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個老長的夢,夢中的自己不過是個八歲的小女孩。
父親拉著自己的手走在桃紅柳綠的公園裡頭。轉眼間,父親不見了,她揮舞小手大聲喊「爸爸」,她走過很多地方,翻過很多山頭,磕破了皮,也出了血,但是還是找不見父親。
一個少年突然出現,拉住她的小手,說:「我帶你去找爸爸。」
她跟著少年走了很多路,遠遠看見爸爸背影和一個熟悉的似又陌生的女人的背影漸漸走遠。她拉著少年狂奔,但還是眼睜睜看著父親的背影慢慢消失。
江湖跌坐在地上,覺得渾身上下很臟很累,哭了一臉的淚水跟鼻涕。
少年說:「你真沒用,我不帶你玩了。」說完甩開手,跑遠了。
江湖落了個孤苦伶仃,待要跟上那男孩,便醒轉過來,臉上冰了一片,一摸,觸手都是淚。
她站起來去了衛生間想要洗臉,卻從鏡子里看到自己蒼白的面頰,背後一大片晃白的瓷磚,陰冷冷的。她用冰涼的水抹了一把臉,臉頰瑟縮著,受不住冷。
她盯著鏡子,忽然啞聲問了自己一句:「你信不信有神?」
問好之後,又放了熱水,洗了一把臉,抹乾以後,才想起來,這句話原來是父親說過的。
那是父親在母親罹患腸癌去世後,安慰她的話。
——「女兒,你信不信有神?」
——「媽媽就是神,所以她不會離開你。」
後來父親決定頂著壓力將紅旗總部從四水市遷到交通更為便捷的浦東南部,也曾在家裡一邊吸著香煙,一邊這樣說道。
——「你信不信有神?」
——「我就是神。」
她想的疲倦了,懶懶地回了自己房間。躺上床,閉眼,入睡,極沉。
也許是這晚受了點涼,江湖醒來便重感冒了。病勢纏綿了好幾天,但她堅持上班,仍要求自己在工作崗位上頭堅持做到最好。
她想,這應當也是父親的期望。
父親在她大學畢業決定不進紅旗集團,而是選擇了事務繁雜的廣告公關公司時就誇過她說「只爭朝夕,才能爭得一萬年」,絕不浪費任何進取時間,才能為自己積累價值。
所以,江湖不允許自己有浪費時間的習慣。
這樣,她便更有充分的理由不去紅旗集團,不去想關於紅旗集團的任何事情,不去想心心念念要賣掉「騰躍」的舅舅會接下去怎麼做。
不想這些問題,是因為她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只有她有能力勝任的工作才能填補她心內的空洞。不過老總於正見她精神一直頂不好,忍不住勸她請幾天病假休息。
江湖搖搖頭,對領導瓮聲瓮氣說道:「只是小事,我沒事兒。」
於正也只好搖搖頭,知道她的性格,也就不多勸了。開始詢問工作:「過了五一節,本市晚報要做一個慈善答謝會,項目交託給我們了,你們部門可以看看有什麼亮點可以添加。」
江湖老早就做好這段功課,她答:「於總,你以前的舊下屬齊思甜給晚報的慈善基金會做過雲南支教代言人,而且她有新電影發布,票房還不錯,何不請他們劇組一起來聯合做這個公關活動?」
這是一個絕好的創意,很得於正的心。他笑:「江湖,你的職業化確實秉承你父。」
江湖垂下了眼瞼。
在她即將離去時,於正提醒說:「你父親也是晚報慈善基金會的主要贊助人,這次晚會不能少了你的列席。主辦方會來聯繫你的,這個項目你不妨交給同事們去做,好好休息一陣,調整狀態。」
江湖本來還想硬撐,表示自己的狀態足以勝任任何高強度的工作,但於正的眉頭眼額分明已有決議。
這是好意,也許是他人憐惜自己的傷悲尚未痊癒。於情於理,她不該再去拒絕。
江湖將自己做的計劃交付給了同事。
