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夜色很美,從浦西到浦東,有霓虹點綴,所以這是一座永不落幕的不夜城。
江湖把車窗開的很大,她沒有把車開得很快,只要用適中的速度,就能看清浦江兩岸的美妙江景,也能讓夜風像溫柔的紗一樣撫摸到自己臉上,把淚意擦去,還她明亮雙目。
好像記憶中多年以前跌跤,母親的手擦掉她的淚,鼓勵她繼續往前走。
江湖仰著面孔,心意堅定,只要不疾不徐的速度,原來景緻可以如斯美好。
徐斯的車不疾不徐地跟在她的後頭。
他並不著急,因為江湖不會開的太快,如果她加速了,他也未必追得上。他彈一彈方向盤,對自己現在駕駛的別克老爺車很無奈。
從江湖家裡出來,他去車庫拿車,沒想到老爺車油門熄火。他很惱火,剛想給拖車公司打電話,就看見江湖匆匆跑進車庫,一會兒就把她的紅色保時捷開了出來。
這時候徐斯的老爺車意外發動起來了。
他不是故意跟著江湖去了她吊水的醫院,他僅僅好奇而已,不知道大小姐三更半夜看什麼夜風景。
她進了病房區,他才想起來任冰提過一回,高屹新婚的太太正在住院,似乎就是這間醫院。
事實上,徐斯對那次婚禮的印象深刻得很。
那日的賓客不少,主婚人是高屹任職的那間百貨公司的大中華區的日籍董事長。日本人謙遜和氣,坦言婚禮是自己能送給得力員工最好的禮物,所以一定要承辦。
徐斯也聽說過坊間的一些秘聞,去年香港中環利都百貨物業被澳洲環宇金融以購股及物業換股形式收購案中,高屹提前向香港分部和日本總部的管理層預警,請他們聘用審計公司對澳洲這間金融公司的物業進行審計。雖然為時已晚,但他冷靜出色的表現,被日方董事會要員記在心內。後來日方擬向中國大陸投資,頭一個考慮到的人選就是高屹。
徐斯不是沒有聯想過,江旗勝在這樁收購案中栽的跟頭會不會同高屹有關?
他起碼對江旗勝有一個見死不救的責任。
然則江湖中人,商界浮沉,自當明了功名利祿之中將要承擔的風險。既然下了賭注,最後你死你賤,都是你自己的責任。這是徐斯一貫深以為然的,根本無所謂對對錯錯。
江旗勝叱吒江湖這麼多年,類似的手腕早已耍得出神入化,死傷在其手的沒有數十也有十數。聽聞早年江旗勝走私起家,他的同夥們先後落網,唯獨他安然無恙,這一份能耐和能量就不是常人所能有的了。
誰又比誰更清白呢?
可是,徐斯在婚禮上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也想到了一個關鍵,他問隨他同來的洪姨:「江湖的爸爸也是老江湖了,當年怎麼就沒看出來澳洲公司的物業會有問題?」
洪蝶堪堪才同高屹的上司寒暄完畢,對徐斯輕聲講:「我後來聽熟人講,那幾棟澳洲物業被國內龍頭企業看中要買下來當澳洲分公司的廠房,這個消息是落實的。但是當時澳洲的公司要拿去當做換股的抵押,所以大企業才沒得手。當時這個利好消息一出,誰都認為這項投資鐵板釘釘,換股收購後,百貨公司的股票必得更上一層樓。誰知道出了這樣的岔子呢!但對那家國企來講,倒是因禍得福了。」
徐斯默想,江旗勝也許真的老了,才會在陰溝洞里翻了船。
他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喝酒,冷眼旁觀。
這場婚禮很簡單,主婚人致辭,新人致辭,一切匆匆,然後新人就退場了。
他們倆都沒有什麼親人到場,熱鬧之餘,愈發凄涼。
齊思甜也來參加了婚禮,看到了他,對他輕巧地笑了笑,拿著杯子過來同他乾杯。她說:「高屹能給她新娘子的也許只有這場婚禮了,儀式是一種尊重。」
