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如雷掌聲之於江湖,不過是恍如隔世的凄惶。
當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大小場合一露面,便圍攏一群人來,聲聲「江董事長」不絕於耳,走至任何角落都不會冷清。
現如今,還是類似的場合類似的人,當年的榮光絕不會惠及今日。她手裡小小獎牌,冰冰冷冷。
江湖走下來時,看到徐斯為他身邊的齊思甜欠了欠身。
下一個流程是齊思甜代表那部新電影的劇組為邊遠地區的失學兒童捐造希望小學,這一定是另一個焦點和高峰,記者們蜂擁到舞台前,賓客也翹首關注這位可人兒的表現。
齊思甜代表劇組發言,聲音甜美,把場內注意力全部吸引過去。
江湖才想起來,請齊思甜這部新戲劇組來烘場子正是自己最初的方案,如此看來,是挺成功。她露出滿意微笑,再一回首,又望到了徐斯,他身邊有了空隙,人們也不再時刻關注他。
江湖慢慢走到徐斯跟前來。
徐斯一側頭,對她笑了一笑。他想,她終於還是過來了。
江湖也笑了一笑:「齊小姐的新片表現很出眾,新的廣告片一定借勢大紅,看來徐風今年的銷售額值得期待。」
徐斯在想,他可真受不了這位嬌小姐說的商務客套話。
他也回復客套話:「承你貴言,但願如此。」
這位徐斯是有禮貌的,有距離的,十分商務的,而且同她一樣把客氣話說的不算太誠懇的。他是在等待她進入正題的。
江湖明白,也不計較,緊接著就拋出下一句:「徐先生,您看您什麼時候有空,我想同您談談『騰躍』的事情。」
她這次用了敬語,讓徐斯微微皺了眉頭。
真不太習慣,尤其是她刻意的禮貌,更顯得很有些不倫不類。
不過徐斯挺想知道江湖要同他談什麼,所以很爽快很順口地答允下來:「你可以同我秘書約明天的時間。」
江湖眉毛一跳,幾乎差點發作。
這樣的話,這樣的口氣,從來只有她對旁人講。如今徐斯對她講出口來這麼順其自然,高高在上。江湖把不滿在心頭迴轉兩輪,壓了下去,講:「徐先生,那麼我們明天見。」
在江湖的眉毛下意識一跳的時候,徐斯就注意到了。
他自來有識人見微的本事,當下就暗忖,看來無意又冒犯了這位大小姐,但見江湖只一瞬就把脾氣壓下去,相比上一回在馬路上的暴跳如雷,長進了不是一點半點。
所以,徐斯很自然地笑了出來,儘管他知道他的微笑在此時的江湖的眼裡,同剛才下意識出口的話一樣容易讓她生氣。可他就是忍不住,而且慣性地加多一句:「如果方便的話,可以把你的proposal一起帶過來。」
江湖隔了一會兒才自唇角扯出一朵也許算是笑容的表情來,答:「那麼我們明天見面聊。」
舞台上頭的齊思甜率眾下台,江湖趁著人多背轉過身,往吧台區走過去。
酒保正把搖酒壺耍的很帥,見到走過來的這位女士,不由謹慎地停手,問:「您要什麼?」
江湖用手撐了撐吧台冰冷烏黑的檯面,上頭卻能反光,讓她看清楚自己一臉無法掩飾的怒容,根本就是咬牙切齒了,難怪令到面前這位酒保都小心翼翼。
她說:「威士忌。」
很快又否定:「獼猴桃汁。」
酒保完全贊同她的後一個選擇,用最快速度榨了果汁,遞到她的面前來。
酸甜的味道能安慰神經,綠色的果汁能鎮定視覺。江湖一口一口喝下去,藉助外力要自己冷靜。
是她有求於人,自當遵循他人的遊戲規則,徐斯只是要她帶著proposal,沒有說出更多讓她胸悶的廢話。在商言商,他的要求不算過分。
江湖把這句話循環往複想了十幾遍,等一杯獼猴桃汁喝光了,才又從冰冷烏黑的檯面上看到自己面部的五官恢復到正常的表情中。
她終於冷靜下來。
酒保打了個響指,祝福她:「Goodnight.」
