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當江湖如常去上班的時候,沒有人能從她的神態言行里猜測出她昨天遭遇怎樣的悲憤交加,又是如何地失態。而她的失態已經太多,完全不符合父親所要求的「喜怒不形於色才能立穩腳跟」。
所以,她想她不能再失態,要努力把昨天遺忘。
全新的明天,更加需要她。
江湖反覆在心中默念三遍,隨即投入緊張的工作之中。
不過在這天,她還收到了一個電話,對方沒有說自己是誰,只是簡短地告知她說,會快遞一張支票給她,面值五百萬。
江湖掛上了電話,看到面前電腦屏幕上的MSN上,正在線的岳杉的簽名是「退休以後,要去哪裡度假?」,而不在線的任冰的簽名則是「天時、地利、人和;信心、目標、朋友;這會是一個新的起點。」
江湖退出了MSN,拿出便簽,寫了幾行字。
這是她的一個習慣,也是高屹的。
她做事情忘性大,高屹曾教過她把自己該做的事情按照緩急寫下來,就不會遺忘任何一件事情。
等江湖寫好,她看到黃色便簽上寫的都是這行字——「五百萬夠不夠買『騰躍』?」
有一個念頭從腦海深處浮現出來,就像黑幕大海深處探頭而出的一線光,刺眼地、跳躍地、讓她的心頭狂跳起來。這有力的跳動,幾乎能夠掩蓋住她昨日全部的悲傷和絕望。
江湖甚至為心頭的這一觸之念而激動了,她是有她的歷史使命的,她想起來了——她有能力可以不再失去「騰躍」,這是她唯一可乾的。
幾乎是當即的,江湖就撥通舅舅裴志遠的電話。
她沒有同舅舅多廢話,問:「舅舅,我想買騰躍,你跟我合作可以嗎?」
裴志遠應該以為上回失態江湖如今頭腦還在發熱,便不緊不慢地說:「江湖,我以為你會選擇去國外念個碩士,你媽媽以前一直想讓你去歐洲,說歐洲國家的氣氛能培養淑女。我把我們佩佩送去法國念書,也是聽了你媽媽的意見。要麼我讓佩佩幫你聯繫一下戴高樂大學?」
江湖耐心地等舅舅把話講完,又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說的話:「舅舅,我有五百萬流動資金,可以注資『騰躍』,我們可以做好『騰躍』的,到時候一年凈利潤就不止現在這點了。」
裴志遠「哎呀」一聲叫了出來,聽口氣是大吃一驚的,但接著嘆了口氣,他說:「江湖,我明白你的感受,你想保留一些你爸爸媽媽的東西。可是你晚了一步啊!你不早點跟我說你有五百萬要買廠!」
江湖蹙緊了眉頭。
裴志遠繼續講道:「前天我就和徐風的徐總簽了合同,他現在是騰躍的董事長了,佔了百分之八十的股份。雖然他才出了五十萬,可是我們在商言商,在商務合同上是不好反悔的。而且就算你想出這五百萬,那也得徐董事長同意,找我是沒法子的。」講完,他又「唉」了好幾聲,再說,「我自然是願意賣給自己外甥女的,我們自家人合作總比外姓人好。可是怎麼去說服徐家那個大少爺呢?」
江湖蹙緊了眉頭。
她是沒有想到舅舅竟然這麼快就同徐斯達成了合作意向,大筆一揮立刻把「騰躍」拱手讓人,甚至連耗費一點討價還價的時間差都沒打。
江湖不是糊塗人,她只能做一個想法,便是舅舅的經濟狀況已到達極端窘迫之境地。
這一點不難調查,只消給舅媽一個電話便可問個清楚。
然則,事實果真如此。在江湖同舅媽庄美華講了一大堆親戚朋友之間的八婆八卦,以及存著心用一兩句閑話透露自己已成孤兒的辛酸以後,舅媽果然心有戚戚焉,這樣說:「江湖啊,我也不瞞你說,你舅舅這些年炒股就沒得意過,尤其這回買的中石油虧的家都不認識了。如果你爸爸和他都不炒股,那咱們家也不會遭這滅頂之災不是?這些男人是一點點都不為自己家裡想,中石油虧了,還能抬高油價從老百姓頭皮上刮,你舅舅就只能砸鍋賣鐵賣廠子,不然佩佩在法國的生活費都要成問題了。」
這也是各家有各家門檐上的霜雪,更也是一出成王敗寇,萬種虧欠皆為性中那點點的貪。
江湖悚然一驚,念及父親,不是不怵然的。對於舅舅,她就不能多加怪責,亦無立場多去怪責。
她雙手握拳,抵著額頭,閉目養了很久的神。
