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與過往相遇,
悸動的不只是人,
還有心。
自然,換到了又一季的春天,這個城市依舊復甦很快,新條綠枝,彷彿一夜就鋪滿大地。
生機勃勃,商機也勃勃。
北區爛尾許久的百貨樓,重新更換承建商和產權方,多方努力之下,總有好的結果,日夜努力趕工,新建了主樓,爛尾的副樓也得到修繕,有望在初夏來臨的時候,正式開業。
招商部的人已經迫不及待,接待一撥又一撥的商戶查訪和詢問。
江湖一個人在百貨樓里逛了一圈,同招商部的一位林先生接上了頭。
她對此處的規劃是頗為滿意的,尤其是地下一層的餐飲區規劃做得很好,正餐、快餐、麵包、甜品、冷飲等店面的區域劃分得十分規整而得體。
江湖看中了主樓地鐵口上來的那一個鋪面,三百來平方,符合江湖的開店方案。
招商部的林先生頗有難色,說:「這裡有快餐店看中了。」
江湖問:「是哪一家?」
林先生答:「做日式拉麵的那家。」
江湖笑:「我知道,他們是國內快餐的翹楚,想必你們的老闆是很看重的。他們的要求也不低吧?一定壓價壓得厲害。」
林先生面上難色不減。
江湖沉吟一陣,講:「其實你們的租金對我們來講,是偏高的,這是我們重新包裝後的新牌子,具體的生意會怎麼樣都不好說,不過我們很有誠意重新包裝這個牌子,對你們的租金我們回去會好好考慮的。這裡地鐵一通,我相信客流價值是存在的。如果我在這一周給你答覆,你是不是能夠通融一下?」
林先生一拍手掌,「江小姐這麼爽快,我倒是不好說什麼了。那一家名氣大,老闆很想讓他們進來,可是他們壓價太狠,所以合約遲遲未簽,如果江小姐這裡簽合同的速度可以快一些,我想老闆那邊是能去說說的。」
江湖跟著講:「那麼我們講定了。」
要分別的時候,林先生提醒道:「江小姐,如果你要再逛逛,可以看看我們的主樓,一樓是名牌專賣店,二樓是運動城,都初步規劃好了。只是當心別往西邊走,那邊副樓還在整修,工地上頭比較危險。」
江湖蹙眉,「這樣的話,你們來不來得及在夏天竣工開業?」
林先生用手做了個橫刀抹脖子的手勢,「如果來不及,老闆就要發飆。不過放心,副樓要做寫字樓,不著急開幕。」
「沒想到你們接手新建的主樓倒是比前任留下的副樓造得快。」
林先生只乾笑兩聲。江湖同林先生握手分別。
她還是走到副樓看了一看,根據百貨樓的計劃書,副樓同主樓形成一個雙子樓,只下面兩層同主樓相通,現在用廣告板一圍,同主樓倒真是不相干的。
江湖在百貨樓里轉了兩圈,才上到二樓,就看到了熟人。
莫向晚正好轉身同百貨樓招商部的人道別,她見到江湖,趕忙上前,頭一句話是,「我來這邊談騰躍的專賣店。」
江湖笑,「上一次在哈爾濱的遠大購物中心碰到任冰,他也用這句話采打招呼。」
莫向晚抓住她的手,根本就是很想同她長談的樣子。她是立即表達了這個意思,「找個地方聊聊吧?一年多沒有見你了,現在這麼巧,可見老天也在幫我們重遇。」
這可怎麼拒絕?
江湖同莫向晚尋了百貨樓外的咖啡館坐定,各自叫了飲料,莫向晚就迫不及待地問:「什麼時候從哈爾濱回來的?」
江湖答:「去年三月就離開哈爾濱了,又到別處旅遊了。」
「任冰都同你講了吧?」
江湖輕輕點了點頭。
莫向晚仍是不會追問她各種私人問題,一如任冰。
他們連告知她訊息的話語都差不多,莫向晚接著講道:「我們和哈爾濱的大運會主辦方一起聯合辦了個手繪活動助興,這個方案很受學生族群關注。後來我們就同遠大購物中心談了個專賣店。」
江湖只是微笑著說:「我都知道。」
「芳汀女士回法國後用各種衣飾搭配鞋子穿著上街,又送了幾款給圈內好友,被記者當成時尚街拍做了報道,一如你當初的計劃,牆內開花牆外香了。」
江湖還是微笑,「我也知道。」
「騰躍和小紅馬都沒有賣掉。」
江湖的笑容稍稍滯了一滯,仍說:「我知道。」
莫向晚沒有把話題繼續停在這個問題上,她問:「岳經理有和你聯繫嗎?」
江湖點頭,「她說她也去北方旅遊,只是我們一直沒碰上。」
「我們都希望你們能回來。」
江湖遞上一張名片。
莫向晚默默在心內念了一遍——「張鼎餐飲管理諮詢有限公司」,不禁疑惑地看向江湖。
江湖說:「我從哈爾濱直接去了趟日本,也真的很巧,遇到那邊一家中國點心鋪子的老闆,談得很投機,於是決定一起做點事情。」
江湖說得很簡略,莫向晚聽了個大概,她又仔仔細細看了看江湖。
她想,眼前的江湖和丈夫的摯友徐斯都是很會打理自己的人,不管在怎樣的環境里都能自強自立,絕不會失禮於人前,也不會失禮於自己。
江湖把這一年來的一小段經歷講完,自己也感慨。在之前的一年,她遇到波折時唯一的選擇是用最愚蠢的方法逃避,但那種方式試過一次,就絕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江湖不知自己是懦弱了,還是堅強了。但看如今,日過日,月過月,年過年,只要狠下一口氣,就能挺下去。父親是這麼過來的,還有很多人也是這樣過來的。
莫向晚看了一眼時間,心裡有個想法,她邀請江湖,「是不是回騰躍看看?一切還是老樣子。」
江湖把話題岔開了,又同莫向晚聊起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一直到她們聊夠了分手道別,莫向晚沒有再把這個建議重提。
江湖婉轉但又直白地拒絕了莫向晚的邀請,只因她是有把這段前塵往事一拋的決心的。
不想,不在意,也許良心才可稍微安定。
可是她把車從北區開出來的時候,還是沒能忍住往過江隧道的方向駛去。
這條路她太熟悉了,離開上海以後,時不時就會夢到自己從這樣一條路上一路氣喘吁吁奔到騰躍的廠房門口,挽起袖子,埋頭在廠內苦幹,而後一抬頭看到騰躍的廠房已成一片廢墟。
江湖很快就到了東京。
