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第二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床,這是她的家,她恍惚以為父親仍在,穿著睡衣,蓬著頭髮,睡眼惺忪,還眯著右眼就走出房門。
徐斯坦然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正在看早報。
江湖把哈欠打了一半,驀然見他好整以暇,才想起昨夜一切,不期然扭捏起來,收手回來順了順頭髮。
此時的江湖,難免是帶些初醒的邋遢的,睡衣不整齊,頭髮也很亂,眼睛仍舊腫著。
徐斯當做什麼都沒看見,道了一聲「早安」,然後收起了早報,先說:「灶台上有白粥,桌上有配菜。」然後又問,「今天還要上班?」
江湖知道自己一副病鬼樣子,實在不宜見人,可是卻一早就要面對他。但也沒有辦法迴避,她只好訕訕說:「不去了,我在家裡和他們MSN連線交流。」
年輕的女孩,總能倒下又爬起來,繼續生氣勃勃,很快就會恢復。徐斯微笑。
他走到她的面前,點一點她的額頭:「有松有馳,這樣很好。」
江湖用手捂著額頭。
徐斯惋惜搖頭:「就是可惜眼睛腫得像小饅頭。」他在她想要踢他之前,擁抱住她,「省省你的力氣,好好養病,接下來的手繪比賽和日本的鞋博會,我想看到你的成果。」
江湖停住不動了,任由他來擁抱。
她不想承認,昨晚他的擁抱就如同父親的擁抱,她恍惚過一二刻,思念如浪潮般洶湧,無法抵抗,於是想要佔有更多以便懷念更多。
江湖的心軟弱下來。
怎麼會是徐斯?怎麼竟然會是他?
他這樣志在必得的追求姿態,並不能讓她舒服。可是他的擁抱溫暖,又讓她太想棲息。
江湖閉上了眼睛。
也許是她寂寞了太久,才會這樣的軟弱。
她沒有再掙脫徐斯的擁抱,這場曖昧的遊戲,也許就此要捅破窗戶紙。那之後是與徐斯談一場順其自然的戀愛?她不知道這場戀愛算不算順其自然,因為它有一個不堪的衝動的開始,不安的過於互相揣測的過程,還有一個不明的甚至可能會潛藏危險的結果。
父親在母親逝去之後,沒有再續弦,但是不代表父親身邊就不會有調劑生活的女性出現。
之於父親,之於徐斯,也許一段感情僅僅是生活中的一項娛樂,鬆弛緊張的精神罷了。
原來這個男人連這個方面都是同父親相像的。
怎麼竟然就會是這樣的一個人出現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陪在她的身邊?
也罷也罷,江湖把手輕輕環在徐斯的腰上,閉上眼睛。閉目塞聽,且先靜靜享受這一刻的寧馨。
也許這便算一個開始,一路走來不可能預想的到的開始,而江湖並沒有拒絕這樣的開始。
徐斯叫了計程車把她送去醫院,才回去公司辦公,臨走時又叮囑:「把午飯送到醫院還是送到你家?」
江湖的心上不期然就會起一些感動,想,這徐斯還是體貼的,只要他願意對別人好,會做的比誰都周到。她答:「送到我家吧。」抬腕看一眼手錶,「大約四個小時以後。」
江湖也真真不愧是江湖,一旦下好了決心,就會慨然赴之,絕不扭捏,也不再做作。
他想俯身親吻她,但是江湖把頭一扭。
她臉紅了。
徐斯笑,就隨她心意,不再過分親昵。他送她進了注射室,道個別便即離開。
江湖望一眼徐斯的背影,忽有一種難為情由心內升起,細細一想,是既難受又好受,讓她有點無所適從。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既想快快擺脫,又想分辨,卻又害怕分辨。
一時半刻,她竟然有點百感交集。
江湖勉定情緒,尋來護士為自己扎針輸液,靜靜躺了三個小時,間中同岳杉等通了電話,交代了一些公事。岳杉聽說她病了,十分焦急,江湖反而安慰了這位長輩一番。
也許此時自己身邊真正關心自己的也唯有這位長輩了。
江湖掛好電話,無聲嘆息,爸爸,其實我們都欠了岳阿姨的情分。
到底有多愛,才會如此愛屋及烏?江湖想,也許自己一輩子都無法體會。
她離開醫院的時候,覷眼看到醫院外頭有人走了進來,正是高屹。
有醫生從大堂里推著一輛輪椅出來,上頭坐著一個女人,開口喚了高屹一聲。
江湖驚駭莫名,那正是不久前才當了新娘的海瀾,而此刻她著一身病服,戴著口罩。
難道他們不該是正在享受蜜月嗎?怎會以如此形象出現在這裡?
