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斯第二天跟著母親同嬸嬸去北京繼續先前沒有完成的工作。
他在飛機上把第二次注資「騰躍」的事情簡單地向母親做了報備。奇怪的是一向精細嚴明的母親未置一詞,只是問了一句:「你確信江湖可以擔當此任?」
徐斯答的很簡單:「虎父無犬女。」
母親笑了笑:「江旗勝如果不是心肌梗塞,講不定能度過此劫。按照那些工廠的具體情況,『騰躍』確實有再起來的實力。這點江湖眼光比你准。」
徐斯也笑,母親不阻礙,自是好事一件。可是她的自信來的奇怪。洪姨適時插話,約母親一起往京城內的會所做SPA,徐斯暗暗對洪姨打了個手勢。洪姨當做沒有看見。
他在北京的時候,上海的注資工作由集團內法務部同財務部主持,有條不紊地進行完畢,任冰會給他每天打個電話彙報進展。
任冰不愧跟隨江旗勝經年,看慣老闆的眉頭眼額,很能揣摩上意,當然為老闆服務得就相當貼心了。
徐斯知道江旗勝的舊日下屬——也就是陪著江湖唱《真心英雄》的那一席人,雖然在「紅旗」不能獨攬大權,但如今散落四處,多為職場人傑,成績逐漸斐然江湖。
就拿跟隨江湖進入「騰躍」的岳杉來講,和「徐風」的兩個部門把注資工作對接得有條不紊,而且還理順了「騰躍」歷年來的財務報表,重新建立了適用於如今「騰躍」的財務制度。
徐斯對任冰講了一句:「『紅旗』為業界培養了一批人才。」
他想任冰的心潮必然久久不能平靜。果然,任冰把話停了一停,才繼續講道:「江湖進了『騰躍』沒起太大的風波,畢竟老廠常年承仰『紅旗』恩惠,對江氏父女有本能的尊敬。」
要贏得別人本能的尊敬,絕對是不容易的。
徐斯講:「把米蘭工作室的聯繫方式給江湖。」
任冰笑:「找個好的運動鞋設計師確實是江湖的當務之急,不過她現在還是需要先安內。」
這話有由頭,徐斯當然能清楚。再本能的信任,背後也一定會有陽奉陰違的算計。
「騰躍」內必定在轉型時期會有許許多多棘手的人物和事件挑戰江湖的底線和能力。
頭一個出現的麻煩就是她在方案內提過的「騰躍」里那位兼管銷售的生產科長劉軍帶來的。
這幾年來,「騰躍」雖然沒有什麼太大的發展,劉軍一手管理的生產和銷售工作一直還算井井有條,這是表面上的。實則在暗地裡,劉軍在工廠內集結的勢力不小於廠長裴志遠。
這個人的背景和作風,任冰只是稍微提了提,徐斯就大致能聯想到江湖可能會遇到的麻煩。
又回到上海的第二個禮拜,他才抽了個空,決定親自去一趟「騰躍」,對那邊的形勢先來個眼見為實心中有數。
「騰躍」融資以後,徐斯作為大老闆,還沒有在廠內正式亮相過。這原本就是徐斯對待「徐風」下頭子公司的一種職業習慣,既然將公司交付他人,就給予十足的信任,若非必要千萬不要多加插手去擾亂正常運營。
這是洪姨自小就教導過他的。
另一個層面,他想江湖一定也不太希望他在「騰躍」內過於顯露痕迹。這個女孩同她父親一樣有霸道的本性,才會拼了命似的要重新獲得「騰躍」的管理權。
所以他在這天去「騰躍」沒有告知任何人。
也正是巧了,他去的時候,廠內正發生一場小小的對峙。
徐斯開車進入「騰躍」那破落廠房時,門房沒出現指揮他停車位置。他自行把車往廠區內空當處停好,轉眼四周,江湖的紅色保時捷並不在此間。
她是不是不在?