她在想,徐斯要買製鞋廠做什麼?進而又想,徐斯和任冰在一起到底在幹什麼?翻心再一想,徐斯和高屹談了什麼?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江湖有了想法,她想不管徐斯他們在打什麼主意,她還是有人可問,有人可求,甚至可以直奔主題地去請求這樁回購「騰躍」的難辦的事情。
不過她掏遍了提包和口袋,但是沒能找到洪蝶的名片。最後還是去老闆公關達人於正那邊要來了洪蝶的聯繫方式。
洪蝶接到江湖的電話有些驚訝,笑說:「江湖,我記得我好想忘記留我的聯繫方式給你了。」
這麼剔透的一個長輩,一句話便能點題。
江湖便直說:「洪姨,能不能請你吃頓飯?」再加一句更虛偽的客套,「算做我對你的答謝。」
洪蝶帶著一貫和善的長輩風度,沒有用機巧的語言拆穿小輩拙劣的掩飾,很爽快地答允了她定在周六的邀約,只是建議把地點擺在KEECLUB,她說:「好一陣沒吃那裡的鵝肝了。」
江湖一聽是這裡,心頭大石稍稍放了下來。
洪蝶知道她有所求,在這個前提下,沒有同她客氣,開口便提了這一間坐落在鬧市雙子樓老別墅的本城聞名的高級社交會所。既然是高級社交會所,必然是服務於商業需要。
江湖的父親江旗勝與一干國內企業家們就歡喜在此地同海內外合作者會談。
洪蝶同意同江湖有這麼一番會談,也選了此地,應該表明了她已經猜到江湖有所圖,也願意接受這個商務洽談。
聰明人無需多言,洪蝶的決定代表一切。
江湖是焦急萬分地期盼著這個周末。等終於到了這個周末,她足足提前了一個小時到了現場。
當時,洪蝶自然是還沒到,江湖便坐在KEECLUB的古董皮製沙發等著。一邊等一邊在想,她之所以會把主意動到洪蝶頭上,是看準了洪蝶是一位至情至性的長輩,而她是有事相求的小輩。再者徐家,由於徐斯,對她到底有一重情理上的虧欠。
就在從日本回國分別的那日,洪蝶還拉著她的手講:「你這小丫頭有什麼困難一定要讓洪姨曉得,不管怎麼說,是徐斯混賬,我們當家長的真不好意思。」
江湖當時只覺著可笑,徐斯的風流帳竟要長輩跟著買單,何其荒謬?
她沒有想到自己會有利用到「家長的不好意思」。
這樣一想,即刻就有了如坐針氈的不自然。
她在這天給自己挑選了一件MIUMIU的白色小短裙,短裙遮不住大腿後側細嫩的皮膚,貼在沙發幼滑的真皮上頭,格外不能舒服。
當她小心翼翼地把雙腿挪動了幾次後,洪蝶終於來了。
洪蝶穿的是再平常不過的女士套裝,她先把江湖打量了一眼,微笑著幽了一默:「你這孩子太隆重了,我又不是什麼英俊男青年。」
江湖不由窘迫,對方真真好行尊,一眼就把自己的窘境看穿了。她微微低了低頭,強自笑著帶著撒嬌的口吻坦白道:「因為今晚在這裡對洪姨有個不情之請,所以才會莊重出席。」
洪蝶坐下來,又細細打量了江湖一番。
眼前女孩講話固然是直爽的,但畢竟是養尊處優出來的嬌嫩小公主,這份直爽不足以掩飾她的尷尬。
洪蝶有點憐惜這個孩子,她拍拍她的手,講:「江湖,不要同我說這麼見外的話。」她用一個極坦誠的表情繼續說,「我們徐風集團收購幾間同你們紅旗有過合作的制衣廠。」
江湖稍微有點愕然。
她沒有料到洪蝶會這樣快就開門見山,彷佛她的一切,面前的長輩已經全然洞悉。
洪蝶很歉然道:「我應該提前告訴你並致歉的。紅旗的營銷總監任冰現在在徐風集團下頭的新事業部任副總。」
江湖也沒有想到洪蝶繼開門見山之後,更加開誠布公。
對方誠然沒有帶著絲毫驕傲抑或嘲諷的意思,但這些話表述的這些事實,還是讓她的心頭不覺涼了一涼,寂寥的感覺立刻湧上來。她也只好坦然,講:「紅旗都四分五裂了,何況那些合作的制衣廠?市場經濟,自由買賣。」
江湖瞬間的黯然,讓洪蝶看在眼裡,在想,眼前女孩,心思細膩,若不那麼高傲,也許更加敏慧。
她說:「我們點菜,讓阿姨好好請你。」
這一頓飯局的主賓,至此顛倒過來。江湖一時語塞。
洪蝶便來活躍了氣氛,講:「我是真的想念這裡的廚師做的鵝肝,我在澳大利亞吃過一回,非常豐腴可口。後來他被重金聘來了KEE,正合我意,不用做飛去袋鼠國解饞的瘋狂舉動了。」
