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會議還是非常順利,本地的區政府同四水市政府沒有什麼意見分歧,也有兩間實力不錯的企業決定分別購買紅旗的廠房。
接下來便是紅旗集團合作的制衣廠和製鞋廠的自我介紹,廠方都希望能藉此在困境中多招攬一些客戶。
方墨劍適時過來介紹了一位當地區領導給徐斯認識,區領導一聽徐斯的意願,大大表示了歡迎,乾脆就介紹了台上正在展示的一間名喚「騰躍」的製鞋廠。
這間「騰躍製鞋廠」是自上世紀三十年代成立,他們出產的「騰躍」鞋曾伴隨幾代人成長。自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一直是由江旗勝的岳父任職鞋廠的廠長。
江旗勝創建紅旗之前,便供職騰躍鞋廠,曾在八十年代讓「騰躍鞋」風靡本市的大街小巷,及至後來有了第一桶金,創立了「自由馬」,用自己的股紅將騰躍鞋的股份私有化,回贈岳家。
後來江旗勝的岳父將廠子交給了兒子,也就是江旗勝的小舅子,「騰躍」不再以生產自主品牌的跑鞋為主,開始通過江旗勝接紅旗的訂單和外貿訂單來維持鞋廠的經營。
在台上慷慨陳詞的正是江旗勝的小舅子裴志遠,他正極力表示騰躍鞋廠的生產力仍舊是卓越的。
但區領導講:「裴志遠不善經營,不過老廠的生產實力確實不錯的。」
徐斯有了興趣,準備跟著區領導去結交那位裴志遠廠長。
不過向台上走去的過程中,徐斯覷見江湖走到了此間的門邊,沒有進來,室內有一男一女兩位紅旗的高層見了她便走了出去,男士的手上捧著一隻紙箱子。
江湖實在沒有勇氣踏入這個要將父親的城堡拆吃分解的修羅地,她在門外徘徊了很久,被門內的有心人看到了。
不出她的所料,一位是財務經理岳杉,一位是營銷總監任冰。任冰的手裡捧著紙箱,裡頭裝著在江旗勝辦公室內整理好的私人物品。
岳杉走到她的跟前,拍拍她的背。
這位在紅旗集團服務了二十年的財務經理不僅僅是紅旗的高級職員,她同時同時亦打理著江旗勝的私人賬戶,同江氏父女很親厚。
江湖一直當她為長輩,所以會迷迷糊糊孩子氣地問她:「岳阿姨,我爸爸走的時候,是不是沒有痛苦?」
岳杉中年富態但又不失白皙的面孔上閃過一絲痛楚。
她是第一個發現江旗勝在辦公室內氣絕的人,她記得江旗勝最後的樣子,倒伏在他的辦公桌上,冷冰冰的,皺緊眉頭,微微張著嘴,雙手緊緊抓著胸前的衣襟。
這副情狀,根本不像一貫意氣風發的江旗勝。
岳杉一直沒有將這一幕告訴江湖,她且寬慰:「是的,你爸爸臨終面容安詳,就像在睡夢裡過世。他不曾受苦。」
江湖的眼圈還是忍不住紅了。
岳杉心內嘆氣,她道:「任冰把你爸爸生前的東西都整理好了。」
站在岳杉身邊的,是自畢業後就投身紅旗集團,而今任職市場營銷總監的任冰。他也是父親江旗勝生前得意的學生,同江湖很是熟絡。
任冰手裡捧著只紙箱子,對江湖說:「江董生前的東西都在這裡了。」
他同岳杉一道把江湖送出了大樓,還將紙箱子放在江湖私家車的後備箱里。
江湖對任冰道謝。
她在今天刻意避開了所有熟悉的在紅旗任職多年的長輩和同輩,但是要求自己一定要向任冰道謝。
父親江旗勝的葬禮,正是他的這位得意門生一手操辦。業內都曉得,任冰原來是貧困家庭出身,受江旗勝的慈善基金資助上的大學,後來進入紅旗集團,表現出眾,為江旗勝一手提拔上來。與江氏父女的感情又是另一種的親近了。
所以,江湖才問多一句:「你的去向定了嗎?」
任冰是遲疑了一會兒,才點點頭。
