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用早餐的時間,祁善沒有依約和父母會合。沈曉星和祁定散步到女兒住的地方。
「丑墨丑山揮丑樹,美景美意住美人——常住真心。」祁定念著門口的楹聯,悠哉地環視四周,「小善這個院子比我們的小,不過這石頭壘的牆和老樹錯落得很有禪意。」
沈曉星想的是女兒是不是睡過頭了。她叩著門環,屋內傳來慢騰騰的腳步聲。這孩子手機不接,房間電話也打不通,待會要好好說說她,沈曉星暗道。
木門咿呀一聲被打開,周瓚站在半扇門後,眼睛都未完全睜開。
「咦,你和小善換了房間?」祁定賞景完畢,回過頭正好也看到這一幕。沈曉星沒有說話,周瓚身後的衣帽架上有祁善的圍巾和外套。
周瓚的上衣只套到一半,一手扶門,心虛地打招呼:「早啊,定叔、善媽。」
「早,早!」祁定和藹可親地問,「小善換到幾號房去了?」
「呃……」
沈曉星陰著臉道:「去把衣服穿好,大清早露胳膊露腿,也不怕凍死你!」
周瓚掩了門,灰溜溜地縮回房間。
住在最近一座房子里的周啟秀也起了,正在院子里做伸展運動。看見老友,周啟秀笑呵呵地隔空喊話:「小善賴床了吧,年輕人都這樣。阿瓚也沒起來,我等下得去叫他。」
「用不著,他在小善房裡。」沈曉星說。
祁善洗澡出來,發現周瓚趴在床上,衣服倒穿齊整了。她起來時他還呼呼大睡,怎麼都搖不醒。
「你還不走?萬一我媽過來就慘了。」祁善將周瓚驅趕下床。半夜她就想讓他滾回自己的房間。周瓚嚇她說寺廟附近最多遊盪的幽魂,祁善無動於衷,他就說自己害怕,死活賴在她身上。
周瓚聽了祁善的話,表情古怪得很,「已經慘了。」
「什麼?!」祁善嚼出他話中之意,跑到門前又止步回望,大驚失色,「我媽來過了?」
「嗯,你爸媽來敲門,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現在他們肯定在我爸那邊。」
祁善丟了魂一樣坐在竹榻上。周瓚過去安慰她:「都知道了倒省事,免得我們開口。」
床頭的電話聽筒被人擱起,還能是誰幹的好事!他明知道房間裏手機信號很弱。祁善連打了他幾下,哭喪著臉,「我真不該相信你。」
「好了好了,你不嫌手痛,昨晚說過以後不打我的!」周瓚抱住她,有心陪她苦惱,偏偏嘴角的笑意止不住,「我忘了把電話放回去,還不是想讓你睡得好一點。」窗外暖陽初至,每一口空氣里都是嶄新愜意的味道,周瓚心中豁然開朗,只覺得無處不好,就好像昨晚的祁善。他在她身上感知的快樂是凝聚而非消散。
碰面後,三個長輩都沒有提及早上的事,祁善在這表面的平靜下,眼神依然不好意思和她爸媽相觸。倒是周啟秀的微笑里有種心照不宣的戲謔,像坐實了身份的家翁端詳剛進門的兒媳婦。周瓚呢,他很好地保持了沒臉沒皮的作風,先是早餐時便緊緊挨著祁善坐,還撿她剩下的半塊吐司吃。儘管祁善知道經歷了早上那一幕,他們之間的關係基本上已在雙方父母心中有了定論,容不得她再搖擺,可她依然不適應周瓚旁若無人的親昵。去永安寺的路上,他與她並排走著,總想去撈她的手,被她狠狠掐了手背,周瓚笑著呼痛。兩人都被沈曉星呵斥:「鬧什麼,不懂事。也不看這是什麼地方!」
有別於隔壁名剎的香火鼎盛,迄今也有一千六百年歷史的永安寺顯得幽深而清靜。禪院建在山頂,他們踩著落葉拾級而上,一路只見三兩個信徒,偶有鳥雀振翅,很快隱沒入層巒疊翠的山谷中。石階平直漫長,彷彿沒有盡頭,每天堅持鍛煉的沈曉星和祁定腿腳靈便,很快把其他人拋在身後。周瓚從半山腰起攙扶著周啟秀,把他送到山頂,又折返回來找祁善。
他笑話氣喘吁吁的祁善,「誰叫你平時不愛運動?體能太差勁了。」
祁善連跟他說話都嫌費勁,瞪他一眼,「跟你有關係嗎?」
「當然有。」周瓚彎腰把臉湊在她面前說:「看你還犯懶,動不動喊累。」