這時有位穿廚師制服的男人從廠房內走出來。此地出現廚師,這是很奇怪的一樁事情。廚師也看見了徐斯,上前來一臉戒備地詢問:「您找哪位?」
徐斯當然不會認為江湖請了一個廚師當門房,他說:「江總在不在?」
廚師答:「在後頭的廠房內。」
他沒有再同廚師多話,也不管廚師的詢問,而是徑自往廠房走過去。
這算不算江湖工作的疏漏?這一個月來,「騰躍」的氣氛還是這麼的散漫,廠區無人看管,誰都能隨隨便便進去,廠里還莫名其妙出現了廚師。徐斯想。
直走進廠房裡,他才發現幾乎所有人都集中在廠房內,還分了兩股人站著,在講著什麼話。
裴志遠站在最當中,沉著臉,一副頭筋暴跳的模樣,他正厲聲講:「老劉,你在廠里做了這麼多年,難道不知道規矩?吃完中飯不好好休息,在這裡鬥地主像什麼樣子?」
裴志遠對面站的那個,正是他開口指責的人。那人粗布藍衣,胖乎乎的一張臉油光水滑,天生笑眯眯的,模樣像極了彌勒佛,
江湖就站在裴志遠的身邊。她穿著白T恤破洞仔褲,下頭一雙「騰躍」的紅線膠底鞋。整個人簡單得一如任一一間南方沿海城市工廠內的打工妹。她正微微皺牢眉頭。
江湖身後站著個面色驚惶如見鬼的中年瘸子。
人全部齊了。徐斯略一思索,就能認出「騰躍」這廠子里的風雲人物全在此地。除了江湖和裴志遠,「彌勒佛」便是管生產和銷售的劉軍,瘸子是劉軍的徒弟張盛。
劉軍聽了裴志遠的話只是用袖子揩一揩嘴,還是笑眯眯講:「我的老廠長,這有啥大不了的?你還不是炒股票?你是大賭賭,我們就小來來放鬆放鬆,不用這麼上綱上線。再說,這不是給我們江總經理出難題嘛!她不了解這裡的情況,會誤會大家的。」
幾句話雖是笑言笑語,但沒有給裴志遠留面子,無怪乎他氣得臉上青白一片。
而江湖什麼話也沒說。
最後裴志遠指著劉軍吼:「你來勞資科把賬算清楚,明天不用來了。」
人群內一陣哄然,裴志遠講完就背著手怒氣沖沖地往另一個出口走了,瘸子一步一瘸跟著他一道匆匆離去。剩下來的人面面相覷,江湖就在這個當口,被人圍住了。
彌勒佛男人對著江湖攤手:「江小姐,我在工廠幹了二十年,裴廠長現在當勞資科的老大了,不能就這樣讓我下崗吧?」他講完便立刻得到了站在他那一邊工人們的支持聲。
江湖鬆了松眉頭,輕聲細語這樣講的:「劉叔,工人在工廠里鬥地主影響是不好的,裴廠長的顧慮是對的。不過大家是需要放鬆放鬆,他也是一時氣急了才講出這樣的話來,您也不要放在心上頭去,我去同他講講。」
「彌勒佛」才勉為其難「嗯」了一聲,江湖趁機拍拍手說:「大家先開工吧,趕了這批貨,我們月底開一頓洋葷慶功。」
這一回工人們是真的散了開去,江湖轉身看見杵在工廠門口抱胸看戲的徐斯。
她走到徐斯跟前,微笑著幽了一默:「歡迎老闆視察工作。」
徐斯把手放下來,搖搖頭,說:「工人上班鬥地主?老廠長管理無力。還有——」他眼尾掃了下在全體工人就緒開工時,自己卻往工作間內坐好喝茶看報紙的胖乎乎的「彌勒佛」。
江湖說:「到我辦公室去吧!」
江湖的辦公室在廠房後頭的平房裡。
要說「騰躍」的廠區,相比「紅旗」真是簡陋太多了。整個廠區只有一間製鞋車間,車間後頭有座一百多平米的平房,分成了四間房間,是管理部門的辦公室。
江湖的辦公室只有二十平米,裡頭鋪了原木地板,地板很亮,而門口放著深棕色的鞋墊。徐斯抬腳在墊子上擦了擦。
辦公室的東面開了一扇小小的窗戶,窗台上放了一盆仙人掌。這是這間房內唯一的植物。窗檯下頭是一張宜家原木色的寫字檯,比一般的寫字檯要矮一些,原來是要配同色的辦公椅。辦公椅其實不是辦公椅,而是家用的,上頭鋪著軟綿綿毛茸茸的白色墊子。坐上去一定很舒服。
徐斯自動自發坐到了這張椅子上,江湖只好轉移到寫字檯對面的雙人沙發上。
雙人沙發是橘色的,可以分拆成沙發床,旁邊立著一張小小原木色兩用矮櫃,既可以做茶几,也能夠放置被褥。徐斯確認了一下,問:「這柜子里放被子?」
江湖點頭。果然她是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的。
江湖從寫字檯旁邊同樣原木色書架上拿了一瓶屈臣氏的礦泉水遞給徐斯,講:「我不喝咖啡不喝茶,所以只能怠慢了。」
那座書架頂高,足有九層,上頭五層放的都是專業書籍,下頭三層放著些雜物和食品,牙刷,茶杯和礦泉水,麵包,餅乾,巧克力混在一塊兒。最下頭一層又是一個柜子,也許放的是江湖的換洗衣物?
