚的。周瓚出國後,朱燕婷在他的皇家公館做了一年多的駐唱,她嗓音一般,但長得漂亮,颱風尤佳,給隆兄的酒吧增添了不少人氣。後來朱燕婷大學畢業北上闖九*九*藏*書*網盪,近兩年漸漸混出了名堂,隆兄也感到面上有光,新開的夜場里還特意掛了朱燕婷當年唱歌時的巨幅照片。這次他們山莊開業在即,想在全國的旅遊市場打開知名度,剛協辦了一場模特大賽,頗具廣告效應,有人建議隆兄依照這個路子走下去,再找個有名氣的代言人。朱燕婷無疑是個好人選,她是本地姑娘,和隆兄是舊識,最近風頭日盛。隆兄聯繫上她的經紀人,起初還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沒想到朱燕婷很爽快地應下了這件事。
「我早想說這件事來著,怕晏亭趕不上今晚的飛機白高興一場。現在正好給你們一個驚喜!」隆兄這話是沖著周瓚說的,朱燕婷大晚上地陪他們「親切」聊天,除了看在錢的面子上,多半還有某人的原因。隆兄尚且不會自戀到以為是因為自己。他把距離朱燕婷最近的那個位置讓了出來,「你們好幾年沒見了吧?來來來,正好敘敘舊情。」
一個娘里娘氣的中年男人開玩笑道:「隆老闆可別給我們晏亭製造緋聞。」
朱燕婷卻沒把這話放心上,她好像這才看到了人群外的祁善,微笑著打招呼:「祁善,你都沒什麼變化。」
「你好啊,燕婷。你更漂亮了。」祁善由衷地說。
「這位也是我的高中同學,以前班上的學習委員。」朱燕婷向身邊的經紀人介紹祁善,又說,「她現在可是女博士,大學圖書管理員,是有學問的人。」
經紀人不走心地附和。祁善笑笑,垂眼不語。周瓚不客氣地坐到隆兄騰出來的位子上,含笑問朱燕婷:「你怎麼不介紹我呀?」
朱燕婷巧笑倩兮,「非逼我提傷心事。看你和祁善的樣子,你們還是在一塊了?恭喜恭喜!」
她早就和隆兄有聯絡,又已經來了好一會,怎麼會不知道周瓚和祁善的事?不過明知故問罷了。周瓚挑眉,似逗弄又似撩撥,「我說沒有,你是失望,還是高興啊!」
「早就不關我的事了。」朱燕婷也坐了下來。阿瓏興高采烈地上前求合照,朱燕婷大方地同意了,挨近阿瓏在鏡頭前露出個無可挑剔的笑容。
祁善看到子歉已走到她身邊,她伸出手,他及時握住。
「走,不舒服先回房休息。」
子歉陪在祁善身邊,走出餐廳,他問:「你不喜歡見到那個女藝人?」
「沒有啊。只是有點意外。」祁善回答道。平心而論,祁善對朱燕婷並無反感,甚至覺得她能打拚至今日的地位很不容易。祁善抵觸的只是與朱燕婷有關的那段記憶,這讓她想起了當初沉溺於獨角戲裡可笑的自己。朱燕婷的出現是好事,祁善得以從短暫的困惑中抽離。剛才還信誓旦旦說要娶她的人現在正和舊情人打得火熱,她知道他很快會忘記他說過的話,只是沒想到快到這種地步。她怎麼可能相信他呢,無論他的話有幾分假。已經遠去的記憶像一本灰暗而晦澀的小說,祁善再也不想重新翻閱。
他們穿過走廊,腳下是嶄新而厚重的暗紋地毯。人行走在上面並未能完全遁去聲響,那悄而沉的動靜反而如軟布包裹的錘在心頭某處撞擊。祁善的房間到了,她擺弄著房卡,對子歉檢討道:「子歉,其實我今晚的不舒服是……女人的小狀況。我開始沒好意思跟你提。對不起。」
她許久沒有等到子歉的反應,這才仰著頭看他,發現子歉臉上的笑別有深意。他說:「你為這個說『對不起』,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之前存了什麼心思。」
祁善啞然。周瓚的混賬話又在她耳邊響起,她混亂地解釋:「我不是說你有那個意思,我也沒有,我的意思是……」
子歉低沉的聲音已在她耳邊,他靠近擁抱了她,把她環在自己和門之間,「你有沒有我不知道,我本來是有的。」
即使子歉對祁善一直很溫和,給她安全感,可在祁善的感知里,他像某種金屬,穩定、堅固、硬朗、剛強,甚至有幾分禁慾。這些形容詞都與柔軟狎昵無關。周瓚說對了,祁善從未想過脫光了的子歉是什麼樣子的,還來不及想。所以當他說出這樣的話,祁善心跳之餘,還感到了意外。
她要的不是一塊金屬的盾牌,而是一個託付終身的男人。祁善讓自己的身體放鬆,安心與子歉依偎,他用下巴磨蹭著她的頭髮,她感知到他的心跳和身上散發的熱氣。這存在感真切如斯,驅走了祁善的惶惑和惘然。她不能再讓周瓚輕而易舉地從中挑撥,所以有些東西她必須得到求證。
「子歉,你能告訴我魏青溪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