四下無人,他膽子更大,就差沒貼著她的面頰說話。昨晚也是這樣,只要不是喘息,他的嘴就緊緊黏著她、含著她,不一定都是深吻,只是想無限貼近,享受呼吸相聞的親近。兩張面對面說了二十幾年話的嘴不留一絲縫隙是種極其複雜的體驗,祁善以前不知道親吻也是力氣活,人類居然可以有那麼多表達狎昵的方式。當她陷在緊張和不適里,一直往外推他,他轉而去輕吻她胸前那塊玉,還驚訝地說:「這塊玉上怎麼多了一條裂縫?」祁善一聽也顧不得別的,忙撐起身來看:「哪裡哪裡,我沒看到。」尋找的過程她一時鬆懈,周瓚奸計得逞。
他做了很多事,也說了很多話,祁善一度想讓他閉嘴,可又抵不過他滿臉通紅的臉上滿溢的快活。直到屋外小徑上傳來掃地聲,他上一秒還在叨叨,下一秒才筋疲力盡睡去。
「累的話今晚我們悠著點。我在這方面向來豐儉由人。」周瓚曖昧道。
祁善罵他:「你不怕遭雷劈!沒聽我媽說,這是什麼地方?我們今天來幹什麼的?不齋戒沐浴就算了,你盡想那些亂七八糟的。」
她高估了他,還以為這幾天他會有所收斂。想不到任何變故打擊、唏噓往事,甚至佛門聖地在側,都抵擋不了他乘虛而入的決心。
「你媽說什麼沒用,這是我媽的地盤。」周瓚沒有半點心理負擔,「她沒準正樂呢。」
祁善沒休息好,在爬山過程中快要爆炸的心臟幾乎禁受不起多餘的刺激。她張開五指將周瓚的臉推開,還有百餘級台階,山門在望。
「真有那麼累?我背你。」周瓚逗弄她的目的達成,用手順了順她的背。
「四十年後你再背我也不晚。」祁善說。
周瓚聽她默認四十年後他們還在一塊,笑得開懷,「四十年後我背不動你了。少啰唆,上來。」
他彎腰等著她,祁善上了一級台階,他又把她拖回來。祁善喘著粗氣笑了,消耗消耗他的體力也好。
周瓚背著祁善往上走,「我現在能打幾分?」
祁善臉一熱,他還是揪著昨晚的事不放。凌晨他完事了,追著問:「小善,我……好不好?」祁善只想睡覺,敷衍說「還行」。周瓚很不滿意這個答案,非要她解釋「還行」的意思。祁善誠實道:「開始難受,後來太累,中間尚可。79.5分。」
周瓚半撐起身子像看一個怪物,她讓他想起初中時的語文老師,一板一眼,嚴苛之至,彷彿多給他作文打一分都是天大的恩賜,還總喜歡用鼓勵的口吻鞭策他,「小子,再接再厲!」
他捲走祁善的被子,說:「客套問問罷了,你還打上分了。」
祁善無辜又無奈,「明明是你問我的。」
「你不想誇我,害羞地笑一笑不行嗎?我會追問你到死?」周瓚計較得很,「79.5分!」
「本來有80分,如果你不叨叨的話。」
「你的評分體系大有問題。」
祁善急著要回被子,安慰道:「比以前好。」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動提起「從前」,不再咬緊牙關堅稱「什麼都沒發生」,橫亘在兩人之間多年的堅冰消融起來也是瞬間的事。周瓚面色稍霽,心中更是安定。他不必再執著於從前,哪怕現在也不完美,怕什麼,他有明天在手,日子還長。他把祁善罩進被子里,過了一會又問:「以前不可能沒及格吧……」
石階陡峭,背著人行走不易,周瓚把祁善的身體往上顛了顛。他像是感應到她的赧然,真有意思,她恥於和他討論細節,逼急了卻將他的評分精確到小數點後一位。然而這正是周瓚所熟悉的那個祁善,他的善夫子。
「我們真蠢,白白浪費那麼多年。要是能早一點開竅,我們的孩子都打網遊了。」周瓚邊走邊說,「別人是羅密歐和朱麗葉,我們是祝英台和馬文才。家裡越看好,我們越折騰。為反對而反對,想想挺可笑的。」
祁善想了想,「最早反對的人可不是我。」
周瓚笑道:「所以我是祝英台,你是惡少馬文才……算你有點良心。本來我還想,這次你再不答應我,我就在山上做和尚了。一定會招來很多女信徒。」