江湖笑:「那就好,你們都會有新的開始。『自由馬』也會有新的選擇。」她往前方看一看,紅旗的大鐵門正敞開,那條主幹道上有車飛馳,速度很快,又加一句,「一切都會好的。」
任冰跟著笑了笑:「江湖,你想的開最好,你這點和江董很像,永遠能保持樂觀。」
江湖搖頭:「因為別無選擇。」她對岳杉講,「謝謝各位前輩的關心。」
岳杉和任冰只是站著,他們一貫按照父親的要求,穿戴一身的整齊的職業裝履,也顯額外的神氣。
高大的又熟悉的主樓就在岳杉和任冰的身後,這樣的建築這樣的人,好像這裡一切未變,好像父親未逝。
但是,確實的,岳杉、任冰連同這邊的廠房,如今已成為屬於父親的歷史,也只能成為歷史了。
江湖心中一痛,打開車門正想上車,偏偏瞥見了舅舅裴志遠陪著徐斯走出了大門。
她一下大驚失色,乃至呆若木雞。
任冰講道:「裴廠長今天是來找新的合作夥伴的。」
江湖忍不住了,當下一個箭步上前,叫了一聲「舅舅」。
自父親逝世之後,江湖僅同舅舅在父親的葬禮上見過一回,之後便沒有太多交流。沒有想到今時今日在紅旗的舊址相見,卻是這樣一番情形。
她看著這個舅舅同徐斯那番投機模樣,不能不推測出最壞的一個結果。這一聲「舅舅」就當真叫的極不友好了。
裴志遠乍聽江湖這樣語氣甚無理的呼喚,面上便有些掛不住了。
徐斯察言觀色,不知這對甥舅有何公案,但顯然地,他是不想做炮灰的,便尋個理由離開。
裴志遠見他要走,頗有幾分焦急,想要撇下江湖跟著徐斯,卻被江湖一把給拉住了。
江湖氣急敗壞扯著嗓子講:「舅舅,你想賣了『騰躍』?」
這也實在不能怪她一時的急火攻心。
「騰躍製鞋廠」與父親的淵源,與母親的淵源,江湖是知道的,這一段淵源甚至是連著皮肉的淵源,對她對父親的意義極為重大。
父親幾經周折想要將紅旗私有化,卻最終沒有做到。而他曾經實現了將「騰躍」私有化。這是父親完成的一個事業的奠基石,是父親對母親的一份真情摯愛,絕對不容玷污。「騰躍」鞋的歷史帶給她的驕傲,甚至超過了曾經的「自由馬」帶給她的榮譽和身價。
如今,舅舅竟然想要將鞋廠賣了。
這讓江湖太不能夠接受了。
「騰躍」是如今唯一屬於父親的,屬於裴江兩家的。至少此刻,她堅定不移地如此想著。
但舅舅根本不這樣想。
裴志遠根本就是理直氣壯,兼氣憤江湖壞他大事,出口也不算客氣,講:「連紅旗都被賣光了,我小小騰躍又何足道哉?你也曉得我每年做的那點貼牌生意是紅旗的,還有一些外單,這回全部落空,我廠子幾百來號工人也是要活口的。」
一句話噎住江湖下面想要說的話,她只懂得哀求,講:「騰躍是外公留下來的,是爸爸把它私有化的,是我們家的呀!怎麼可以賣了?」
裴志遠馬上就怪叫起來:「江湖,你是嬌生慣養大的不知民間疾苦,沖你舅舅我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小姐脾氣。以前你爸爸在,有你爸爸教育你,現在你爸爸不在了,我該來好好教導你!飽暖而思□,你撈著遺產可以坐吃山空,不要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到我廠子里一干民工弟兄頭上。」
一席話讓江湖氣梗心頭不上不下,一時間竟答不上來。裴志遠口氣又軟下來了,繼續說:「江湖,我知道你關心家裡的產業,我可以諒解你,但是你實在得改改你這麼沖的小姐脾氣,今時不同往日。」
他拍拍江湖的肩膀,就像哄一個孩子,哄完以後又四處找他的金主去了。
江湖站在原地發好一陣的呆,只覺得自己剛才就是個傻蛋。她根本什麼都幹不了,她在這座廠房裡,什麼都幹不了。
岳杉在她身後擔心地喚她,她垂頭喪氣地擺擺手,也沒有同岳杉和任冰道別,緩緩將車駛離了此地。
