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時間,祁善剛忙過一陣,發現展菲給她發來一封電郵,標題取得十分驚悚——「全世界十億人都說準的心理測試,不試試你會終生後悔」,後面跟著若干個感嘆號。展菲總是喜歡弄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祁善閑著也是閑著,點進去看了看。正文里所謂的心理測試不過是十道簡單的提問,諸如「你最喜歡的親吻方式」「最想和你愛的人去什麼地方」之類,沒意思得很。
祁善用了三分鐘回答完畢,點擊「提交問卷」。她對測試結果也不怎麼期待,無非是「ABCDE」幾種類型,每一種都模稜兩可,充分體現了心理學上的「巴納姆效應」,往任何人身上套都毫不違和。
頁面刷了一會進度條,忽然有一個彈窗跳出來,上面顯示:剛才的測試結果已成功發至您所愛之人的郵箱。
祁善頓時坐直了,心裡納悶至極。她什麼時候填寫了對方的郵箱,莫非是展菲事先做好的設定?很快她冷靜了下來,認為這不可能,除非電腦里藏了一個鬼。她關閉測試頁面,又一個彈窗出現,「以下才是本測試的結果:剛才第一時間出現在您腦海里那個郵箱的主人,就是您所愛之人。」緊接著頁面上冒出許多粉色的愛心泡泡。
愛個鬼!祁善虛驚一場,這個心理測試,或者說是惡作劇實在太無聊了。根本就不準,而且還可笑。她刪了郵件,又轉到垃圾箱將它徹底清除,儘管如此,心裡仍有一種被人戲耍窺探的不悅。
距離中午下班還有幾分鐘,展菲興沖沖地跑進祁善的辦公室,問:「祁善姐,那個心理測試你做了嗎?我覺得超超超准!」
祁善說:「下次不許給我發這些東西了。」
她沒有和展菲一起叫外賣,自己去學校食堂吃午飯。剛走出圖書館大樓,那種「見鬼了」的感覺再度浮了上來。周瓚站在花圃旁擺弄手機,這次他沒有開車。兩人視線交會,祁善謹慎地問:「又來找展菲?」
「找你。」周瓚晃了晃手機,「正好,我剛想給你打電話。」
「有事?」祁善腳步不停。
周瓚問:「你急什麼?」
「我去打飯,再遲就得排隊了。」
「一起吧,我也空著肚子來的。」
周瓚跟了上去,祁善發現他今天全沒有平時的弔兒郎當,說話的語氣正經平和,倒像是從前有心事的模樣。
「到底什麼事,你直接說好了。」祁善轉身問他。四號食堂就在圖書館附近,祁善經常在這裡解決午餐,雖不是教工專用餐廳,但往來的人里也多有熟悉面孔,祁善已看到一個流通部的同事和兩個常打照面的學生投來感興趣的目光。她同樣不認為以周瓚的挑剔胃口還能是專程來吃大鍋飯的。
「聽說你要走。」周瓚也沒有半句廢話。
這個問題果然令祁善陷入了沉默。她昨天才和主管人事的副館長有過一次私下談話。副館長是沈曉星的學妹,平時對祁善諸多照顧,人也和藹理性。祁善只是詢問了一下借調鄰市合作院校圖書館的可能性,副院長勸她三思。祁善儘管缺少職務上的進取心,但在專業水準上無可挑剔,對待分內工作也兢兢業業,在收納了不少領導家屬的圖書館裡,她是近年來有價值的學術論文最大的貢獻者之一,於公於私領導都不希望她有離開的想法。
這件事沈曉星也知情,她不鼓勵也不阻撓,還答應了祁善暫時不對其他人透露。是阿秀叔叔從副館長那裡聽到的風聲?他也是老校友聚會的常客。又或者是展菲?她的消息總是最靈通。祁善並非刻意偷偷摸摸,只是她還沒有最後做決定,不想節外生枝,誰知道周瓚那麼快就嗅到動靜。