來到東京也只不過是白天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遊逛,不知去向何方。她責怪自己頭腦發了熱,跑來這異國他鄉,把每一道景,都看成一種思念、一種渴望、一種幻想。
這是她第一次承認,她在想念徐斯。
江湖會把對徐斯的情愫反覆與對高屹的比對。她同徐斯明明只有不算長的一段相處時間,甚至雙方並非實心實意之餘,還有許多的隔閡和算計。
她呼氣,是的,算計。
徐斯這麼一個慣於享受生活也慣於精細算計的男人,在和她交往的那段不算太長的日子裡,為了她是有改變的。
她也在變。
當時並不知道,在矛盾迸發後的那幾日,她才感受到了這種痛楚,彷彿是不知不覺之間,心內被鑿開一個小洞,突然就空了。
這同她對高屹的愧疚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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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是什麼話,江湖不太記得了,只是到最後不得不承認,徐斯已不知不覺侵蝕了她的心情,他帶給她的影響力超過自己的想像範圍。
只有讓自己忙碌起來,才能甩脫這樣的感受。江湖嘗試與別人交流,坐在六本木的廣場上,用英語和藍眼睛的外國小朋友聊天,進了老張饅頭店,坐在曾和徐斯坐過的位置上,吃著一人份的小籠包,越吃越孤獨。她聽到有人用中文聊天,便很自來熟地加入了他們。
因為那樣,就能讓自己忽略心內的小洞。
人糊塗一點,會更有勇氣面對未來,然後繼續活下去。
是的,這樣才能支撐自己繼續把路走下去,不能栽倒,只有前行。
騰躍已經近在眼前,相隔一年,既熟悉又陌生,江湖把車開到大門對面,才確定工廠沒有太大的變化。唯一的變化是廠區口豎了一桿旗杆,飄揚著大大的印著騰躍標誌的司旗。
工廠的大門敞開著,保安正指揮運貨車緩緩開出來。應該是提貨的經銷商,接連開出來四五輛。
江湖搖下車窗,往外探了探,可以看清廠區內一片繁忙,工人們正幫忙搬運貨物。
這世界確實是不會因少了某個人就停止運轉。沒有了她的騰躍,似乎越來越繁榮。
江湖鼻頭一酸,把窗搖起來,踩下油門,掉轉了車頭。
這時還沒有到下班高峰,所以馬路上沒有什麼車。開過兩個路口,江湖從後視鏡里看到了車後不緊不慢跟著一輛老式的別克,不緊不慢跟著她又開過兩個路口。
她的手心慢慢沁出了汗,不聽使喚地把方向盤往另一個計劃外的不知通向哪裡的路口轉去。
後面的車子跟著她轉到這個路口來。
兩輛車從寬闊的國道公路開到滿是灰塵的建築工地,又穿過一片田埂,再度開回寬闊的公路,上了橋,又下了橋,又穿過一片工地。這片工地不太平坦,一路顛顛簸簸,差點把江湖的一顆心震出來。
終於開過了工地,就是過江大橋了,她想也沒想就開了上去,加了加速度,風馳電掣一般「飛」過黃浦江,可氣下橋的時候遇上了擁堵,又被別克不緊不慢地追上了。
好不容易等前頭的車一輛一輛開走,江湖緊跟著開過一個路口,又掉轉車頭,重新開回到大橋上,等到下了橋,再轉個頭,就是臨江的濱江大道了。江湖把車停了下來,她摔門走了出來,準確無誤地走到跟著她停下來的老式別克車邊,對著車門重重踢了一腳。
裡頭的人把門打開。
徐斯已把頭髮剃成容易打理的板刷,身上一套再普通不過的純黑西服配白襯衫。他一出手就扳住江湖的手,雙眼緊緊盯著她。他的眼睛像深不可測的湖底,不知蘊藏了怎樣的情緒。
她拚命要掙脫,可是他的力氣很大。
江湖終於嚷了出來,「徐斯,你幹什麼?」
徐斯蹙住的眉頭鬆了一松,說:「兜了快三個小時,都能從上海到蘇州了。」
江湖放棄自己的掙脫,「我喜歡上海一日游。」
徐斯撇了撇唇,「好吧,那麼接下來去吃晚飯吧,我餓了。」
江湖又開始掙扎,「我沒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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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客氣。」
徐斯猛地拉近了她。
江湖看到了他的眼底,深不可測的湖底似有波濤,她似乎有預感他會做什麼,在他要俯下臉之前,說:「好吧。」
徐斯放開了她,抽了抽唇角笑了笑。這是在嘲笑他自己的不夠冷靜。
一年多的工夫了,他以為時間是最好的濾瓶,能把所有的情緒都濾淡,然後逐漸回到自己原先的生活軌道上。
在一開始,他確實因為她的離去而衝動和焦慮,託了莫北尋來私家偵探,去了解她的行蹤。
他知道她失蹤的那天直接去了哈爾濱,然後馬不停蹄地趕往漠河縣,接著又回到哈爾濱直飛北京,在北京住了才兩天,就報了旅遊團去了日本。
徐斯沒有請私家偵探再查下去。
他在她去日本的時候,把騰躍和小紅馬的專櫃開到了哈爾濱,也為騰躍談下了法國的代理商。
母親己不認為他是決策失誤,他也成功執行了跨行業的集團發展的策略。徐風集團內部的新老交替正式開始。
可是江湖依舊杳無音訊。
徐斯把曾經送給她的令箭荷花和竹節海棠搬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海棠是她走之前帶到辦公室存放的,她還請保安特別注意澆水護花。
在江湖去了東京,但繼續兩三個月及至半年的杳無音訊之後,徐斯開始曬笑自己的態度真可算痴漢的自作多情,低級錯誤一個接一個犯下。
她的所作所為,完全是要斬斷一切聯繫的態度,連商務場面上的一封辭職信都欠奉。他怎麼就看不透了呢?他何必用盡心思地緊追不放?