徐斯對別人的故事沒有多少興趣,聊賴地挑一下眉,齊思甜就知道他的意思。
這位女子永遠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該退下。
徐斯再回頭的時候,就遠遠看到江湖站在對面的展覽館門口。
江湖有一種看不破紅塵的執拗,總會驅使她做一些傻事。
徐斯把酒杯放下,就下了樓。
現在,他還是在想,江湖總是用這種執拗和自己過不去。那也無非是——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好的。任性的孩子都有這毛病。
徐斯撇唇自嘲地笑了笑。
他跟著她很有默契地一起在浦東濱江大道的停車場找了車位停下來。這裡有遼闊的綠地,清新的空氣,是欣賞兩岸的霓虹夜景最佳觀景點。
他們都很會選地方。
徐斯下車關門時江湖也在鎖車,她對他吆喝:「買幾罐啤酒?」
江風徐徐,很是涼爽。徐斯略一眺望,兩岸新舊建築巍峨參差,江面有船舶緩緩駛過,發出悠長的鳴笛。三五行人嬉笑走過,前頭還跑了一條哈士奇,人同狗都是悠閑的。
徐斯認為江湖出了一個好主意,問她:「要幾罐?」
江湖聳肩:「越多越好。」
徐斯說:「你等等。」他指了指不遠處面對江面的人形條椅,「你坐那兒。」
這話根本就是命令,江湖瞪了他一眼。
她是半點的喝令都懶得受,但好在並不堅持任性,最後還是慢吞吞走過去尋好條椅坐了下來。
徐斯在濱江大道附近沒找到便利店,於是就近找了間臨江的會所酒店買了四罐啤酒,看到酒店內供應港式小食,便又捎帶了份鴨下巴。
回到江湖身邊時,她正用手逗著陌生人牽的哈士奇。哈士奇跟著她搖擺的手左右跳騰,江湖不由「格格」笑的正歡。
一人一狗,就像兩個孩子在嬉鬧。
徐斯遠遠站了一會兒,等江湖同哈士奇鬧夠了,狗主人牽走了哈士奇,他才走回她的身旁,把啤酒丟給她。
江湖剝開啤酒拉環,猛喝了兩口。
徐斯遞上鴨下巴,江湖笑納:「正是我所愛也。」
兩人相對坐下,也不避忌,各自赤手拿了鴨下巴大快朵頤。
徐斯覺著好笑,好好地同她跑到這處吹江風喝啤酒吃鴨下巴。江湖兩手並用,口齒用在吃食上明顯也是伶俐而敏捷的,能把骨頭啃得乾乾淨淨。
她也不怕臟不怕邋遢。他想。但她吃得他很生起一種食慾,也脫下西服放在一邊,捲起了襯衫袖子,同她一塊兒把鴨下巴風雲殘卷。
等徐斯想起來拿啤酒時,發現江湖已經喝掉了三罐。
她拿起第四罐啤酒,正要剝開啤酒拉環,他用手搭在她的手上,阻止了她的這個動作。他說:「別再喝了,你一喝多,就會做傻事。」
這裡雖然有遼闊的綠地,但是路燈疏落,不能照到所有角落。
他們坐在一處暗處,雖然看得見兩岸璀璨霓虹,卻望不清對方眉眼。江湖不知道徐斯是什麼表情,但他搭在她手上的手指,很熱。
江湖沒有抽開手:「你放心,我不會再吐你一身。」
她有微微挑釁的意味,也有微微挑逗的意思。
徐斯笑:「不錯,功夫到家了,真讓人不能小覷。」
江湖答:「那是。」她終於把拉環拔開,啤酒的泡沫濺到他的手背上,還有她的手背上。他們都毫不在意。江湖仰頭灌了一口。
她雙手捧住啤酒罐,對著夜空說話:「徐斯,你相信嗎?要是我想談戀愛,全上海的男人可以從浦西排到浦東。」
徐斯在周圍摸了一圈,無奈地發現一罐啤酒都不剩了,他攤手:「我相信,我哪能不相信?」
江湖又猛喝好幾口,再把臉貼在啤酒罐上。臉頰有點發燙,她感覺到了。她的酒量並不是很好,她自己是清楚的,可是喝一點,似乎是微微醉了,但又最清醒不過。
她對著夜空怔怔:「徐斯,怎麼你總是會在這種時候出現?」
徐斯說:「是我不合時宜了。」