這回徐斯沒有問,他扭開瓶蓋喝了口水,講:「最好換成『徐風』的。」
江湖從書架上拿了一隻麵包同一支鋁管下來,鋁管像是裝牙膏的那種。她說:「我中飯還沒吃,不介意我先填填飢?」
徐斯請她自便。
江湖扭開了鋁管,將鋁管內的東西擠到麵包上,咬了很大一口。
她吃東西的表情很可愛,鼓著腮幫子很坦率的樣子,在他面前也絲毫沒有掩飾。
只是徐斯受不了她把類似牙膏的東西塗到麵包上,還吞咽得這麼努力和滿足。他伸手就把那支鋁管從她手裡拿了過來,原來是帶蒔蘿的魚子醬。
「這玩意兒是配雞蛋和薄脆餅的,有你這麼吃的嗎?」
江湖從容地解決掉手裡的麵包,才說:「這樣方便。」
徐斯瞟了一眼她放麵包的袋子,嗤笑:「真夠崇洋媚外的,離這裡最近的一家PAUL在金橋吧?老法的麵包有這麼好吃嗎?硬的可以砸人。」
江湖拍拍手,笑:「我是在新天地買的,那裡的麵包比其他分店更好些。」
徐斯也笑。
江湖保持了她生活的品質。很好。她是在認真且開心地生活了。
江湖從文件夾內抽出了一些文件,遞給徐斯:「這是近期的工作報告,請審查。」
徐斯將魚子醬放在手邊,接過文件,一份一份看下來。
這本來就是他今日來此地的目的,所以一定不會怠慢。注資以後的管理工作和財務工作,江湖都處理得不錯,也有很好的人在幫她。所以他很放心。
他問:「剛才怎麼回事?」
江湖預備好他會發問,答:「這裡有些老廠的陋習,一時半會兒改不了。劉軍手底下一幫工人散漫慣了,老是上班鬥地主。」
徐斯問:「你舅舅不會才知道吧?」
江湖沒有做聲。
徐斯終於明白為什麼「騰躍」這麼多年只能靠別人施捨才能維持生計。
這時有人敲門,是瘸子張盛。
他乍見江湖辦公室內的徐斯,就站在門口沒有動。
江湖說:「你進來吧!這位是『徐風』的徐先生。」
張盛這才一瘸一拐走進來,朝徐斯躬了一躬,叫了聲:「董事長好。」然後就站著沒有說話。
江湖就說話了:「別在意,剛才那個事情,老闆已經看到了。我也正要解釋一下。」
徐斯望了眼江湖,她面對張盛的表情是誠懇的,甚至帶了幾分無助無奈和委屈。
天知道她怎麼會是這份表情。
顯然張盛也看到了,他木訥的面孔上滿是為難,遲疑了又遲疑,突然對徐斯講:「董事長,雖然工人們會鬥鬥地主,但是他們做工還是很賣力的。」
江湖對徐斯解釋說:「事情是這樣的,上午我找張盛了解個別組長的情況,張盛講了這個情況,結果舅舅正好路過聽到了,今天中午去抓了個現行。」
徐斯配合江湖的解釋點點頭。
江湖繼續講:「我們會逐步逐步改進工作的。」
張盛聞言,嘴唇囁嚅了一下。
江湖鼓勵道:「你還有什麼想講的?有些情況讓老闆知道是沒關係的。」
張盛才期期艾艾說:「如果劉師傅不做了,有一大半人會跟著劉師傅走的。現在都用工荒,工人很難找。接下去那批給美國的鞋子就很難準時交貨。裴廠長現在——」接著便是唉聲嘆氣了,「劉師傅他們都會怪我不好。」
徐斯完全沒給反應,他等著江湖的下文。
江湖沒有望徐斯,只對張盛說:「不會的,他們不會怪你的。等我們新的績效考核公式做好,大家多做產品就可以拿更多的獎金,把美國大牌子的單子提早交貨。他們得益,也會更加為工廠賣力。我也是希望大家能明白我們財務和人事做的這點努力能得到大家的肯定。他們知道這點,就不會怪任何為工廠好的人。」
張盛聽得連連點頭,連徐斯都驚詫於江湖這番特別聲情並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表達。
江湖繼續說:「不過劉師傅在工廠里聲望很高,會有些工人不理解我們現在做的,我們管的他們嚴是為了他們多賺錢,如果他們能了解這點,一定不會怪你的。所以我才會當著老闆的面對你說這番話的。」