這委實太屈尊了。
在所有失望和氣餒主宰了自己的情緒以後,徐斯堅信時間會讓一切平靜,屆時再回想種種,也許只是一段模糊回憶。
就這麼過了一個冬季,徐斯是在開春的一個企業家年會上投資國營餐飲集團的風投公司老總同人閑聊時,聽到了她的名字。
對方講:「沒想到江旗勝的女兒確實很有些家學淵源,我已聘來做開發副總了。」
對方對她的敬業稱讚了幾回,徐斯就再也沒有在這場年會上聽進去任何話了。
看起來,她是下定決心又找到一個新的起點,重新開始了。但是,她既然已經回來了,且還在這個市場上混,那就總有見到的一天。可如果見到了,他會跟她講什麼呢?她又會跟他講什麼?
徐斯沒有結論,於是下意識就迴避了這個問題。
然而,就在今天,他去騰躍視察,開車出大門時,看見眼熟的紅色保時捷Cayman正在掉頭。
他的動作比他的意識的反應更迅捷,他立刻就跟著保時捷駛去的方向開過去。一路跟著她過工地上橋掉頭再上橋。
現在她就站在他的面前,擦去了他幾乎模糊的念頭。他鎖了車,一路拖著她的手走到她的車前,拉開她的車門,把她塞到副駕駛座。再繞過車頭,在她反應過來要鎖車門之前,鑽進車裡。
「你沒車嗎?」
「去了趟『蘇州』,沒油了。」
江湖賭氣別過臉。
徐斯在發動汽車之前打了個電話,吩咐他們公司的司機來這裡取車,接著就發動了車子,一路又過了江,鑽入熙熙攘攘的車河裡。
許久許久,兩人都沒有講話。
他說:「去博多新記吃飯?」
江湖沒什麼意見。
他們在路上開開堵堵,終於抵達目的地時,已經天黑了。小飯店的生意依舊很好,排隊排了十來分鐘才輪到他們,竟然還是他們原先坐過的那隻小小的兩人位。
徐斯點的還是那些點過的招牌菜,菜很快就上來,沙姜雞依舊鮮嫩美味。
他們都低頭吃著東西,過了好一會兒,徐斯問:「怎麼不說話?見到前男友也不至於這麼陌生吧?」
他的聲音冷冷的,聽不出以往那種戲謔或者玩笑的味道。江湖直板板道:「不知道該說什麼。」
徐斯說:「那就說工作吧!」
江湖遞上來一張名片,她的商務態度開始了。
這是徐斯最熟悉的她的態度,她曾經用這個態度和他周旋了大半年。
他不想打斷她,心想,讓她說這些也比兩人都無話說要來得好。
他問:「怎麼想起來入這行了?」
江湖就把這幾個月的經歷講了一遍。也許發覺之前講得太過簡略了,不夠殺時間,故而又增加了很多細節。
徐斯一直聽著,時不時插句話問兩個問題,她就會耐心地給他解釋。
這樣說了兩個小時,飯也吃了兩個小時。
在江湖的眼裡,徐斯還是當初的那個徐斯,他的一切,除了剪短了頭髮,外形沒有太大的變化。
不對,他的眉宇之間有淡淡的疲倦。
不管是任冰的口中,還是莫向晚的口中,江湖所知道的是,徐斯在這年多是辛苦的。
她有隱隱然的心疼。
徐斯是不會知道的,她剛才自他一開車門,重新看到他那張臉,整顆心臟似被一股極微弱的電流擊過,其中的震顫和難受只有自己知道。
這是江湖第二次坦白承認這個男人帶給自己的巨大影響力。
她說到最後,把頭慢慢低了下來,不再看他的臉。
徐斯招來服務生結賬,領著江湖走出飯店。他說:「我沒車,送我回浦東吧。」
而江湖說:「送你去地鐵站吧。前面到靜安寺就可以換二號線去浦東了。」
他說:「不好。」
徑自去把她的車開了出來,叫她上車。
江湖坐到車上又重新說了一遍自己的建議。徐斯沉著臉不做聲,一路把她的車開到他浦東的別墅。
這一路順暢極了,只用了半個小時就到了目的地,車就停在他的別墅的外頭,他們在車裡沉默著坐了一會兒。
徐斯把手放在方向盤上,整個人都沒有動。他轉過頭來,發現江湖正看著他。
這一年多來,江湖也有了一些變化,她的發留長了,外形更接近他最初認識的她,只是人清瘦了,眉形卻更堅毅。
徐斯伸手過去撫摸她的發,江湖沒有反抗。
他用手指輕輕抬起她的臉,她的眼睛轉了過來,他們互相凝望著對方。
並不久遠的往事毫不意外的侵襲讓他們各自的心頭都顫了顫。
徐斯終於傾身俯下,吻住江湖。
久違的纏綿,讓他們的身體里潛藏已久的潮水頃刻淹沒理智,只願用更親密的交纏來傾訴自己的內心。
江湖在半夜裡悠悠醒轉,望著枕畔的男人望了很長的時間。
在日本遊盪的時候,她已經清楚意識到,自這個男人身上,她所經歷的她所付出的,和任何一位前男友都不同。她是自高屹的泥淖抽出,魂魄尚未歸位,又陷入了徐斯的泥淖,再度失魂落魄。
拖泥帶水,是會終受其害的。不管是對她還是對徐斯。
江湖悄悄翻身下了床,輕手輕腳把衣服穿好,再回頭望一眼徐斯時,悄悄印了印眼角的濕意,再悄悄出了門。
外頭涼風一吹,她快速跑入自己的車內,翻出手機,翻到「敗類」那條聯繫人,用最快的速度發了一條短消息——「徐斯,再見。」
她把車啟動起來。她想,她要離開此地,速速。
這天以後,徐斯沒有來找江湖,連個簡訊的回復都沒有。