有人自江湖身後走出來:「你病了?」
江湖轉頭,來人高挑的個子,戴著墨鏡,淡妝,態度從容。
她說:「來吊水,你呢?」
齊思甜說:「我來探病。」
江湖順眼又看向那邊,高屹已從大夫手裡接過輪椅,把海瀾推去醫院的花園處。她便瞭然。
齊思甜問:「要不要一起喝杯茶?」
江湖想了想,建議:「我家樓下有間茶樓很隱蔽,茶葉不錯。」
齊思甜笑:「我知道,那裡有很安靜的包廂。江湖,你有時候思路快的讓人嫉妒。」
江湖也笑:「我忘記戴一副墨鏡。」
齊思甜自己開了車來,竟然是很普通的沃爾沃,一點都不起眼。
江湖自然刮目相看。
齊思甜此人,張揚的時刻很張揚,低調的時刻又極低調,很會拿捏分寸。這樣的人在市場上不紅,才是奇怪。
然而,她略一深想,就會不自在。她想起的是這位舊日同學同徐斯的前塵往事。
世事便是這般的巧合,就在這天早晨,在大太陽底下,她同齊思甜狹路又相逢,還彼此給了一個笑臉,如今更要促膝長談,坦陳一部分的真實。
江湖上的恩怨原本就不是黑白分明,江湖勸慰自己不應拘泥過多,亂找來這許多的不自在。
她們抵達茶樓,江旗勝父女是這裡的常客,老闆一向出來親自接待,今日看到更有嬌客,便把最優雅最隱蔽的包房貢獻出來。
江湖叫了一壺龍井,對齊思甜說:「我內火有點盛,只好下這個主張了,你不介意喝龍井吧?」
齊思甜擺擺手,施施然道:「我一貫隨便的。」
江湖笑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齊思甜答:「如果我不跟你說,估計你也會去問其他的同學,我想既然遇到了,就同你聊聊吧!」
江湖為齊思甜斟了杯茶:「有心了。」她清了清嗓子,「海老師怎麼了?」
齊思甜抿一口茶,才說:「我也是在婚禮上才知道了一些故事。唉——」她幽幽嘆了口氣,「海老師和高屹,他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
江湖往後靠了一靠。
她有一點點震動。這是她從來不知道的往事,竟然是這樣的一個開始。她什麼都不知道。
而齊思甜是慢悠悠地把話繼續講了下去。
「他們都在北方的小城,兩人還是鄰居,據說兩家彼此扶持,感情很不錯,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青梅竹馬吧!高屹初中的時候來上海,過了幾年,海老師考到了這裡的師範大學,因為畢業以後只要當老師,學費還有的退。她的媽媽當時得了乳腺癌,正在上海治病。她的爸爸在城裡做磚瓦工,想把她嫁給包工頭,好換些彩禮治她媽媽的病。就在這個時候海老師來了我們學校實習,和高屹重逢了,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以師生身份重逢的青梅竹馬,結果卻比較慘。」
自從重重打擊之後,江湖的精神沒有絲毫的鬆懈,總是防著那些意外。但有些意外總是在她不能防備的剎那壓迫他的心,她的五內彷佛被狠狠震了一下,說不清楚是酸還是痛。
可她仍平平靜靜問齊思甜:「後來呢?」
齊思甜悠悠然地給她沏茶,自己又抿了口,才講:「海老師被退學以後,她的爸爸不知所蹤,也許嫌棄他們母女成為負擔吧!海老師去深圳做銷售賺錢給她的媽媽治病,這麼拖延了幾年,她的媽媽去世了。我想那段時間她過得並不好,但是她上了夜大,把師範類課程讀完了。她的媽媽去世以後,她就回家鄉去教書了,小山村裡希望小學的老師,這麼一年一年。高屹找了她幾回她都迴避了,一直到她病發。」
江湖完完全全沒有辦法把齊思甜泡的茶喝下去,那茶葉格外苦澀,根本就是難以下咽。她問:「她——不會得的也是乳腺癌?」
齊思甜也把杯子放了下來,神色頗為凝重。
「有的人生來幸運,有的人的生活卻充滿了不幸。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難免犯錯,有的人付出的代價大些,有的人則小些。老天未必公平。」
江湖慘然一笑:「是的,老天未必公平。」
齊思甜說道:「海老師也得了乳腺癌,這也許和遺傳有關係。她是這麼溫柔的一個人,上天對她可真不公平。」
江湖心潮起伏,但絕不會面對齊思甜外露。但齊思甜把往事娓娓道來,這些許經歷填補她所不知道的空白,別人的世界別人的苦痛,她忽而能夠融會貫通,然後推己及人,竟會一陣痛不可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