她從手袋裡掏出一張大鈔塞到了酒保的手上。
酒保吹了口哨,感謝美麗小姐的慷慨。
江湖再帶著溫和的笑容轉過身來,聽到主辦方的主持人宣布晚宴結束,感謝嘉賓的蒞臨。她便去衣帽間拿了外套徑自去地下車庫拿車。
等到把車開上來,她想到此地正門一定會有不少人和車堵著晚宴內的各大明星,好在她熟悉地形,知道另有個邊門靠著幽靜的林蔭馬路,人一定少很多,方便成行。
當江湖拐到這邊馬路上,正不巧碰到紅燈亮起來,一轉首,又很巧看到熟人。
熟人正是徐斯,同他那位嬌俏可人的齊思甜站在林蔭道邊,他們身前停著徐斯那輛雷克薩斯,雷克薩斯前有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小孩子,手裡捧著白色的搪瓷杯向他們不住乞討。
江湖沒好氣地冷笑了一聲。
小孩子圍著衣冠楚楚的徐斯和齊思甜兩人團團轉,齊思甜一個勁往徐斯身後避,好像躲瘟疫。
其實這是極正常的,小孩子滿身骯髒,一雙小手應該更加黑漆漆,還伸了出來,差點抹到齊思甜那條GUCCI的裙子上。
江湖看這情形,很是幸災樂禍地輕罵一句:「活該,有車不上,跑路上現世。」她想他們還真把緋聞當事業了。
那邊的徐斯被這骯髒孩子纏得正惱火,大力把車門打開,推了齊思甜進去,再把車門重重關上。
小孩子轉到他跟前,口裡說著什麼,手又伸了出來,在徐斯跟前做了一個要抹上去的姿勢。
看來是乞討不成要動用最原始的威脅手段了。
江湖且看到徐斯突然蹲了下來,抓住孩子的手,在自己西服的領子上抹了兩下。
小孩一下怔住了,江湖也怔住了。
如果江湖沒記錯的話,徐斯今日穿的淺灰色西服是登喜路的新款,價格不但不菲,淺色系的料子更不能隨便沾染上臟污。
徐斯就趁著小孩子發怔的當口,也上了車,並且馬上把車發動起來。
小孩這一次是真的乞討不成了,傻獃獃站在路旁,神情萎靡,更襯得一身破爛可憐巴巴。風吹過來,蕭索凄涼。
江湖看在眼內,不知為何,突然搖下了車窗,又從手袋裡掏出了一張大鈔,朝小孩搖搖手。
小孩在絕望之際突然看到有人垂憐,簡直喜出望外,屁顛屁顛跑過來,接受了江湖的施捨,口裡還有祝福:「姐姐,恭喜發財,姐姐,萬事如意。」
江湖在搖上車窗的時候,講:「你把你的手摸到別人乾淨的衣服是不對的,知道嗎?下次讓我看到,我就叫110了。」
沒有想到男孩很憊賴地笑了下,講:「姐姐,110不抓我們的,因為拘留所關不了這麼多人。」
江湖把臉一沉,懶得再多說。
紅燈一閃,終於綠燈,她一踩油門,飛馳離去。
隔著她幾輛車的雷克薩斯裡頭,齊思甜正對徐斯講:「江小姐很有善心。」
徐斯只是撇著唇笑。
齊思甜問:「你的西裝怎麼辦?」
她看過去,徐斯淺灰色西服領口兩個泥髒的黑印,她想起剛才那個小乞丐渾身的臭氣,還有污臟污髒的不知道摸過多少垃圾的小手,不由打了個寒噤。
徐斯倒是滿不在乎,先答他第一個問題:「她像她的爸爸一樣值得嘉獎。」但是沒有答第二個問題。
徐斯實在是不想考慮第二個問題,因為這件西服基本可以算是報廢了。
他是反問齊思甜的:「你怎麼不學學江小姐?」
齊思甜甜甜笑起來:「據說本市地鐵里有一撥乞丐,從第一節車廂乞討到最後一節車廂,每人每天可進賬250大元,一個月下來,薪水大概有八千多,同甲級寫字樓里大半小白領的薪水一樣了,而且他們不用交稅。」
徐斯哈哈大笑。
齊思甜接著用嚴肅認真表情講:「在地鐵里有空調,冬暖夏涼,辦公環境很不錯。地鐵站建有KFC,乞丐們時常買套餐在『辦公室』里大快朵頤,羨慕死地鐵裡衣冠整齊的小朋友。」