晚報那頭果然有人主動來聯繫她,希望她能夠列席慈善基金會的答謝晚宴。禮貌而體貼地講「江小姐,江先生在去年十二月撥款資助雲南失學兒童的一百萬善款已經打入地區政府賬戶,對方已出具賬單明細以及上一個年度的善款使用清單,我們希望您可以代替江先生來驗收。」
對方待江湖答了一聲「知道了」,又似乎是嘆了口氣說:「江小姐,江先生生前對我們的慈善事業多有捐助,上千重新回到課堂的失學兒童都會記得他的善意。」
江湖想要自己的口氣盡量帶著笑意,盡量溫和,盡量堅強。她說:「這些都是我爸爸應該做的,要多謝你們為他完成願望。」
對方講:「江先生曾經說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人同孩子的困難是最需要有能力相幫的人去解決的。唉——太可惜了——他這麼好的人。」
說到這裡,對方口氣小心翼翼的,怕令她傷懷,那是愛惜她的。讓江湖至少還能在心裡拾柴生火,攏那一點點暖熱,在這春寒季節。
還有其他愛惜她的人主動來關懷了她,有一陣未聯繫的岳杉突然造訪,約江湖喝咖啡。
就在江湖單位附近的星巴克里,岳杉從隨身帶的文件包里拿出一疊紙張。
她先不無關切地講:「江湖,你瘦了。你以後的日子還很長,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好好地照顧自己,你爸爸才會放心。」
江湖黯然點頭。
在歷經喪父之痛以後,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是萬不得已的無奈和不得已而為之的悲戚。
不過,今天的岳杉,是代表了江湖的亡父江旗勝向江湖轉達他的遺囑。
是的,是江旗勝的遺囑。
岳杉清了清喉嚨,說:「這是你爸爸生前留下來存放在我這裡的,江湖,你一直不知道你爸爸的財務狀況,今天是時候向你做一個彙報了。江總的財產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他在本地、北京、廣州和香港以你的名義購買的房產;第二部分是他存在香港滙豐銀行保險柜內的珠寶首飾;第三部分是他以個人名義購買的海外股票,不過你也曉得,這部分股票虧蝕厲害,而且上面在查,連紅旗幾位總監也受到相關部門的監督。你爸爸個人在銀行的存款全數被凍結了,要做清償工作。」
江湖一份一份拿過來看,一份一份都令她驚訝。
她說:「爸爸比我想像中有錢。而且,他考慮的這麼周到。」
「以往他讓你用錢,一般是直接存入你的信用卡,不給你存款,不給你實物,你當然不曉得他的財務狀況。」
「可是,這次他虧了好幾億,怎麼可能還有這麼多?」
岳杉伸出手來,她緊緊握住了江湖的手。
「企業家都有原罪。」
江湖反握住岳杉的手,竟半坐起身,講:「爸爸買的股票虧了,投資的樓房倒了,連累到他的紅旗跟著瓦解了——可是,他是有錢還的,如果還了錢補了倉,就算因為樓倒了去坐牢,他都是可以活著的,他為什麼會支持不住,為什麼會突然心肌梗塞?」
江湖身後那軟沙發座有女孩對夥伴講:「下周西區有新的百貨樓開業,滿兩百贈九十九。而且他們的副總好帥好年輕,來我們學校做招聘宣講,惹的許多女孩想要投那間百貨公司。」
她的夥伴馬上介面:「我曉得的,叫高屹對不對?聽說是我們大學和東京大學的交換生,也是師兄呢!」
只不過電光火石的道聽途說,卻恍如江湖世界的石破天驚。
她的問題還沒有問完,一下哽住,啞口無言。