「誰要你這個花和尚,我什麼時候答應你了?」祁善拒不承認。
周瓚的笑聲震顫著兩人身體相貼的部位,「這回大家都看到我被你佔了便宜,你還想賴賬,別說你媽會收拾你,我媽也饒不了你!」
祁善不理會他。禪院里傳來悠長的鐘聲,她噓了口氣,把頭靠在他肩窩,他似乎想轉臉看她,猶豫片刻,只是將她背得更穩。
祁善在心裡對自己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她愛他所以決心放任他,如果有一天沒了周瓚,她恐怕會難過得像死了一回。可那到底只是一種修辭手法,她並不會真的死去。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會從傷心欲絕變為想起時才傷心、偶爾傷心、不那麼傷心……總有一天她會痊癒。周瓚是祁善的毒,她並不是沒有戒斷過。她有工作、有積蓄、有愛好、有很好的父母、有對寂寞強大的耐受力,有他自是歡喜,沒他也知足,大不了一切歸零。既然她承受得起最壞的結果,有他時的每一刻歡愉就當是賺了。
周啟秀取了馮嘉楠的骨灰,在一旁對住持和看護往生殿香火的僧人稱謝。沈曉星對著馮嘉楠靈牌上的照片,隔了那麼久,她還是無法適應自己最好的朋友成了一捧灰和一張照片。當初若不是她一時興起,將嘉楠帶到周啟秀面前,或許他們尚能各自安好,至少還活著,有痛有笑。她坐在蒲團上,像當初和馮嘉楠並坐於圖書館的台階上聊著少女心事,「我到現在才來看你,你不會生氣吧?我替你照顧你兒子,那渾小子倒把我女兒哄走了。」
周瓚和祁善走了進來。沈曉星笑笑,繼續對好友低念:「阿瓚和小善多半要在一起了。你從前說我們要做兒女親家,你比我聰明,也比我看得准。他們會好的,我會看住他們,連你那一份也算上。」
沈曉星起來時,祁定就在她身邊,自然而然地攙了她一把。他怕妻子傷感,轉移話題道:「我剛才看到阿瓚背小善上來,動手動腳的,我這個岳父還沒答應呢!」
「那你上山前還說要畫一幅《鸞鳳和鳴》送給他們做新婚禮物?」沈曉星無情戳穿他,祁定呵呵笑了,他眼角的紋路真切地映在她眼裡。他們都在老去,少年時耽於夢想,盛年時為事業、為孩子、為老人奔忙,人的一生似乎只有暮年的時光才屬於自己和身邊的伴侶,別的都在遠去,他才是最真切、最重要的存在。
周啟秀在很久以前在永安寺附近購入了一片茶林。他曾想等他和嘉楠老了,就在這裡蓋棟小樓共度餘生,結果是他親手把她的骨灰葬在茶樹下。他們沒有驚動旁人,也沒什麼儀式,親人驟逝的錐心之痛也長不過三年五載,更多的憑弔是出於習慣與自我慰藉。活著的人不敢忘卻,然而逝者或許先把他們給忘了。
周瓚一直扣著祁善的手,他的拇指有點毛躁,撫摸過她手背的皮膚,有微微尖銳的觸感,不疼,存在感很強。祁善默默回握他,周瓚朝她笑笑,不知剛才在想什麼,眉宇間有罕見的怔忡。祁善還注意到,阿秀叔叔瘦了許多,步入中年後更有魅力的他此時看起來竟比她爸爸還顯出老態。他十分平靜,像做一件在心裡重複了千百遍的事,從容坦然,只有往骨灰盒撒土前磨蹭照片的姿態如熱戀的情人般溫存。
祁善來之前問媽媽,阿秀叔叔為什麼選擇這麼遙遠的地方安葬嘉楠阿姨。沈曉星告訴她,這是周啟秀和馮嘉楠熱戀時第一個同游之處。他們那時一定是快樂的,風華正茂,愛得剛好。即使後來有了憎恨和痛苦,最終留下來的仍然是最值得眷戀的片段。
祁善行走在永安寺里,曾聽做早課的僧人低誦——愛為網,為膠,為泉,為藕根,能為眾生障。為蓋,為守衛,為覆,為閉,為塞,為暗冥,為狗腸,為亂草,為絮。從此世至他世,從他世至此世,往來流馳,無不轉時……
愛什麼都不是,又什麼都是,不過是求個寄放之所,此心安處即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