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瓏二十四歲生日,老秦一反從前在這方面的低調作風,為她風光大辦了一場。子歉以半個主人的身份出現,兩人的婚期也正式敲定在三個月之後。
當晚阿瓏被鮮花、美酒、艷羨和道賀包圍,她還擁有父母的疼愛、最好的年華和深愛著的人,像童話里的公主站在了七彩泡泡搭建的城堡中央。
三天後,老秦在他主持的一場例會上被帶走,接受組織調查。他的公開活動和工作動態就此停頓在這一天。與此同時,老秦的妻子和內弟隆洶也被悄無聲息地傳喚。
子歉第一時間趕回周啟秀的住處,周啟秀沒有去公司,他正在沙發上翻看一本老黃曆,戴著老花眼鏡。進入書房時,子歉連門都忘了敲,周啟秀抬頭看了他一眼,問他這個時候怎麼不陪陪阿瓏。子歉不答,他來的時候心急火燎,現在反而什麼都不說,沉默地站在周啟秀身邊。
「還是躲不掉這一天。」周啟秀合上黃曆。聽可靠的人說,老秦被帶走時也相當平靜,他絕不會毫無知覺,只是想不到來得這麼快。
周啟秀示意子歉坐下,目光溫和,還隱有一絲愧疚。
「苦了你。」他嘆道。
子歉不肯坐,半蹲在周啟秀身邊,低聲道:「二叔,我們要早做打算。」
周啟秀點頭,他確有打算,然而並不是子歉想的那樣,傾盡所能以圖在這場波瀾中全身而退。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子歉走後,周啟秀照常去找祁定喝茶下棋。祁善下班回來,發現家裡茶室的門半掩著,阿秀叔叔來了,她爸媽都在。到了晚上,爸媽跟她提起,阿秀叔叔想儘快將嘉楠阿姨的骨灰安葬,地點已經擇定,日子也看好了。
馮嘉楠的骨灰此前一直存放在一座叫永安寺的江南古剎內,那裡有香火服侍,日日可聽到誦經聲,周啟秀和寺廟的住持是故交,他認為那是個不錯的暫寄之處。原想著等他百年之後,由周瓚來將他和馮嘉楠的骨灰一併入土,可現在周啟秀怕生變故,非要親自安頓好馮嘉楠的歸宿地才肯安心。這件事他邀老友夫婦同行,沈曉星和祁定都答應了。
「小善,你也一起去吧。」周啟秀深夜離開前對祁善說。
祁善有些猶豫,能為嘉楠阿姨做點事她當然願意,但眼下她們圖書館正在進行大規模的資料庫升級,忙得不可開交。永安市在省外,過去她都是利用公休去祭拜,這一趟把事情辦妥最少也得三天,領導不會答應她在這個時候請假。
沈曉星也開了口:「去陪陪阿瓚也好。」
周瓚今晚已經給祁善打電話了,他想她去。祁善唯恐周瓚有別的心眼,並沒有答應。也許是她想得太多,媽媽的死始終是周瓚的一個心結,別看他平時嘻嘻哈哈,多年來也始終未曾釋懷。這次去安置他媽媽的骨灰,周瓚心裡不會好受,祁善是少數能讓他提及此事,並給他開解的人。若將身份對換,周瓚恐怕也會推開一切的事務來陪她吧。
祁善的事假艱難地申請了下來,兩天後,她們一家三口和周啟秀父子倆一併出發。這次行程全由周瓚做主,所到之處的安排無不妥帖周到。沈曉星誇他總算有點大人的樣子了。周啟秀不說話,眼裡有欣慰。
他們下午抵達目的地,第二天才是周啟秀擇定的日子,周瓚讓他們在酒店先做休息。他安排的住處藏在一處山谷里,與馮嘉楠骨灰所在的寺廟僅一牆之隔,背靠著大片茶園。酒店是在一座古村落的基礎上改建,保持了江南鄉村獨有的歷史風貌和建築風格,客房也基本上利用村落舊居一一修葺而成,每間房均為一幢獨立的村舍,總共不過四十來間。粗看黃牆烏瓦,木門石階,隨意散落在林間溪畔,毫不顯山露水,實則一院一景,屋內也別有洞天。行走在連接各屋舍的石板路上,小徑幽幽,古木參天,溪水潺潺,既有古老的曬穀場,偶爾可見滄桑殘舊的石刻佛像點綴其間。往來的服務人員身著玄色對襟衣衫,神色恭謹肅穆。一旁兩座寺廟的僧人也會抄近道穿行其間。
周瓚訂了四間客房,用過簡單的齋飯,大家各自安頓。傍晚周瓚陪周啟秀去永安寺拜見住持,沈曉星夫婦說要四處走走。祁善最清閑,她靠在臨窗的竹榻上看了一會書,在初冬的清冽空氣里打瞌睡。
脖子上痒痒的,祁善因此醒了過來,她看到周瓚彎腰在矮窗外,雙手扒著窗欞打量她。她低頭,胸前多了一樣東西,正是她熟悉的那塊和田玉,重新用菩提子穿好了。馮嘉楠去世後,祁善與周瓚和解,周瓚把她負氣返還的小玩意借故又給了她保管。祁善沒有反對,唯獨拒絕留下馮嘉楠的玉墜,周瓚給的菩提子珠串更是扯碎了之後就不知去了哪裡。