張盛挺了挺腰,講:「我曉得了。也許是大家還沒能理解裴廠長和江小姐的苦心吧!」
等張盛又躬了躬身子離去,徐斯才問江湖:「你好像把我這個老闆當背景板了?」
江湖笑起來:「你是來的真及時了。」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裴志遠這麼急著賣工廠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漸漸不如劉軍在工人中威望高,對工廠越來越管理無力了。這劉軍是技術出身的,又做銷售,很能在工人們當中恩威並施。他的一派勢力就這麼坐大了。裴志遠原本打算索性脫手賺一票算了,沒想到外甥女來了這麼一招,又把他拴在了工廠里。
江湖正式上任之後,對如何管理好刺兒頭劉軍感到很棘手,劉軍對她這位新老總沒有正面耍橫,但也不那麼放在眼內。岳杉請劉軍配合做新的銷售財務報表就被頂了回來,更不要說按照江湖的設想,只讓劉軍負責銷售,請張盛管理生產,施行新的管理條例了。
張盛因為自身的殘疾,一直很自卑。但他人緣很好,同劉軍又有師徒之誼,許多工人與他很親近。江湖本來請岳杉找張盛喝茶,是請他在工人中宣傳宣傳新的管理政策的意思的。但張盛老實慣了,不接岳杉的暗示。
但他確實真心為工廠出路謀算,也明裡暗裡提點江湖這位也許能為工廠帶來新發展的新總經理。這天他向江湖暗示工人們午休鬥地主賭博很猖獗的時候,裴志遠聽到了。於是就出了後面這番風波。
江湖這樣一解釋,徐斯就懂了。他把江湖又打量了一遍。
每次打量她都會有新發現,每次都能刮目相看。
江湖的心計是裴志遠遠遠比不上的,「騰躍」交給她,或許是得遇明主?
徐斯實話講:「你這是欺負老實人,這回張盛不得不去工人中給你當宣傳委員了。」他心想,何止是欺負,她一上任就把工廠里的陳年矛盾炒到白熱化來方便自己行事。現下還現炒現用,把他也當成道具耍了耍。
江湖見他手裡的水喝完了,又拿了一瓶遞給他,她說:「我舅舅這口氣一定咽不下去,所以他可能這幾天會去幾間老廠子挖人,可能有幾間是老闆你投資的,請多多包涵。」
徐斯一口水沒能及時咽下去,還差點噴出來。
江湖慢條斯理說:「當然,只要我工人不少一個,舅舅不會成功挖到人的。」
徐斯把水放下,他抓起剛才信手放在一邊的魚子醬。
江湖吃東西看似豪邁,直接拿牙膏似的魚子醬塗到麵包上。但實際上,沒人注意到她擠鋁管的時候是由尾部慢慢一點一點往前擠壓,這樣可以保證鋁管不會斷裂,並且每一寸魚子醬都不會被浪費。
他把魚子醬放在手裡,問:「怎麼沒見你的車?」
江湖一怔,講:「在這裡怎麼能開名車呢?工廠里有金杯。」
徐斯站起來,把魚子醬還給了江湖。
他晚上同齊思甜還有個飯局。「徐風」新飲料在北方銷售勢頭喜人,齊思甜的廣告功不可沒,有其他廣告商也看中了她,奉上千萬合約。
齊思甜說好要請他吃飯,就選在KEECLUB。
時間差不多了,雖然江湖的座椅很柔軟,他還是令自己站了起來。
江湖起身送他離去,請了保安為他倒了車。
徐斯抵達KEECLUB的時候,齊思甜還沒有到。主廚正好得這個空當請他品嘗自己的全新創意菜,塗了魚子醬的麵包配三文魚刺身,有著矜貴的擺盤。
徐斯嘗了一口,異常可口,問主廚創意心得。
主廚說:「有一次看到江小姐這麼吃東西得來的靈感。」
徐斯把叉子放了下來。
主廚解釋:「江小姐是個挺有趣的人。她找我介紹了兩個廚師去她的工廠做員工餐,一個月的薪水不低於星級賓館。」
徐斯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笑道:「是挺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