也許這就是一個終結的結局,他們藕斷絲連了這一陣子,終於尋到一個最合適的告別的儀式。
接下來的日子,江湖沉湎於全新的工作之中,新的開店計劃可以把她全部的業餘時間侵佔。
有工可開,可付諸實踐總是好事。努力之餘,也能受到額外眷顧,竟有兩家知名百貨樓的鋪位到期,對方來主動聯繫了自己。北區的百貨大樓主樓招商合同也搶先一步簽好了,接下來的裝修事宜又讓江湖忙得三頭六臂無暇分身。
她偶爾會在晚上快收工的時候,上二樓的運動城看看騰躍專櫃的進度,時而會遇見來現場的莫向晚,兩人就會結伴一起去附近的小吃店吃頓簡易的晚餐。
莫向晚沒有再提關於徐斯的種種,莫北偶爾出現了一兩次,看到江湖會溫和地打招呼,然後攬著妻子的腰一起回家。
這樣平凡的幸福教她忍不住羨慕。江湖沒有讓他們發現她艷羨的目光。
這個城市當真不大,江湖跑商圈時總能看到騰躍的專櫃或者專賣店。一群一群的少年圍攏在櫃檯前挑選自己心儀的款式的膠底鞋。
不管身在何方,這一年多來,她是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騰躍,她清楚地知道騰躍的直營專賣店在上海開了五家,在江浙地區開了五家,在北京、天津和哈爾濱各開了一家。拓展速度不可謂不快,徐斯的商業風格即是如此,迅捷而精準。
與之相較的是,麥富寶最終把自由馬的運動副牌收購了,投資巨大,一年來動作頻繁,華東和華南地區已經布下幾十個網點。
徐斯當初對騰躍的計劃,從商業角度的選擇來說,並沒有錯。
江湖想到這裡,心弦為之一顫。
在這一年當中,她想得極為明白的一點是——他對她的瞞騙也許是源於對她的在乎。至最後,他選擇了退讓。
但是,她走到如今的這一步,已經讓自己無法再去回應這一份情意了。
每晚回到家中,江湖一定要把臉孔浸在冷水中,才能完完全全地鎮靜下來,然後抬起頭,一臉溫淋淋,眼前一片迷濛。
她看不清鏡中的自己。
江湖問自己:「你信不信有神?」
再搖搖頭,「這個世界上沒有神。」
把臉抹乾,撲到床上,一覺睡至天明,再度投入重複而機械的工作。
人生就將以此延續。
在北區百貨樓的店面裝修了一半的時候,老張饅頭店在東區鬧市的旗艦店已全部精裝完畢,頭一天開業就來了個滿堂彩,吸引了好幾家媒體的關注。
其中有一家《時尚周報》是同江湖合作過騰躍手繪大賽的,他們的主編見到江湖很熟絡,吐露了自己的一個新計劃,原來該報想做一個老上海老品牌的專刊,還準備辦個有特色的頒獎晚會,整個活動命名為「老上海新時尚」,已經選擇了好幾家老字號合作。對方說:「已經有服侍衣帽日用品的老字號了,還缺食品方面的,要知道上海的老食品牌子不少,要選幾個在新世紀有新發展的卻比較難。」
這是老夥伴送上門的好機會,江湖立刻領情。
對方舉辦類似活動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很有些經驗,流程也編排得有聲有色。江湖配合他們的活動組織了初次的廣告投放,效果非常好。老張饅頭店的投資方非常滿意。
江湖在媒體提供的品牌清單里看到了「騰躍膠底鞋」,這是意料之中的。這一年多,騰躍這個牌子重新獲得了新生,幾乎成為民族品牌崛起的楷模,各項類似的評選總也少不了它。
徐斯在騰躍上是花了心思的,而她感到欣慰。
主編問江湖願意不願意親自參加活動收尾的野外時尚party,各品牌都會安排展位模特走台,也有明星來捧場。江湖沒有什麼理由拒絕。
幫個活動在浙江山區依山傍水的五星級酒店內舉行。
江湖沒有想到又會來到此地,此地又什麼都沒變,打靶場、燒烤場和釣魚台還是舊時模樣,環著湖畔一路的圓形路燈,白天看起來也像珍珠。
party就在酒店湖畔的草坪上搭了棚舉行。
江湖在party上遇到了徐斯。
其實他沒有什麼必要來出席,這個活動雖然聲勢很大,但是都是由各品牌主管市場方面的經理或副總和媒體接洽,最後列席的也是這個級別的人物。徐斯作為騰躍控股方的老總出席,名頭有些過高了。所以他一出席,就引起不少側目。
江湖正同媒體朋友閑聊。
她一年多前從騰躍出走,媒體圈不少人是知道的,但是對於她和徐斯的關係,鮮少有人了解,外界相傳是企業內部高層動蕩,徐斯清除異己。
這是空穴來風,徐斯自從母親與嬸嬸外出旅遊之後,正式接管徐風集團,目前職位是代理總裁。新帝登基,總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件發生,徐風內部也更替了兩三高層。外界便將江湖的離去同這起事件視為等同。
這樣一來,一些同江湖打過交道的舊交見兩人同時出席,不免有些看好戲的心態。
徐斯進場以後,眼睛都沒有朝江湖瞧過,他同一些熟人攀談,一派鎮定自若。反而是江湖同人聊天時不時走神。
他來這裡做什麼呢?難道不是任冰或者莫向晚過來出席會更加合理一些嗎?