「也得謝謝你。」江湖忽而笑了笑,頗自嘲地,「還陪我睡過一夜。」
徐斯先一怔,冷冷地悄無聲息地「哼」了一聲,繼而,又沒來由地不好意思起來了。
江湖並沒有注意他的態度,只管自搖搖頭:「但那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我是個很不好的人。」
終於,他忍不住還是騰出手來,抱了抱他的肩膀。
他問她:「你是不是想說什麼?」
江湖轉頭認真地問他:「你知道我為什麼總是要去看高屹嗎?明著看,暗著看。」
徐斯靜默地看著她。
江湖說:「那是因為我對不起他,人這輩子不能對不起別人,對不起別人你就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這並不是一個好的話頭,徐斯想要阻止:「江湖。」
江湖將易拉罐內的啤酒全部喝完,她把易拉罐捏緊,彷彿下了什麼決心。在這撩人夜色里,她心內的夢靨被喚醒,那遙遠記憶中鎖住的疑點,像蛇一樣蜿蜒地爬到心頭,開始啃噬她的良知。
她又問一遍:「你知道為什麼嗎?」
徐斯掐了一掐江湖的肩,說:「你可以不說。」
江湖搖頭,接著拚命搖頭。
什麼都阻止不了她了,她的急於傾訴,為那些陳年的負擔找一個可吐露的方向。
「我爸爸有一輛和你現在開的車很像的別克,有一天晚上發生了一起很嚴重的車禍,我爸爸第二天就換了車。」
短短一句話,江湖的口氣跌跌撞撞,彷彿講了幾個世紀。而徐斯心內一觸,他不願意再聽下去,及時打斷她:「行了,江湖,你沒喝幾口就醉了。」
江湖甩開徐斯的手,往事歷歷,顫慄更大。
在她記憶深處被埋葬的影像,時隱時現,向她的良知挑戰。
她以為自己會忘記,然而不能。
她繼續往下說:「其實,是我,是我看到高媽媽給爸爸整理文件,所有的文件都要拿到路邊的小店去複印。但我知道那些是沒用的,沒用的。爸爸怎麼會把重要的東西放在家裡。可是——可是——」她狠狠地捏緊啤酒罐,「有一天放學,我看到她從我家鬼鬼祟祟走出來,走過了好幾條馬路,在路邊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她很低聲地說話,但是我聽到了,她說她要舉報江旗勝。我很害怕,我叫了出租汽車,跑到爸爸的工廠里。」
江湖舉手,把易拉罐遠遠地扔進黃浦江里。她扭頭望住徐斯,眼睛亮得可怕:「你這麼聰明,你猜的到這兩件事情的關係嗎?」
徐斯伸出手來,攤平,遮住了江湖的眼睛,他說:「你醉了,還把罐子丟到黃浦江里,這比吐在我身上還要糟糕。我不該讓你喝酒的,吃一頓鴨下巴就結了。」
江湖伸手握住他的指尖,並沒有推開他的手。她喃喃:「我醉了嗎?」
「是的,你醉了。小醉鬼才老乾傻事說醉話。」
江湖握住徐斯的手,握著,輕輕把他的手移下來,她跟著倒伏下來,卧在他的膝頭。她說:「是的,我大約是真的醉了。」
徐斯調整了一下坐姿,讓江湖枕在自己的膝頭,伸手撈起西服蓋在她的身上。他說:「你眯一會兒,醒醒酒,我送你回去。」
江湖翻個身,徐斯的呼吸就像黃浦江的微浪,總不會起太大的風浪,而時有寧靜的起伏能讓她的心情漸漸平靜。船舶的鳴笛漸漸地遠了,四周忽然平靜,她鬧不清身在何處了。她嘟囔了一句:「徐斯,你真是好精。」
徐斯摩挲著她的發,她的發留長了,披散在他的腿上,溫順有如黑緞。他想起了當年的那位嬌憨洋娃娃。
他情不自禁低聲笑了一笑:「真不知道是我在泡你,還是你在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