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為她自懸崖迴轉,就是一段新生,原來不是的,她到現在都還不能新生。
當她看到高屹,才能知道心底的那道醜陋的傷疤不能癒合,而他,依然是無視著她。
這麼冷冷的態度,從一開始就這樣,讓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那個一開始,他不過十二歲,她不過七歲。他的媽媽牽著他的手局促地站在江家石庫門小客廳,而她被父親抱在懷裡。
他的媽媽說:「小屹,這是江湖妹妹。」
他仰頭看著她,看著小小的她在俯視他。他沒有打招呼。
她歪在父親懷裡,說:「哦,你是保姆的拖油瓶啊!
他還是望著她,一句話都不說。
父親發了火,拍了她的腦門,下手很重,斥:「丫頭片子說什麼混話?要叫哥哥,哥哥成績好,以後做你的小老師。你要跟哥哥好好學習。」
她的腦門很疼,把嘴巴一扁,就哭了出來。邊哭邊用眼角餘光看他,他垂下了眼睛,根本不看她。
就像剛才一模一樣。
她的一切,都和他無關。
江湖貼著行人道一邊的牆根,一步一步移動著,彷彿想要藉助這一片牆角,躲避世內的喧囂。可是旁邊的馬路車來人往,全是沸騰的市聲,騷擾她的耳朵。就連夕陽的餘光還要欺進這一片角落,讓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現形。
都是在嘲笑她。
江湖立定在牆角,想要捂住耳朵。
分明卻有把聲音在她的腦子裡——「江湖,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所以江湖知道,從一開始到現在,不管他是什麼態度,自己都沒法無視他。儘管他的眼裡根本容不下她,或者他根本是不屑看她。
謎底是在那個傍晚揭曉的。
對,就是在那個傍晚,天城山旅社的後花園一樣有騷擾她耳朵的喧囂和讓她現形的夕陽光。
她什麼都不知道,仍像個千金大小姐一樣理直氣壯怒不可遏地衝到高屹的面前,把一疊列印出來的往來信件扔到他的面前,嚷:「你這個騙子。環宇金融要收購利都百貨的消息,是你放給我爸爸的!」
高屹正在準備當晚的解說詞,本來低著頭看資料,聽到了她的聲音,就抬起了頭。
他的眼睛一片澄明,他的聲音也坦蕩,平平靜靜地說道:「是的,是我做的。利都百貨里有人想造市取利。」
江湖揚起手,被高屹捉住了。
在那晚,洪蝶的故事,並不是她聽到的第一個故事。
高屹在那之前,在天城山上火紅似血的太陽下頭,一字一句對她說:「江湖,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就這麼八個字,江湖的世界自父親猝死之後,再度轟然分裂。她只覺得手足冰涼,情願馬上掉入天城山下的萬丈深淵。
高屹漠然地看著她。
這副面貌熟悉又陌生,江湖才明白,這是熟悉的,這不是他的天生冷然的性格使然。
她不禁害怕地揪住了自己前襟,她不能預知接下來高屹會說什麼。他從小到大凡是說出來的話,總那麼字字擲地有聲。
這回也一樣。
高屹的聲音也很冷漠,江湖一直很喜歡他的聲音,很有磁性的男中音,就像電台里播報新聞的DJ。也因為像播放新聞的DJ,所以說出這段往事可以不帶任何感情。
他說:「二十多年前,有個叫江旗勝的年輕人和我的爸爸一起做買賣。江旗勝的手頭有從北京要來的外匯指標,比市價要低了十個百分點,他還有從南京的部隊里借來的軍用運輸車和北方某些地區政府的採購單。他請我的爸爸利用在深圳羅湖地區進出口公司工作的便利,為那些政府機關向港商進口辦公設施,通過辦公設施的進口把手頭的匯率差價清洗成流通差價,從中賺取利潤。這是一筆很大的買賣,我爸爸動心了,他們配合的很好,很快賺到一筆大錢,前後幾次,終於被北京方面發現了。這麼大的一個逃匯案先後被中紀委和軍紀委派出調查組調查,我爸爸被抓了起來,因為他的單位往來憑證有交易的記錄。」
江湖當時完完全全無法再說出任何的話來。
高屹很慘然地一笑:「江旗勝卻變成了證人,出庭指證了我爸爸和他單位的領導。在這件大型逃匯案里,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江旗勝才是主謀。」
江湖頹然地跌坐在地上,茸茸草坪沾著露水,帶著初春的冰涼。
她是自下而上地透心地冷涼起來。