心煩意亂了,江湖講話就會心不在焉,同她聊天的人也覺無聊,這麼幾個回合,她就落了單,乾脆拿了瓶小瓶黑啤,坐在一角看舞台上的表演。
今晚亦有騰躍的表演,年輕靚麗的模特穿著運動服走台,腳上手繪如意的騰躍鞋煞是打眼。
有人在江湖的耳邊講:「這個款式已經是暢銷的經典款。」
太陽已經西下了,又是熟悉的繁星點綴暗藍的夜空,遠處是連綿的山巒。不似天城山脈那樣險峻,所以自那處吹來的山風也沒有徹骨的冰涼。
江湖望著夜色中的山脈,長久沉默。
身邊的人也在沉默。
一直到有人打開香檳慶祝,眾人拍手鼓舞,如雷的歡呼讓江湖終於回過神來,緩緩回頭看著身邊的男人。
他身上的衣服是她買的,隔了一年多,他仍然穿得很有型。黑夜裡,一襲白衣的他,不會辱沒翩翩佳公子這樣的形容詞。
徐斯臉上的表情很溫和,看不出什麼脾氣,也看不出什麼好神色。他見她終於看了過來,說:「我在等你說話。」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他譏誚地一笑,「是嗎?你難道不是一直欠著我一個解釋?」
江湖的心裡難過至極,她在想,解釋?這麼多這麼多的因緣又如何解釋得起來?她說:「你就當我是個任性的女人,興之所至地做了很多讓人感覺煩惱的事情,以後我不會再給彼此惹來麻煩。」
她講完就想即刻離開,彷彿再多待一秒,就會在這個男人面前全線崩潰。可是她的手被他扯住。
徐斯暗暗牽住她的手,沒有人看見他的動作,也讓她沒有辦法在大庭廣眾之下有所掙扎。
他很低聲地,也是擲地有聲地問:「真的不會再給彼此找麻煩了嗎?」
江湖的心頭無端一震,繼而一股疲乏睏倦浮上心頭,「我也希望如此。我們一開始就是一場事關成與敗的交往,並不單純,也不值得我們雙方投入太多。如果權當是一場遊戲,我想,參與者你我雙方能更加釋懷一些。你這樣的人,真的要忘記一段過去,並不會很難。」
徐斯牽住她的手的力道緊了一緊,接著就猛地鬆開了她,「你說得對,放不下的是我,從最初到現在,被你放了幾次鴿子,我沒有那麼容易釋懷。但是,江湖,該放下的是你。只要你願意,就可以回到一個單純的起點。」
江湖搖搖頭,再搖搖頭,「徐斯,還是算了吧,你不要為難我,也不要為難你自己了。你看你以前的日子多好過,那樣不好嗎?」
徐斯只是看著她,看得江湖心裡有點發了毛,她難堪地別過頭,他問她:「那晚你離開的時候,為什麼哭了?」
江湖轉個身,尋到一處不引人注目的出口,拔腿就跑。
風吹亂她的頭髮,沖入她的鼻腔,讓她呼吸困難,讓她流淚也困難。她就這麼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地狂奔,也不知道能跑到哪裡去,似乎遠離人群就能遠離塵囂,就能遠離一切的煩惱和心魔。
徐斯還是追上了她,就在山腳的湖邊。他從她的身後抱住了她,把她攬入自己的懷內。江湖掙扎著要離開,可是被他死死抱著不放。兩人一路踉蹌,雙雙倒在草地上,徐斯翻身壓住欲起身的江湖,雙手箍住她的頭,狠狠吻了下去。
江湖從來沒有被徐斯這麼霸道地吻過,他的唇舌灼熱,可以把她整個地吞噬,壓迫得她幾乎窒息。她無法躲避,只能承受。雙手在糾纏中逐漸無力,她癱在草坪上頭。
徐斯慢慢抬起身體,望著她的眼睛。
江湖又哭了,眼淚從臉頰滑過,他伸手拂去她的淚。
「為什麼又哭了?」
她的聲音帶著哽咽,一字一字很清晰地說:「徐斯,放過我,也就是放過了你自己。」
徐斯把頭埋在她的脖頸之間,「江湖,你什麼都不願意跟我講嗎?」
江湖的身體逐漸僵硬了,她的雙手慢慢擱在他們之間,把他輕輕擋開。他挺了挺身子,坐了起來,她跟著也坐了起來。
夜幕下,他們都坐在草坪上,彼此看不清對方的眼底到底流露的是怎樣的情緒。
徐斯先開了口,「我們要把這個啞謎打到什麼時候呢?」
江湖慌忙地截住他的話,「我知道你很聰明,你會猜到我心裡頭最大的秘密、最大的困惑,或許——或許還有其他的事實,我還不知道的。可是,不要說出來,不要點破它,我們可能都負擔不起。」
「你什麼時候才能認為自己有足夠能力去負擔?」
「如果一直無力承受,我寧願就此一直迴避下去,遠離這一切。徐斯,我是我,你是你,我的情況不允許做成像你這樣,請你——請你成全。」
徐斯霍然起身,無聲離去。
江湖已經記不清她是第幾次用這樣的拒絕把徐斯推拒到心門之外,這是一種傷害,成為他自尊上頭的一道傷痕。這也會是她心頭的傷痕。
多少個夜晚的輾轉,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情懷,已將她折磨到無力。這種凄涼無助的苦果,唯有自吞。她不能夠向任何人傾訴,也沒有資格傾訴。
江湖站了起來,就在清風明月之下,無論如何,接下來的路,她也要一個人走完的。
回到城裡以後,日子照舊過了下去。
江湖接到高屹的電話,是在海瀾的葬禮之前。她很意外,高屹打電話過來時,聲音很冷靜,用她自小就熟悉的語調說:「海瀾的葬禮在周日。」
江湖內心一慟,半晌說不出來話,最後才曉得安慰一句,「高屹,節哀順變。」
高屹說:「我很好,你放心。」