她現在看見的這串菩提子形狀大小與從前無異,只是顏色朱紅油潤,已有玉質光澤,這是盤得極好的成品,有別於當年的新籽。祁善想細看它究竟是不是周瓚給的那一串,剛要摘下來,周瓚不悅道:「別動。」
看她手一頓,他又說:「明天我媽會希望看到你戴著它。」
周瓚從窗外翻進來,落在竹榻上,令它一陣咯吱作響。
祁善問:「這麼快就從寺里回來了?」
「我又不打算剃度,留在那裡有什麼用……我爸想單獨在那待一會。」周瓚把祁善的kindle拿在手中,「還是你舒服,看艷情小說也能睡著。」
「林下聽風眠,你懂什麼?」祁善把自己的東西搶了回來。
「讓我沾沾你的風雅。」周瓚大咧咧地躺下來。竹榻僅能容身一人,祁善把位置讓給他。她低頭找拖鞋,周瓚的手擋在她身前,「先別走,陪我一會,你坐著也行。」
天色初暗,仍可見他眼下淡淡青黑,像是有幾天沒能好好睡覺了。換作過去,祁善會認定他通宵花天酒地,可她剛聽說了阿瓏家出了事。阿秀叔叔與阿瓏父親關係匪淺,難保不受牽連。這不是小事,周瓚再沒良心也難置身事外。
「你和我媽聊得來,你說她要是知道我爸的事,會高興還是難過?」周瓚從祁善身後把手擱在她腿上,「我猜她最有可能說活該,她早叫我爸抽身,我爸不肯聽。」
祁善安慰道:「現在不是還沒事嗎?不一定像你們想的那麼糟。」
「只會更糟。」周瓚陳述道。
這不是祁善能力範圍內的事,也不能勸周瓚別放心上。她沒有動,陪他靜默,兩人一坐一卧。山中天寒濕重,周瓚仗著年輕體健穿得很少,屋子的黑石地板下雖藏著地暖,但他們緊靠風口,入夜後空氣更是冰涼。
祁善伸手要去關窗,周瓚不讓她動。她側身坐著,他躺在她身後,像一張弓。
「我怕你冷!」祁善沒好氣。
周瓚又往她身上拱了拱,「怕我冷就對我好一點。」
祁善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可始終下不了決心。她心思重,不輕易拿主意,對她這樣的人來說,下定決心再更改是一件更艱難的事。她用多少的時間去對一個人放心,就得用更大的代價去收心。祁善吃過周瓚的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周瓚說愛她,想要的時候窮追不捨,恨不得嚴絲合縫,可他是更堅固的那一半齒輪,她害怕早早磨損。
「你覺得我這樣很討厭,我也討厭我自己。」室內一燈如豆,祁善垂首看他,他就像這人造的世外桃源,教人心神往之,卻終非安身之所。她心平氣和地對他說:「你想我在你身邊,可你的愛只是習慣性佔有。得到了,還會有更多的人和事吸引你。」
「我說過我會娶你,我佔有你,你也可以佔有我,這很公平。」周瓚理直氣壯。
祁善護衛著她心裡的最後一道防線,說:「我不願做你一輩子的備胎。」
「那你想我怎麼做,發毒誓?」周瓚開始焦躁,她比他想像中更加難纏。
「好啊,你發誓吧。說你再也不會心情不好就睡在另一個女人的床上?還是說你結婚後不會左擁右抱玩到天亮!」
「你為什麼要斤斤計較這些,明知道我沒有當真。」
「這些不夠讓一個女人害怕。我會當真,你媽媽當初也是!」
「你不是我媽媽,我也絕不會像我爸一樣。」周瓚抱著祁善的肩膀哄她。
祁善抓起胸前的和田墜子問:「這上面刻了什麼字?『浮情應戒』。戒不掉的人才需要誓言。」
「放屁!」
周瓚站起來,一腳踢在榻前礙事的書報筐上。他沒想到竹編的圓筐內部是純鐵打制,這一腳過去,筐身只是一晃,他的腳指頭像斷了一樣疼。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走前冷冰冰地對祁善說:「狡猾的懦夫!」
只剩下一個人的長廳,祁善用了許久才回過神來。他們又為了同一個癥結翻來覆去地吵。她說得不好聽,可都是心底的話。周瓚步步緊逼,祁善已一再退守,她嘗試著從一個女人的角度給他寬容,多念著他的好,到頭來別人怎麼看待他們的關係、兩人今後若再反目會有多尷尬……這些考量都可以被她視作細枝末節拋之腦後,剩下的計較只關乎本心。