這一次是換高屹居高臨下,他微微俯身,講:「江湖,這就是你爸爸的原罪,他的第一桶金沾滿了鮮血。」
零碎的往事被串了起來,江湖仰望著高屹。
「所以你媽媽來我們家做保姆?」
「所以你一直在我身邊做我的家教?」
「所以你在香港工作以後同證券經紀行走的這麼近?」
江湖「霍」地站立起來,沖著高屹尖叫:「還是我把你推薦給爸爸,幫他在香港炒股!」
高屹迎風站著,他說:「江湖,你爸爸很疼你。」
一句話就讓江湖淚流滿面。
他又說:「江湖,我真的能扳倒屹立江湖二十年不倒的江旗勝嗎?」
高屹說完,對住夕陽又搖搖頭,還用手擋了一擋刺眼夕陽光。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又說,「你爸爸當年單槍匹馬,把身邊資源利用了個乾淨,最後賺得盆滿缽滿,卻絲毫不留痕迹。我爸爸沒有賺到幾個錢,卻把自己的命都賠了進去,手段相差何止千里。是我爸爸自作孽不可活。」
江湖沒有聽進去,她只是在叫:「你利用了我,我害死了我爸爸。」
這句話就是尖銳的刺,扎在她的心裡最軟弱的那一處,變作最猙獰的傷口,稍稍觸碰,就會痛個死去活來,再也沒法立起來。
如今江湖觸碰到傷口,疼得不能自抑。她停在這個角落,用足一包餐巾紙才能將淚水吸干。
路人的眼光已經不能在乎了,她只想著自己站立的這片碎成薄片的世界。
就因為看到了高屹,她又被打回悲傷原型。
但淚眼之間,她朦朧看見手裡團成一團皺巴巴如同馬路邊絮狀野花的餐巾紙,告訴她目前的情狀是如何落魄。
江湖竟然一下警醒過來。
蒼白的紙絮殘骸,就像給父親戴的白花。彷彿父親威嚴的面龐又浮現在心頭。
父親總是把她抱得高高的,她在父親的肩頭看世界,不應該跌下來就再也爬不起來。
江湖醒了醒鼻子,捏著自己的虎口,告誡自己:「不可以再哭,既然在日本沒有死,就不可以再哭。」
循環了幾次,淚終於止住。
她喘著氣想,高屹回來了,高屹還同那個徐斯混在了一起,還有那個在父親身邊待了十多年的任冰。
他們的日子很好,她的日子不應該更壞,不然她便不是江旗勝的女兒。
江湖抬起了頭,挺了挺胸脯,又繼續往前走。她一邊走一邊掏出了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對方接了起來。
他知道她是誰。
「江湖。」他問,「你還好?」
這算不算關心?
江湖拼了命地扯開了唇,用微笑的表情講:「高屹,我還好。」
那邊在沉默。
這邊的她思想逐漸明晰,條理回來了,邏輯也歸位了。她想她要說,為了江旗勝最後的一點尊嚴,江旗勝不會敗在後生小子手上。
江湖深深吸一口氣,講:「是的,你在日本對我說的疑惑是對的,沒有人能扳倒屹立江湖二十年的江旗勝。高屹,我爸爸並不是填不了因為你而虧空的那個數。」
高屹的聲音還是穩穩地傳了過來,他說:「我知道。」
他總能如此寵辱不驚。
第一個說他「寵辱不驚」的正是父親。他老人家是這樣喟嘆等同在他跟前長大的高屹的:「這孩子識機會懂謀略,更難得的是寵辱不驚,他能看清楚周圍的現狀和自身的實力。」
對比高屹,江湖自己實在是太過情緒化了,總是難以自持。
所以父親一直遺憾江湖只是個女孩,他常常說:「你夠伶俐,如果是個男孩,可以更加穩重。」
這便是她永遠追不上高屹的地方。
江湖閉一閉眼睛,咬著牙忍著痛,又問了個問題:「高屹,如果我爸爸這次沒有出事,你是不是還會繼續處心積慮。」
高屹沒有思考,立刻答她:「會。」
江湖幾乎要將銀牙咬碎。
她掛斷了電話。
身邊恰有一輛雷克薩斯跑車開了過去,在前方的高樓處戛然停了下來,裡頭走出來一名男士。
這麼近的路,徐斯還特意把跑車開過來。一開車門,高樓里正好走出來窈窕淑女一名,衣著時髦,身材很好。
淑女問徐斯:「剛才上了美食節目,狠吃了兩口菜,你看我是不是胖了?」
徐斯笑答:「怎麼會?今晚我還想請你去紫象吃泰國菜。」
淑女確實不胖,男士所言是事實。
江湖想,高屹也對她總說實話。他對她就從不欺騙。
譬如十歲的她曾問十五歲的他:「我是不是有點肥?」
他斜了她一眼:「你才知道。」
十歲的她,確實有些嬰兒肥,但是父親的下屬們都誇她漂亮,像洋囡囡。
只有高屹如實講,講到她泫然欲泣,回頭對父親撒嬌:「我要減肥,高屹說我胖。」再不肯吃蔬菜。
半小時之後,她便聽到高媽媽對高屹的大聲呵斥。
這便是高屹,除非他不說,否則他就算挨罵也會說實話。
實話是這樣傷害人。
前頭的那對漂亮人兒,說著喜人的實話,與她是多麼鮮明的對比?