江湖在心內無聲地喚了聲「高屹哥哥」。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江湖,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坎子,海瀾走完了自己辛苦的一生,這麼短暫,又這麼多難。
江湖買來紙箔,跪坐在那幅全家福前,疊了一晚上的元寶。
她記得高媽媽葬禮之前,父親命下屬往喪葬用品店買了香燭紙箔放在家裡,在家裡燒過一陣紙箔,火盆里紅紅的火舌,躥得很高。江湖害怕地躲在自己的房裡。
她抬頭望望年輕時候意氣風發的父親,對父親說:「爸爸,很多人都走了,也有很多人敗了,如果一切都不存在了,那該多好。」
年輕的父親笑著望著她。
江湖疊了三個晚上的紙箔,在周日時,全部帶到了海瀾的葬禮上。
海瀾的葬禮在北區的殯儀館舉行,儀式很簡單,很多老同學都參加了。大家臉上都有哀痛。海瀾教他們的時間雖然很短,可是她留給不少人一段美好的回憶。
江湖走進靈堂,恭恭敬敬朝海瀾的遺像鞠了三個躬,高屹以家屬位還禮。她把手裡的紙箔遞給高屹,高屹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一年多未見高屹,也未聯繫他,他又瘦了很多,但眼神依然鎮定,一如既往。
江湖轉頭看著海瀾的遺像,這個女人明眸皓齒,心地善良,被內疚和病痛折磨,也依然會有淡然的神采。她聞高屹,原來這麼相像。
江湖心頭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高屹拍拍她的肩膀,江湖一震,她沒有想到高屹還會對她做出這樣愛撫關心的手勢。
「不要難過,她走的時候很安詳。」
他的手還撫在她的肩膀上,她想起母親去世的時候,他走到她的身邊,抓住她的手,無聲地安慰她。
江湖默默地站到了他的身後。
緊接著,齊思甜戴著一副墨鏡走了進來,也是恭恭敬敬行了禮,同高屹交流了兩句,就站到了江湖的身邊。
她講:「世間是不是真的很不公平?」
江湖答:「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討論過了。這個世界也許只有相對的公平,沒有絕對的公平。」
齊思甜說:「江湖,我還是說不過你。」
「在這個場合,我們不適合再談論這些問題。」
「我明年就要結婚了。」
江湖一愕,但在靈堂里也說不出「恭喜」之類的話。
「海老師病危前,我來看過她幾次。她總是勸我,做人要珍惜幸福。她自己這麼辛苦,還總是把好的建議無私地給予別人。」齊思甜哽咽,也拭了拭淚。
江湖喃喃重複,「珍惜幸福。」
「如果當年海老師能夠得到多一些的機會,就算壽命還是這些年,但是能得到更多的幸福。」
江湖的心揪了起來。
她想起了當年,悲劇一再地上演,直到無法遏制。
她閉上眼。
很久很久,有人拍拍她的肩,她睜開眼睛,竟是洪蝶溫柔的臉龐。
洪蝶說:「好孩子,你瘦了不少。」
江湖本能地往後退了步,「你——洪姨,您怎麼會來這裡?」
洪蝶一身素服,鬢角也平添了幾分霜色,好像也是憔悴了,沒有了當初的光鮮奪目。
她不以江湖的見外為忤,只是隨和講道:「我來參加海小姐的葬禮。」
江湖狐疑地望了一眼高屹,他的目光停留在海瀾的遺像上,他心無旁騖,世間的一切彷彿同他無關。
很快地,來祭奠的賓客都到齊了,按照流程悼詞致祭,送死者火葬。高屹一直很木然地站著,而後跟著海瀾的靈柩往火葬室走去。
他的步履他的儀態,一如既往,波瀾不驚。
高屹再回來時,現場只剩下江湖和洪蝶兩個人。江湖蹲著,在殯儀館提供的火盆里燒著紙箔。
她沒有同洪蝶再講話,也講不出什麼話,洪蝶應該也沒有心情同江湖講話,隨意地拉了椅子坐下來,望著躥高躥低的火焰發獃。她們見到高屹回來,洪蝶立了起來,又望了望江湖,終究不曾說出什麼來。
這副奇怪情狀看在江湖眼內,她心裡作了另一番計較。
她沒有在儀式結束時即刻離去,是有些話想跟高屹說說的,可是洪蝶也沒有走。她們倆耗在這裡,等到高屹回來,又各自不知該講些什麼好。
反是高屹對她們說:「多謝你們來送她一程,天不早了,早點回去吧。」
洪蝶先走了,江湖遲疑地看著洪蝶的背影,又望了望高屹,她把全部勇氣鼓起來,「高屹,我很難過——」
高屹眼色溫和,是江湖從來沒有見過的溫和,他從來都沒有用這樣溫和的眼神望過她。他說:「江湖,我做了一些讓你難過的事情,直接導致你面臨極度窘迫的境地,我很抱歉。」
江湖只是搖頭,「雖然我以前也幻想過要你向我道歉,或者說認罪,可是,那是太過自私的想法,我想——」她試探地小心地問,「你和我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高屹說:「我知道。」
江湖苦苦一笑,人人都是心知肚明著蛛絲馬跡的真相,這些真相讓她沒有辦法再理直氣壯地面對一些人一些事,其中辛苦,只有自明。
高屹說:「江湖,這兩年多來你很辛苦,可是你做得很好。你要好好走下去。」