岳杉只當江湖又開始悲傷,將椅子拖到她身邊,輕輕拍她的後背,安撫說:「他是個愛護女兒的父親,他是個走在許多人前面的企業家。」她緊緊握住江湖的手,緊得江湖無法再思考下去,「這就夠了,對你來說,夠了。」
江湖茫然側頭。
落地玻璃窗上,折射她的容顏。
她分明看清楚自己的驚恐,還有懷疑。
不要想,不要想。
江湖在心裡這樣安慰自己。
岳杉最後講:「江湖,紅旗的出售,是四水市同你父親這些年的矛盾爆發後的結果,我們無力改變。你父親愛你至深,老早為你排好後路。去年南區的樓倒的時候,他就跟我講過,如果他發生了什麼事,在風平浪靜之後,把這些東西全部交給你。他另外還有五百萬的現金支票會託人轉交給你,好讓你有充足的流動資金。但你要記牢,這條路是你爸爸自己選的,沒的怨。」
岳杉講好這句話,眼圈也紅了一紅,她低了頭,忍了好一會兒,讓眼角什麼痕迹都沒露出來。
江湖悵然地走出星巴克,手裡拿著滿滿一疊資料,沉甸甸的,像她背上的殼。
父親建造了一個堅固的殼,她的一生可以無憂。去北京?去廣州?去香港?她在哪裡都有家,但是哪裡都不是家。
這不是一個句話,更像一串省略號。
她筆筆直往前走,一個腳印就是一點省略號,不知把什麼省略了。
江湖路過了書報亭,有人買晚報,她看到了晚報旁擺著的本周財經周刊,封面大標題是:「百貨業堅信冬天已過去,春天即將到來!」右下角便是百貨業發言代表人的小相。小小的只有一寸,但是她已經看清楚,那張臉,那個冷冷的驕傲的旁若無人的熟悉的表情。
她拿起這本雜誌,發現那幀小相下方明明白白地標了這個名字——高屹。
報亭老闆說:「小姐,最後一本了,你要不要?」
江湖立刻付了錢,抓著雜誌,一邊走一邊翻還一邊想,真的是高屹嗎?
她認真閱讀內容以證實,但是內容大多是介紹百貨這個行業,以及同百貨業息息相關的行業,對這個人的介紹相當少。
他本來就不是個高調的人。
江湖仍在字裡行間尋到這間百貨公司的地址。
她木知木覺地叫了計程車,木知木覺地就報了那個地址,木知木覺地抵達這間即將開業的百貨公司。
百貨公司裙房的外圍包了印著「即將開業」的大型燈箱布,畫面大紅大綠,有如春天般溫暖。
可是這裡兩棟高樓間隙,穿堂風毫不留情地吹拂過來,把江湖的發吹亂。
行人從她身邊匆匆走過,不乏對這間即將開業的百貨公司關注的。
其中就有幼小的女孩兒向抱著自己的父親撒嬌講道:「我要去這個新商場買新玩具,我同學說這裡會賣美羊羊。」
他的父親捏捏她的鼻子,講:「這裡好貴的,不要浪費。你要相信爸爸,爸爸有辦法給你買到又便宜又好的。」
年輕的父親有了後著,對女兒的要求兵來將擋。他美麗的妻子同他並肩在一起,一切哄著繼續不依不饒撒嬌的女孩兒。
聲音漸漸遠去了,江湖不知道女孩的父親有沒有答應她。她只是怔怔望著那方,自己彷彿就是那個小女孩,身後是高大寬厚的父親,那時候媽媽還在,一家三口很團圓的樣子。
她靠在爸爸的懷裡,唧唧喳喳大聲提著什麼要求。到底要求了什麼,她不記得了,唯獨記得爸爸不答應她,媽媽還訓斥她發嗲。
最後還是爸爸揉揉她的小辮子,說:「女兒,你要信得過爸爸,爸爸從來不會讓你失望。」
「爸爸從來不會讓你失望。」——這是父親親口講過的。
她站在這棟百貨樓下,一直想著父親說過的這句話,直到對著自己苦笑了一聲。
如果父親真的從不會讓自己失望,便不會——
她心頭一悸,把念頭制止,堅決不讓懷疑的情緒繼續蔓延,不再繼續想下去。
但是,她來此地做什麼呢?難道想要同那個人狹路相逢嗎?