徐斯聽得非常愉快。齊思甜是個有心生活的女孩兒,在繁忙工作之餘,還能搜集許多有用的信息,配合著不同人的觀點,用最好的演技講解出來,十足十的一個妙人。
他看了一看後視鏡,對齊思甜說:「你的保姆車來了。」
齊思甜開了車門,用手按住胸口,說:「我得去好好說說司機,在這個時候去加油是瀆職。」
徐斯說:「這裡你的粉絲和那群狗仔不會發現。」
他們講完互相道別,徐斯忘記給齊思甜一個吻別,齊思甜也沒計較。
徐斯在回到自己前一陣置在浦東近郊別墅區的小別墅這段相當長的路上,打了兩個電話。其中一個給任冰,他吩咐:「把『騰躍』的資料整理一下,我半小時到家和你電聯,我想聽下你對『騰躍』的詳細規劃。」另一個電話撥回了鬧市區老洋房的家,恭恭敬敬向母親報了平安,聽了訓話。
他決定搬到這間小別墅,完全是為了配合徐風的新業務開展。因為這裡離開幾間新收購的制衣廠和製鞋廠相當近,很利於公事的開展。
為此母親是有點意見的,老人家上了年紀,總不想兒子離開太遠。徐斯是費了番口舌才達成心愿。
因此對於他要爭取的新事業,他有他的慎重。
回到別墅里,徐斯就把西服丟給了家政服務員,鬆開領帶,一路上了樓進了書房,開了電腦,上了網登陸了Skype,任冰已經在待命了。
不得不贊一下這位江旗勝生前培養出來的猛將,效率往往令人驚嘆,專業素養也是出類拔萃。
徐斯就晚宴上江湖對他講的話需要一個專業意見,他問:「『騰躍』對我們新事業部的整體影響有多少?」
任冰回答很直接:「我們需要『騰躍』這個在本市紮根,擁有熟練工的製鞋匠的老工廠,一旦我們有新產品,他們可以迅速生產,而無需磨合。」
「他們還有創新能力?」
「一些老工人的技術相當不錯,這行在工藝上科技含量低,而手工含量高,他們的製鞋經驗是我們新產品生產的保障。童鞋市場有空白點。」
徐斯走到迷你吧台前,給自己倒了杯馬丁尼。
他喝了一口酒,才問任冰:「為什麼江旗勝沒有用好『騰躍』?」
任冰說:「江董不會多管閑事,『騰躍』是他小舅子的閑事,江董不插手無足輕重的東西。」
卻原來江旗勝對「騰躍」是這樣的看法,何故江湖會如此的緊張呢?看來任冰比江湖更了解他父親的另一面。
徐斯對任冰說:「你確實是江董的好助手。」
任冰謙虛而懷念道:「他是我事業的導師。」
徐斯笑著把Skype關閉。
他第二天一早到了辦公室,秘書Jane就前來彙報了:「紅旗的江小姐約了您十點。」
徐斯下意識要抬腕看錶,Jane答:「現在九點半。」再補充,「我也覺得早了點,但江小姐說您答應過她。」
看來自己這位嚴謹的秘書被江湖軟硬兼施地逼迫過,而江湖這麼急迫。徐斯揮揮手:「就十點吧!」
半個小時,足夠他喝杯咖啡,調整一下精神,看一會兒期貨大盤,江湖便即抵達了。
江湖承認自己是著急了一點,她在早上九點一刻就打電話給徐斯的秘書,當即便講十點即抵達,根本不容秘書有任何推諉的言辭便掛了電話。
她壓根不想浪費時間了。
昨晚,徐斯那句要她拿proposal,確實提到點子上了。
江湖根本就沒準備過proposal,她只是在肚子里打好了腹稿,自己注資「騰躍」五百萬,可以讓徐風成為第二大股東,每年享受紅利。「騰躍」只是一間經營困難的小廠,對徐風這麼龐大的機構來說,可有可無,徐斯應當成人之美。
她在proposal里把想法都用精美的圖形表示出來,她想,有值得期待的紅利,徐風方面還有什麼不可同意的呢?
只要徐斯同意了,她可以把他們一切糾葛過往扔到黃浦江里去,從此好好經營廠子,為徐風這位二股東賺取利益,以示誠意。
直到江湖走進徐斯的辦公室,她仍然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