江湖望牢高屹,這個她少女時期就牽掛的少年,他們一起度過了並不算愉快的青春期,中間還發生了不能挽回的傷害。她已分不清對他到底是初戀的愛慕,還是夾雜著青春歲月的遺憾。
只是他這樣一句安慰,好像是春風拂過她被嚴冬幾乎凍僵的心房,暖暖地回了回氣,酸澀又湧上鼻頭,她嗚咽了,「高屹哥哥,對不起——」
高屹說:「江湖,你不必向我道任何歉。」
「我知道,來找我的兩家百貨公司,都是你介紹的吧?」
高屹笑了笑,「什麼都瞞不了你。」
「我一直受著別人的照顧,一直過著很舒適的生活,我以為一切是理所當然的,從來不知道道謝,也不知道感恩,更不知道別人在生活中會歷經的艱難。我從小到大一直是個很討人厭的孩子吧?」
「因為你有一個愛你的爸爸。」
「是的。」江湖苦笑,「他很愛我,很愛我。」
高屹說:「早點回家吧。」
「那你呢?」
高屹把海瀾的遺像取了下來,說:「我明天開始會放個長假。」
「也好,你太辛苦了。」
這一晚,江湖把紙箔全部燒給海瀾,才回到家中。近一年來,她又沒法在晚上安然入睡了,她從自己的房間,踱到父親的房裡,抱著抱枕,蜷縮在父親的床上,昏昏沉沉地才眯了一會兒,就被電話鈴聲驚醒了。
電話是岳杉打來的,她在那頭說:「江湖,你讓我查的事情有點眉目了。」
江湖的昏沉被遽然驅散,她猛地坐起身來,猝然的用力不禁讓自己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她急急地喚了聲,「岳阿姨——」
那頭的岳杉答:「當年環宇利都一案里,代表國內央企表示收購環宇金融在澳大利亞房產的辦事處就在香港。」
江湖慢慢地幾乎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當時高屹設局讓你爸爸入局,還有兩個重要的助力。當時利都百貨計劃以高價向環宇金融出售香港的百貨大樓和附帶的寫字樓,其中75%是用換股的形式交易,環宇金融用自己的股票作價售給利都,餘下的才用現金支付。如果環宇本身的股價穩定,利都雖然冒了些風險,但也未必賺不到利潤。因為環宇金融在澳洲主要投資房產和畜牧業,股價一直很穩定。」
「你爸爸收到這個內線交易的信息時,還沒有貿然出手,但是這時候四水市政府重新討論了紅旗集團的股權問題,方墨劍答應你爸爸再幫忙談個確切的金額,但是金額還是比較大的。就在這個時候,有央企想要購買環宇在澳洲的房產作廠房自用,出價頗高,進一步哄抬了環宇的股價。」
「一開始,市場因為這個利好消息喧嘩了,利都的股票被炒得很高,有人因此賺得盆滿缽滿。你爸爸就坐不住了,我在當時勸過你爸爸謹慎,誰知道他像著了魔一樣根本就不聽我的。他一入局,整個情勢就急轉直下了。我們都知道的是高屹當時代表利都,和環宇的相關代表一起向香港的監管機構說明兩家的換股計劃,只有環宇金融肯擔保合同的作價金額在三年內不會滑落,利都才會簽下這個買賣協議,如果環宇的股票下跌了,損失的這筆數額,利都有權向環宇追討,這樣利都的董事會就很難同意簽訂合同。這個時候,偏巧金融風暴襲來,澳洲房產迅速貶值。所有事情一起發生,趁這個時機投機的大戶全部損失慘重,你爸爸也不能倖免。」
江湖緊緊揪住自己的胸口,氣息堵在喉嚨口,不上不下,煞是難受。
「江湖,那家央企駐港代表處的負責人,從前是徐風投資的高層,洪蝶的心腹。就是他和環宇接洽購買廠房的事情。」
江湖整個背都挺直了,意料已久的涼氣從腳心緩緩貫入。所有發生過的事實如同她所猜測到的一樣,會像車輪一樣,一輪一輪滾到自己的面前,再重重壓到自己的心上。她狠狠地呼出了一口氣。
岳杉繼續講道:「紅旗集團旗下的投資公司和沈貴合作的項目也有第三方入股,那家公司註冊地在香港,法人也是洪蝶。」她問江湖,「孩子,你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我去查洪蝶的事情?在原來的整宗事件里,我都不知道存在洪蝶這麼個人,是不是她一手策划了這些事情?我現在都懷疑四水市政府向你父親鬆了口,答應讓你爸爸增持股份也和她是脫不了干係的。」
江湖支吾無言。從央求岳杉重新整理紅旗集團的財務資料,重新查詢父親過往的那些投資的項目開始,她就一直在矛盾,在猶豫,是不是將知道的懷疑的統統毫無保留地告訴岳杉。
這樣一個岳杉,為了江家父女,可謂不求任何回報地付出了。
可是,她又該怎麼說呢?她知道的那麼一星半點,同現今查出來的這些資料聯繫起來,簡直是有如驚濤駭浪一般的過往。一個浪頭過來,足以將岳杉在心中建立的二十餘年的江旗勝的豐碑一把推倒。
不可以,她不能夠這樣做。江湖的掌心冒出了細汗,她閉牢嘴,不發任何聲音。
而岳杉繼續說道:「江湖,你這孩子,唉,當你找我去查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的心裡就有數了。你對你的爸爸,唉,不管怎麼說,不管你爸爸曾經做過什麼,他對我來說,都有他特別的意義。」
江湖難過地喚道:「岳阿姨。」