既然如此,祁善也不迴避,她說:「是有這個想法。」
周瓚看她的眼神像看一個瘋子,「上大學那會你考了那樣的分數也沒想過往外地跑,現在為了周子歉你居然要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連家人和工作都不顧了?」
祁善撇開臉,這也是她猶豫的所在。她享受她所習慣的生活,留戀於現狀,更何況父母年紀漸長,只有她這一個女兒。子歉盼她點頭,她也想過和他離開才是維持兩人感情最好的辦法,但她實在很難割捨一切說走就走,再三考慮,也遲遲給不了子歉一個答覆。
「是誰說自己沒有鴻鵠之志,做一隻安於巢穴的燕雀就很好?一把年紀又做起遠走高飛的夢來。」周瓚聽她承認,即使早有心理準備,還是氣得管不住自己的嘴。
「燕雀也是需要有個伴的。」祁善任憑周瓚損她。她不求周瓚能理解,他是自在逍遙的人,偶有歇腳,想走就走,從無守巢的概念,也不知獨自過冬的孤寒,卻認定她就該一直留在原地。
「你的愛情那麼偉大,乾脆雙雙殉情得了,沒準還能化蝶。」她越平淡以對,周瓚就越急火攻心,「說話呀,你啞巴了?」
「我等你先說完,怎麼痛快怎麼來。」祁善木然看著他身後的操場,「我沒什麼可說的。」
「祁善,是不是只要有個男人看得上你,撩你幾回,你就什麼都肯答應,哪裡都肯跟他去?」周瓚冷笑著宣洩他的惡毒,「你想男人想瘋了吧?」
他看到祁善半垂眼瞼一言不發,只有呼吸變深,也只得三兩下,很快又平靜如常。她在忍耐他,就像每一次兩人爭吵時那樣。周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越在乎一個人,就越忍不住要去刺傷她。他為了守住自己的心,寧願看她難過,可是看到她難過的樣子,他好像更守不住那顆心。
祁善現在的樣子讓周瓚想起八年前她痛哭過後的那一幕,那次她也是出奇的平靜,後來她扯碎了菩提珠串,再也沒把他當成自己的另一半。自從想通了自己的心思,周瓚已經努力改變他在祁善面前愛面子,一受挫就破罐子破摔口不對心的壞毛病。她不再是他世界裡鐵定的一部分,總是原諒他的自在撒野,肆意妄為。他怕她會走,恐懼是最大的心魔。
他沒了下文,祁善又等了一會,「說完了?那我去打飯了。」
「小善,你要我怎麼樣?」周瓚走投無路,輕聲道,「如果我說我是……是……是愛你的,你信嗎?」
他逼急了還真是什麼話都說得出來。祁善手裡還端著空飯盒,眼裡也是空蕩蕩的。
「先問你自己信不信。」
周瓚過去是不信的。愛太虛無了,他抗拒與之相關的一切定義。他可以娶她,可以為她改變,那是他想佔有。祁善拎著輸液瓶陪周瓚去上廁所時,他還在對她洗腦,說什麼慾望和依賴他都具備。在那個封閉而尷尬的空間里,他背對著她,忽然把自己繞了進去:慾望和依賴加在一起難道還不是愛嗎?愛就愛,有什麼大不了,她要的他都有,都捨得給。
周瓚像戳破了一個魔咒,假裝沒發覺耳根的熱燙,接下來的話說得就更有底氣了。
「如果說你什麼都沒發覺,那你就是不折不扣的騙子!」周瓚的手一握緊,還沒好透的傷處又開始有知覺,提醒他長痛不如短痛,今天必須要把話徹底說清楚,「你不可能只把我當成朋友。如果是那樣你不會把我媽送的玉戴在身上,那天晚上也不會喝我灌的酒,你心裡比誰都明白。祁善,你真心想和周子歉在一起何苦拖到快三十歲?你等的不是他。」
他真自私,他也知道她快三十歲,有記憶以來她就在他身邊,他心知肚明,還任由她虛擲年華。這就是他的「愛」,從無慈悲。