慢慢出了廠區,江湖閉了閉眼睛,悲傷地好像離開的是一片斷壁殘垣。她想,以後自由馬廣告語沒有了,天橋也沒有了。
想著,猛一閉眼,踩下油門,想要速速超車開過去,不用在這裡徒惹傷悲。
這一路上不是很通暢,這時候又臨近下班的高峰期,路面很堵。好不容易過了江,前頭路面稍微通暢了些,卻有車擋著。還是一輛雷克薩斯的跑車,速度開得很慢,一直攔著江湖的道。
江湖一時間心急,想要超車,誰知前頭的雷克薩斯竟也突然改了道,又一下擋住了她的道。江湖一時閃避不及,往雷克薩斯的車尾燈上擦了過去。
兩輛車都不得不同時急剎車停下來。
江湖心急火燎怒不可遏地下了車,衝過去,雷克薩斯駕駛位的窗也跟著搖下來。
竟然是個熟人,還是個她一看即刻會火上澆油的熟人。
江湖簡直是嚷了出來:「徐斯,你給我滾出來!」
雷克薩斯車裡頭坐的正是徐斯。
江湖站在他的面前,毫不掩飾勃然怒意,吼完便一手伸過來抓在他的車門窗上,使勁往外拽。
徐斯先是一頭霧水。
剛才他只是想靠邊停車接個電話,這個電話好像是「騰躍製鞋廠」的廠長打來的,他本來不想接,但是手機一直響,他聽得更加心煩氣躁,便決定停下車來接電話。
他是看準了的,此段路正臨近公交車站,允許車輛停靠,而且他打了燈。在技術上規則上,他都沒有錯。
後頭的紅色保時捷cayman是怎麼擦上來的?
這一身黑衣的女人是怎麼突然出現的?
他的腦筋還來不及轉過來,但是,緊接著,這女人的粗魯動作,粗暴態度一下觸到他的神經上頭。
在他徐斯的面前,這位江湖小姐不是漠視便是歇斯底里,小姐脾氣發得太過無理了。他自小到大,何曾受過別人這樣的待遇?
於是徐斯也懶得擺出和顏悅色的神情,乾脆就坐著不下車,只微微把頭一抬,輕佻地對江湖講:「打110吧,開單子,我保險公司會處理。」
江湖是頭一回這麼清楚地看著徐斯的面孔,也是頭一回這麼正視了他。
徐斯有一張風流倜儻的賣相,眉眼周正,不可謂長的不好。但是有一點,只要他想,他就能明明確確擺出一副氣焰囂張的神情。此刻,他就是這副神情。
徐斯沒下車來,只從副駕座那頭的包里掏出了手機,撥了110,同那邊通話。他有條不紊地說,發生了事故,有紅色保時捷擦到了他的車尾,他的車在某路某段。
他根本是懶得同她計較。
可是江湖瞪著這樣態度輕忽的徐斯,她想,舅舅說要同徐風的老總見面;她想,五十萬就又要丟失了「騰躍」;她想,就是有人這麼虎視眈眈落井下石……就是他,就是這些人……
短短几秒鐘,江湖想了很多,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忍了半天的怒火,隨著這些想法噴薄而出,終於憋不牢了,索性發泄出來。
她指著徐斯便叫:「你長沒長眼睛啊?這叫什麼態度啊?路上隨便亂停車啊?你媽沒教過你公德啊?算不算個男人啊?」叫完伸腳就往他的車門上踹了一腳。
江湖這天著恤衫仔褲的簡裝,腳上是一雙牛皮的大頭靴。一腳上去,實實在在地來了「咚」地一聲。她還不解恨,又來了一腳。
車裡的徐斯先是被江湖突如其來的髒話撒潑嚇了一跳,待到她真踹到他的車門了,還連連踹了幾下,也就撐不住了,蹭一下就打開車門走下來。江湖一腳沒收住,重重踢到徐斯的腿上。
這一下還挺重,徐斯皺了眉頭,心頭火起,跺一下腳,冷笑:「吆,力氣還挺大的。違規超車你還有理了?說吧,想打架還是想耍無賴?哥哥都奉陪!」他講完還擼了一下袖子。
有圍觀的路人見了,真怕這開跑車的男人當場揍了那開跑車的女人,丟了本市市民的臉,趕忙過來攔了徐斯一攔,講:「朋友,說歸說,別動手,動了手就不好看了。」