「我進紅旗集團的時候,你爸爸才三十多歲,風華正茂,雄心萬丈,事業剛剛起步。我的丈夫是個不成器的酒鬼賭鬼,把我每個月的工資都花到了麻將桌上。有一次我不肯給他錢,他揍了我一頓。第二天,我帶著臉上的傷上班,被你爸爸看到了。我不知道他從哪裡知道我家裡的事情,他找到我老公,給了我老公一筆錢,對我老公說:『是個男人就不應該拖累老婆,如果再讓我知道你打老婆,要你好看。』」
「就因為你爸爸這樣一句話一個動作,我決定再難也要離婚。我鼓起勇氣,終於贏回我的自由身。後來你媽媽去世了,他沒有再婚,一個男人帶著你這樣一個小女兒,過日子難免是辛苦的。江湖,我對你爸爸真的沒有任何的痴心妄想,我只是覺得這個男人這麼有本事,卻又能對你媽媽做到這一步。你媽媽真是一個幸運的女人。」
「後來,我爸得了腦梗塞,我弟弟又在美國留學時在校園槍擊案中被流彈掃到腿部,傷情很嚴重,醫生要他截肢。治療費住院費和兩頭奔波的旅費讓我花光了所有的積蓄。你爸爸很慷慨地出了醫藥費,還為我聯繫了美國的醫生。那時候我是真的想過以身相許來報恩。我也這麼做了,我在他的面前,把外套脫了,他卻輕輕為我披上,我還記得他對我說:『岳杉,你不是那種隨便玩玩的女人,就不要輕賤自己。我沒有辦法給你想要的名分和感情,就不能來占你的便宜。』」
「是的,江湖,你爸爸他不佔我的便宜,對我來說,也許是我的遺憾。我再也無法回報他為我所做的一切,可我記著他,我記著他一輩子。」
江湖握著話筒,只帶著千般的幽怨,萬重的惆悵。她望牢相片內的父親,英挺的男人在年輕時候,面對柔弱女子的困境伸出援手的無意的英雄之舉,就羈絆了女人的一生。
江湖十分的於心不忍和愧疚。
岳杉又是重重嘆氣,她說:「江湖,我是女人,你也是女人,你的心情我明白。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難,特別是感情,我知道你心裡的結。你和徐斯——我只希望,你可以真的讓自己好過一些。你因為徐斯不忍心親自來查這些事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孩子,我知道你一定還知道一些事情,你不告訴我沒有關係,因為對我來說,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都影響不了你爸爸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已經走了,我也活了大半輩子了,一切都不能改變了。可是,孩子,你接下來怎麼辦呢?」
江湖哽著聲音答:「阿姨,您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我是知道的,理解的。也許,我也會像您這樣。」
岳杉難過地在那邊流下了眼淚,她的聲音也顫抖起來,「江湖,你不應該承擔你爸爸留下來的壞影響。你去國外吧,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時過境遷之後,一切都會好的。」
江湖的淚跟著滑落下來,她未曾體會過這樣一份無私的關愛,全心的付出,根本不奢望回報,更加不會怨懟。這個女人,對她,對她的父親幾乎是付出了一生最美的年華,而根本不在乎父親所做過的一切,只將父親最好的一面保留在心中。
她哭了出來,講:「岳阿姨,謝謝你,謝謝你。」
掛上了岳杉的電話,江湖伏在床上哭了很久,外頭明明明月當空,可映入室內,卻是一地死灰,沒有半分的光彩。
她的整今生命,從看到洪蝶手上的那隻手鐲開始,變得搖搖欲墜,滿顆心內充滿了猜疑、埋怨、憤怒、猶疑、悵惘、愧疚,最後痛徹心扉的是,身為江旗勝的女兒,她竟然找不到立場讓自己能找到一個確切的出口,把這些情緒全部發泄出去,只能把頭埋進沙子里,不斷地迴避。
岳杉為她打開了這個出口,用的方式,說的話,讓她自慚、矛盾、難堪到了極致。
她盯著窗子,她就是這麼怯懦,不敢明明白白地打開這個窗戶,管它是怎樣一個不堪的真相,應勇敢地探出頭去看個究竟。
江湖跑進了衛生間,用涼水狠狠地把臉面沖刷,冰涼的痛感能鎮靜她的神經。她抬起頭來,望著鏡子內的自己。
那眉那眼,承自父親,有父親的堅毅,可是一看到父親的影子,她就會猝然地避開雙目。
她自問:「爸爸,如果是你,也許不會有我這些煩惱,對吧?」
自然無人答她。
她自答:「爸爸,我做不到,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我總是要面對這一切的。」
江湖回到房裡,翻開手機,找到通訊錄,往下翻到H行,找到了洪蝶的號碼。
這時是夜裡三點半。江湖看好了掛鐘,理智地把手機停在這一行,拉了被子蓋在自己的身上,然後在手機上設置了鬧鐘,設成了清晨七點半。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把雙手交叉放在腹部,做了個深呼吸,對自己說:「不管怎麼樣,一定要一個了結了,我不可以再這樣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