江湖又望過去,徐斯已經紳士風度地請那位電視劇小公主上了車。他一抬頭,就看到了她。
這麼巧合,她的落魄相總是落盡他眼中。
他還做了這麼多她沒有辦法容忍的事,可是——江湖咬咬牙,死者已矣,她能怪誰?活在世上的人有權利選擇合適的道路。
她剛才剜過徐斯一眼,心裡是厭惡憤恨至極的,但又有什麼辦法呢?她根本不能動搖他的思想阻礙他的行為半分,她的眼風也不能傷害他絲毫。
而傷損的,是她的風度。
江湖想著,平靜下來。最後,她朝他點了點頭。
徐斯愣上一愣,有些意外,不過也點了點頭,然後上了車。
這便是世間眾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誰也不會對她的無辜委屈投注關懷。
江湖立直。
何須要眾人憐惜?眾人又是否真正憐惜?
徐斯?任冰?不,他們不會,連高屹都不。
現實冰冷,她須自知。剛才的熱淚早化成冰涼的淚渣,封得自己的面孔生疼。
江湖用雙臂環緊自己,自從天城山之後,她又一次感受寒涼。
這一晚的江湖,又做夢了。
夢境變得真實而熟悉,往事歷歷,是一格一格的老電影。
牽著她手的男孩子把臉轉過來,是高屹那張小小的,星眸劍眉的面孔。看人的時候,眼波靜定,如同平靜大海掩蓋全副心事。
父親突然出現了,就站在高屹的身後,他俯下身,慈愛地說:「小高,你要幫江湖輔導好功課,叔叔一個月給你三十塊零花錢。」
這是高屹的報酬——是他作為江湖的玩伴和家教的報酬。
江湖從此學會跟著高屹,很多很多的習慣,是在那時候養成的。
她總是肆無忌憚地叫:「高屹,我要吃棉花糖,高屹,我要知了。」
於是,高媽媽逼著高屹花了身上僅有的零花錢買了五把棉花糖,小販使了個小詐,找的零錢是遊戲機房裡的遊戲幣,害得高屹的屁股被高媽媽狠狠抽了一頓。
高屹爬到隔壁新建的新村裡那棵最高的槐樹上抓知了,結果腳下一滑,掉到樹下的水坑裡,將身上嶄新的運動服擦個稀爛,還綁著石膏在床上躺了一個月。
江湖去探病,高屹不搭理她。
江湖驚慌失措,看著高屹的冷麵孔「哇」地一下就哭出來。她向高媽媽告狀:「高屹欺負我。」
高屹又挨了一頓罵。但是他總是能泰然處之,再大挫折也壓不倒他。
夢境里的江湖,還是能明顯感受到這一點。
她還在想,也許這個人天生就是性格冷硬。
可是,就在母親去世的那天。外間有凜冽的風聲,滂沱的雨聲。
江湖坐在自家門口玄關的小凳子上,這裡漆黑陰冷,玄關的燈光昏昏淡淡,把她小小的身影照在座椅對面的牆壁上。長長的,垂著小腦袋,像個孤獨的小山丘。
高屹走到她的身後,緊緊抓住了江湖的小手,江湖看到對面牆壁上兩人的影子漸漸合在一起,互相依成一個「人」字,便有了力量,可以互相依偎著取暖。
就是母親去世的這晚,高屹掌心的溫度讓她溫暖。
江湖這才暖起來,再回首,原來不是高屹的掌心,而是父親的懷抱。
父親清雋的面孔,鬍子拉雜,刺痛她的粉嫩面孔。
父親一手抱著她,一手拿著同母親的結婚照。照片上的母親,那含情脈脈的臉容這麼溫柔。
父親喃喃:「志堅,如你所願,我把『騰躍』買下來還給爸爸了。」
父親沒有走遠,這句話就在江湖的耳朵邊,她聽了一個清清楚楚。她在想,志堅是誰?再一想,原來是母親。
父親又說:「你走了,但我還活著。我活著,就有希望。」
江湖一個冷顫醒了過來,身上蓋的被子被踢到了床底下。
她乾脆翻身下床,走進客廳里,把所有的壁燈吊燈開下來,整個世界光亮起來,也有些微溫暖。然後,江湖長久地坐在放著家庭相片的電視櫃前,看那一幀一幀的相片。
裡頭有父親,也有母親,還有小小年紀的她。那才是一個完整的家。後來缺少了母親,她以為和父親仍舊是一個完整的家。再如今,只得一個她。
但是父親和母親都在相片里對住她微笑,彷彿就在她的身邊。
她對自己喃喃:「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江湖揉揉眼睛,從容地站了起來,走進衛生間洗了一把熱水臉,把臉洗得紅彤彤,再抬起頭來,對著明亮的鏡子,命令自己開口講話。
過了一會兒。
她聽見自己在說:「你信不信有神?」
她聽見自己在答:「我就是神。」
這時候,她確定,自己沒有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