她叫了鵝肝,還請江湖仔細品嘗:「入口細膩,仔細品味,有股黃油的香味。」
江湖低頭跟著品嘗,根本味同嚼蠟。
身邊有一席年輕人,低聲討論食單,以及這裡的落地燈與點綴其中的棕櫚樹和蕨類植物,橡木和鱷魚皮製的裝飾,還有打磨過的銅器。
洪蝶也聽到了,講:「雖然這裡會員制度嚴格,但是小白領們領了薪水,也不是沒有可能前來犒勞自己一頓。生活便是如此,何須緊張?他們享用愉快,也許還會覺得在這裡用餐的高收入者的煞有介事顯得裝那個什麼?」
江湖把口裡的食物咽了下去,又喝了口紅酒,心頭熱了點,說:「洪姨,我想把『騰躍』再從你們徐風那邊買回來。」
洪蝶側頭,很認真地想了一想,似乎才想起來,說:「是不是紅旗以前的供應商?」
江湖點頭。
洪蝶把手裡的刀叉放了下來:「江湖,你來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她笑,「沒有問題,回頭我就會命徐斯同你聯繫。」
江湖駭異:「徐斯?」
洪蝶解釋:「我們徐風想要試試童裝行業,是徐斯全權負責的,他是新事業部的總經理。這樁事情我還需要回頭同他商議。」她頓了頓,「我沒有插手過這件事,所以涉及到你要回購的話,還是要和徐斯有很多商務關係,合作是長時間的。」
江湖跟著放下了手中的刀叉。
這一小段話的歇後語太過明顯了,同時也給她解釋了她心底的一個疑惑。
原來徐斯果真是這宗業務的主導人,所以他才會和任冰一起出現在高屹的百貨公司門口,恐怕是在談合作。
江湖沉默著。
洪蝶的話,看來是熱心的,但是口氣聽上去那麼沒有把握。作為徐斯的長輩,她完全可以為了她去開這樣一個後門,但之後的合作也許是長久的,因為徐風已經入股「騰躍」。徐斯會是什麼樣的態度?需江湖自擔風險。
洪蝶為她切了一小塊牛排,又講:「旁邊那桌小白領,有魄力和勇氣來這裡感受一番,回頭增加談資和閱歷也是好的。並沒有什麼丟臉,說不定找清了路子,努力努力,以後就是這裡的常客了。」
江湖斟酌字句地開口:「洪姨是不是認為我親自去找徐斯談,會更合適一點?」
洪蝶笑:「江湖,你太緊張了。」她伸手過來拍拍江湖的手,「洪姨能幫你的地方一定會幫忙,這是徐斯應該還的。」
江湖把洪蝶切給自己牛排放入口中,確實覺著洪蝶從相反的方向切出的形狀偏大了,並不十分合口。
嚼得廢了點兒勁,牙關很痛。
江湖是被洪蝶最末那句話扎了一下,五臟六腑都差一點移位。
「這是徐斯應該還的。」
她想起的是日本天城山的那一夜,他的家長認為這是他欠她的。
那麼,徐斯會不會因此很就範呢?
也許他會,江湖想。他曾經提醒過自己,在那夜沒有做任何安全措施。他記得比她牢。
那一夜,是荒唐,但也可以從荒唐內賺取回報。
這個念頭電光火石,讓江湖的腦袋脹的發痛。她一失口,咬到了舌頭。
一痛一清醒,她放下了刀叉,用潔白的口布擦拭唇角,擦去污漬。
她怎麼能夠容忍自己有這麼墮落,這麼無恥的想法?
身家顯赫的男人耍個幾百上千萬找一個女人消遣消遣,權當業餘愛好,連投資都不能算。江湖很小的時候就聽父親圈子內的太太們閑聊,是這樣講的:「我不管我們家老頭,六七十年代吃苦上來的,現在掙出了這副身家,玩個女人就當他去迪拜沖個浪,又不是消費不起。」
這樣的交易,女人被視同為商品,根本不會有人考慮商品是否有尊嚴。
她不能用尊嚴做交易的。人貴自重,而後人才重之。
自己是怎麼了?怎麼連這麼低級的念頭都會想出來?真是往旁門左道上越走越遠。
江湖恢復了鎮定,接著拿起了刀叉,慢條斯理地吃完了牛排,最後把酒杯端起來,笑了一笑,對洪蝶講:「洪姨,不管怎麼說,謝謝你的指教。」
洪蝶同她碰杯:「哪裡,是洪姨要謝謝你陪我這老人家來這裡吃鵝肝。講真的,來這裡陪阿姨不用穿的這麼好,不合算的。如果你在電話里多問一句,今天就不用穿這麼短的裙子讓大腿貼著皮沙發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