那頭的江湖握緊了拳,即刻也是一副隨時想揮過去的架勢。
路人又勸:「小姑娘火氣不要這麼大,你快把人家車門都踹出癟堂了,這可是一百來萬的車!」
交警來的時候,看到這一男一女當事人站在馬路旁邊冷冷對峙,誰都沒說話。熱心的路人兩廂在勸解,還有圍觀路人若干,正議論這兩輛車理賠起來,所費需多少。
交警一番檢驗,得出結論:車頭車尾的碰撞不礙事,雷克薩斯的尾燈碎了,保時捷車頭擦了點漆,開了單子囑當事人尋保險公司理賠即可解決問題。本次事故應該是由保時捷車主擔全責。
這個結論一下來,雷克薩斯兄弟立馬利落地上了車,絕塵而去。獨留保時捷小姐在此地,繼續接受交警的質詢。
江湖回到地處本市老洋房區的自家公寓樓下時,已經過了九點。
當中的過程很窩氣,但又無可奈何。她被交警扣了駕照開了罰單,並且當眾教育了一通。周圍有很多陌生人圍觀,她本該感到屈辱的,但是當街站著,熱昏昏的頭腦卻逐漸逐漸冷卻下來。她是不該當街自暴自棄的,既然在日本的懸崖邊已經折返,便要好好保重自己。
然而,那個徐斯,他的出現總是挾帶傷損著她的利器,無意就會傷她一個催肝裂膽——那萬事絕望的一夜,還有心力交瘁的現在。
江湖停好了車,抱著紙箱子進了電梯上了樓,終於回到家裡。
她扭亮了燈,一眼便望見大門對面的父親的房間,茶色的大門緊緊閉著。江湖沒有勇氣上前一步。她只能環視空曠的客廳,沙發、茶几、餐桌還是那個樣子,甚至保持著以前在石庫門小樓里傢具擺放的位置。
父親是個很念舊的人,這些傢具和擺設都保留著舊居的模樣,舊居原本就是這片土地上的才五十平米的老石庫門。父親入贅母親家,在此地一住就是十年。後來石庫門被動遷,原地造了高檔公寓。父親全額付了款,買下這棟高檔公寓八層樓的這間兩百八十平米的房子。
這間房子採光優越,視野開闊,朝南的陽台一望出去就是中心綠地。
可惜,母親看不到了。
搬新家的那天,江湖是個背著小小書包的初一生,父親則捧著母親的骨灰盒。父女倆在這裡一住就是十數年。
客廳正面的電視柜上除了電視機,還有林林總總的相架,都是家庭照片,以及父親創業以來獲得的各種國家級部級省級市級獎狀。
江湖從父親的紙箱子里翻出了兩隻相架,放到電視柜上。
那兩隻相架頭一隻插了全家福照片。照片里的父母都還年輕,美麗的母親一手挽著包,一手攙著不過三四歲的江湖,父親兩手叉腰,英俊的面孔滿是睥睨天下的神氣。
他們的身後是「自由馬」在市百一店裡第一個專櫃,還有紅旗的老員工正在他們身後擺放貨品。
另外一張照片是江湖與父親的合影。照片里還是三四歲的小江湖,她正張揚地坐在爸爸的脖子上,撅著嘴笑眯眯的,一雙小手緊緊抱住父親的臉頰。
被江湖的小爪子擋住半張英俊面孔的父親抓住她兩條白嫩的小腿,向著鏡頭,笑得開懷。
父親笑起來,總能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望之親切,還令人倍生好感。
江湖卻沒有遺傳到父親一口漂亮牙齒,所以只能時常撅嘴。
父親曾經講:「我給你取名字叫江湖,希望你帶幾分男人的豪氣。」
當時江湖向父親扮個鬼臉,摟著父親的脖子笑著說:「爸,要是我是男人婆,那不慘了?我將來嫁給誰去?」
父親拍拍她的手,眉宇之間全是寵愛:「憑我江旗勝的女兒,總要最優秀的男青年才有資格當我的女婿。」
昔日笑語言猶在耳,如今卻只有悲傷排山倒海。
江湖抱著這張同父親的合影,歪倒在沙發上,將身子蜷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