窗前掛著半彎殘月。在余光中的詩里,月亮是情人和鬼的魂魄。周瓚以前聽她提起,也說是「放屁」,情人就是情人,鬼就是鬼,怎麼混為一談?祁善回答他,「你看到什麼就是什麼」。周瓚反問她看到了哪一樣?祁善不理他。他們心裡都有情,也有鬼,只是他更不計後果。她狡猾而懦弱,但那又怎麼樣,勇敢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
祁善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去洗澡。剛衝去身上的泡沫,莫名感覺燈光被遮擋,竟有個影子在淋浴間外一晃。
最近的屋舍也在二十米開外,祁善心一緊。
「你的道理根本說不通。」門外是周瓚的聲音,「習慣性佔有怎麼啦,你媽不習慣你爸?我有別的興趣愛好,你打麻將的時候眼裡也沒我,我不會為這個生氣。」
祁善幾欲昏厥,他去而復返就為了和她爭辯這個。她澡洗到一半,下意識地環抱著自己,換洗衣服和浴巾都在外面的木架上。
「明天再說不行嗎?」
「你不想聽,我進去跟你說。」
祁善瞬間安靜了下來。
「十幾歲的時候我怕你不反對別人的撮合只是不想違背長輩的意願,習慣性順從罷了。再加上我媽喜歡你,我總想跟她對著干,故意對你不好。後來你不理我了,我很不好受,更不肯讓你看穿。其實我和我媽是同一種人,只要事情偏離掌控就會很不安,只是她會抓得更牢,我會有抵觸心理。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很穩定的男人,玩慣了很難安定下來。但是比起讓你走,我願意拿一輩子來換,這很划算。有時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只有一件事是我能確定的:你在我身邊,我才安心。我不想改變這個習慣,長久的愛情本身不就是根深蒂固的習慣嗎?」
淋浴間里只有滴答的水聲,周瓚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又道:「我渾蛋的地方太多,一下子改不過來,你監督我。放心好了,我怕你走,做不出太出格的事。」
「你現在就很出格。」祁善嘟囔道。她困在淋浴間里,出不來,又不好意思繼續洗澡。
她肯說話就好辦多了。周瓚坐到造型古樸的洗手台上,語氣認真:「再說了,你明明喜歡我,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在這種情況下你嫁給別人太不道德了,我不能讓你墮落下去。」
「所以呢?」
「基於你的道德高標準,不跟我在一起,只能單著。你嫁給我的話,退一萬步而言,我當真做了讓你不肯原諒的事,你最多回到一個人的生活。那我們為什麼不在一起呢?這樣明顯更划算,你至少成全了我,這是善舉,會有福報的!」
祁善再度瞠目結舌。
周瓚隔著門看她模糊的身影,她好像徒勞地在裡面轉了一圈,不知怎麼辦才好。他的歪理邪說都是被祁善逼出來的,她是個認死理的人,只能用更強大的道理來說服她。她知道怎麼克制他,他也有收拾她的辦法。
他用手叩門,「小善,想好了沒有?」
祁善身上的水滴已經風乾了大半,尷尬得無以言表。他好像總要在各種古怪的場合才能袒露心跡,上回是在男廁所,現在是她光溜溜地杵著。
「你先把浴巾和衣服遞給我。」她用最冷靜的聲音道。
周瓚用手鉤著她的貼身衣物說:「你先答應嫁給我,我才能做這麼私密的事!」
他覺得自己也不算無賴,早有案例在前。董永也是這樣才娶到七仙女的。
他們又耗了很久,周瓚的耐心好得很,甚至在外面吹起了口哨。
「周瓚,我很冷。」祁善的情緒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那你出來,我幫你焐焐……」
又一陣僵持之後,門驟然被打開,祁善像一股絕望的龍捲風撲出來給了周瓚一巴掌,迅速抽出浴巾裹在身上。
周瓚大笑,說:「小善,你果然不把我當外人。不是先裹好自己再抽我才對?」
「王八蛋!」她破口大罵,身上每一顆雞皮疙瘩上都昭示著憤怒。
「要不要我在窗前跪著發誓把看到的全部忘掉?」
「獨守心,眾守口。你別欺人太甚。」
祁善從周瓚手裡搶了衣服回淋浴間。
周瓚推開門說:「現在不是眾,也不是獨。怎麼辦?我兩樣都守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