江湖不知道想要來這裡做什麼,但就是忍不住日日來這裡轉一圈,彷彿想要搜尋答案。
直到這一天,百貨大樓的燈箱布拆了下來,換上了促銷廣告布,入口的玻璃門被擦拭得很乾凈。
她遠遠站在外頭,能很清楚地看到那個人走了出來。
這是下班時分,馬路上分明很吵鬧。但是她看到了那個身影,世界瞬間變得安靜,安靜得幾乎要麻痹掉她的意識。
高屹就那樣自自然然地從百貨公司里走了出來,穿著他千篇一律的西服西褲,頭髮很順,眉目疏朗。
他的個頭很高,所以她看他一直需要仰望。
她想起了拚命想要忘記的日本那夜,她也仰望著他。他總是這麼高,過分的高,讓她在他的面前,只顧仰望而忘卻其他,最後一跤跌倒,完全咎由自取。
高屹一點點都不會側目,一點點詫異都不會形於外,淡漠的,疏離的,一如最初最初的模樣。
他甚至連內疚都不會有。
他為什麼要有?
江湖握緊了拳頭。
她想要走過去,但看到他那樣的側影,終究是沒有動。
高屹停在了百貨公司的門口,一個轉身,他身後跟著走出來了兩名男子。一名同他的身高一般的高,身上穿了扎眼的穿BURBERRY格子襯衫,還把頭髮理成了板寸。乍看去,有幾分像香港演員吳彥祖。另外一名矮寬了一些,也是一身精神奕奕的黑色西裝。
江湖的目光掠過了高屹,停在這兩人身上。
她以為她看錯了,這三個人怎麼會混在一起?
江湖的腦袋真的立即變作了漿糊。
原來人與人的組合會這樣的滑稽,徐斯高屹會聚在一道,還要加上這麼個前紅旗集團營銷總監任冰。
江湖一直盯著他們瞧,瞧徐斯,瞧高屹,瞧任冰。她使勁兒瞧著他們,想要把他們瞧個清楚。
他們怎麼就能那麼泰然自若?
任冰一直在同高屹講話,聲音不大,江湖是聽不到的。但是做營銷的口才都很好,江湖相信他能講的很棒,因為高屹認真傾聽。這個男人在專註地想,心無雜念。
徐斯則態度悠閑,偶爾稍加解釋兩句。他開口的時候,高屹才會跟著講一兩句。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江湖的腦中轟然,就像上一次看到徐斯同舅舅一起自紅旗大樓里走出來一樣,當時任冰還在她的身邊,告訴她這是怎麼一個情況。
現在任冰在她的另一邊,她不知道是怎麼一個情況。
江湖的心往下沉,驅使著她沖了上前,厲聲喚了任冰一聲。
聲浪有點高,那邊三個人男人都側了目。
她是氣勢洶洶而來。
任冰呆了一呆,應該是被突然出現的江湖嚇到了,他看了看徐斯,這個細節被江湖捕捉到了。
江湖把目光一轉,一個眼風狠狠朝徐斯身上剜過去。
徐斯撇了一撇唇,不甚在乎地回望著她。
就是這個徐斯,江湖想,這個人在這幾個月到底幹了些什麼?他想買走了那些制衣廠,他還同父親的舊人在一起。
他們就在她的面前,鎮定地談笑風生,簡直春風得意。
她就差要憤怒了,可是胸中翻騰的怒意爆發到了頂點,在她一眼瞥到高屹的時候,全部泯滅。
高屹沒有講話、沒有表情、沒有態度,只是疑惑地看著她,彷彿她打攪到他了。
那種不帶絲毫責備的,疏離的,又有隱隱隔膜的眼神,太熟悉了。
她直到很後來才知道他為何會這樣瞧著她,只要這樣瞧她一眼,她就沒有辦法再理直氣壯下去。
這太難堪了,這些日子來,她時常在這裡徘徊,為的不是再看到他這樣依舊冷冷的態度,冷到她會無地自容。
任冰進前一步,又喚她:「江湖。」似乎想要解釋的樣子。
但是夠了,這不是江湖想聽的,她只覺得自己傻,是真的傻,傻到跑到這邊來,硬是要碰到這樣自損尊嚴的場面。這是自找的。
這樣想著,她的心內翻江倒海,讓她承受不來。
江湖猛地扭頭,不辨方向地狂奔,到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才發現眼前糊了一片,真的沒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