四號食堂前已有不少師生刻意放慢了腳步。祁善單手遮在眼前,手心觸及之處冰涼濡濕。她說:「你錯了周瓚,我早就不等你了,也不會和你在一起。」
「哭了?」周瓚困惑地去掀祁善的手。他從來不信祁善會愛上除了他以外的人,她此時的眼淚也無異於默認,「為什麼?」
祁善哽咽道:「因為我要的是一個穩定的伴侶,一段穩定的關係……不是你!」
「穩定?」周瓚像聽不懂一樣茫然地重複。
他或許愛她,祁善願意相信。然而愛又如何?他多情善變又無所顧忌。祁善怕了,他這樣的男人或許是陌生人的福音,卻是愛侶的噩夢。他像一隻張揚奪目的風箏,天性逍遙。她手裡牽著線,風箏再美,飛得再高,人人都誇,有什麼用?不管風從哪個方向吹,他不在身邊,她有的只是那根線。
「我想要一個用不著猜他哪一句才是真心話的男人,他不會前一分鐘哄著我,轉頭說走就走,一言不合就出口傷人。我也不想為一段感情擔驚受怕,一覺醒來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他的第幾任。穩定就是正正經經地對我好,愛就坦坦蕩蕩地說出來。你做不到。」
祁善不再自欺欺人,這麼多年她都忙於救火,每發現一點火種,她便立即以十倍的驚惶試圖撲滅,不料四處星火,她只能棄之逃離,任身後烈火燎原,總有燒盡的一天。
她說完,周瓚有片刻出神。眼看身邊有更多的人豎起耳朵,祁善也不打算扎進人頭攢動的食堂里,再討論下去沒有任何意義。
「祁善!」周瓚在身後叫住祁善,他讓她這麼走,以後就徹底懸了。他上了兩級台階,站在四號食堂門口的制高點,大聲道:「你不也從來沒說出你的心思?我一直愛你,你滿意了?有種你說句話啊,你要的坦蕩在哪裡?」
祁善站定了,卻沒有回頭。她知道所有關於愛的生物學和哲學原理,也許還能把上百個愛情典故用三種語言說出來,但這麼多年唯獨說不出一句愛他。最簡單的事,也是最難的事,有多難,含在嘴裡灼燒著,哽在喉間呼吸不得。但都比不過說出來後,他走了,沒了,連藏在友情背後一日過一日的僥倖都不存在。
周瓚等不及,繞到她面前,發現她彎下腰哭泣。
「是,我也愛你,我還是管不好自己。所以我更受不了,也不敢……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我受不了你!」
她沒有再遮著臉,哭相實在不敢恭維。這還是祁善身為小女孩時最無所顧忌的哭法,周瓚不止一次嘲笑她這個樣子最丑了,像扁嘴的魚。祁善懂得愛美以後就刻意糾正過來。他總是挑剔她,大笑也說難看,皺眉也被奚落。她一邊成長,一邊學著把情緒收在心裡,這樣他該不會嫌棄了吧?她愁死了,樂翻了,臉上也絲毫顯不出來。
她為什麼要在乎他的感受呢?她曾是他的,他卻從不是她的。
「你看,那是不是祁老師?」
「和男朋友吵架了!」
「真看不出來。」
「可不是嗎?這也吵得夠凶的。」
……
看熱鬧的人遠遠近近地站著,周瓚並不在意別人的眼光。他和祁善在花圃邊的木棧道上,他低頭,腳邊有個被磨平了的樹瘤,像長在心裡的一隻眼在無聲窺探他的慌張。他上前一步,把「眼睛」踩在腳下。他想,人人都渴望愛,他那對成了怨偶的父母也不否認當初愛著時有過心動和快樂。祁善終於承認愛他,卻用最痛苦的方式哭泣,好的愛不該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