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顏頻頻從人群中回望,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再次鎖定那股令她也不免忌憚的邪魔之氣。
「別管那些個閑事了,你看哪種白比較合適?」
殷琊雖然是個狐狸精,但卻是個好講究的,從坊市上逛了一圈購得自身所需之物後,就硬拖著南顏去了法衣坊。
修界的衣袍頗有門道,雖不及護甲來得實在,但法衣製得好,就有加快修士施法速度、或是溫養靈氣等奇效。
南顏出關以來忙於打打殺殺,七佛造業書之下,同階少逢敵手,不是特別在乎這些,從左到右掃了一邊殷琊讓人找出來的一排衣裙,迷茫道:「這不都是白的嗎?」
「這怎麼一樣?月白、雪白、冰白、暖白、牙白,這差別大了,你再看看。」
南顏是沒看出來有什麼不一樣,態度端正道,「表象聲色皆為外物,出家人修菩提明鏡台,只求衣可敝體,食可飽腹……」
殷琊嫌棄道:「閉關十年,你以後就別自稱女修了。」
南顏:「那叫什麼?」
殷琊:「叫修女。」
殷琊最後還是強行挑了件月白色,綉有仙鶴暗紋的衣裙,硬要她換上。
「趕緊把你那沾了血的禪衣換掉,辰洲乃修界富饒之地,打扮得出挑你會少很多麻煩。」
「誒?」
他說得篤定,像是知道辰洲風氣有些特殊一般,南顏抱著衣裙去了坊中廂房換掉,甫打扮停當,正掛著明珠耳環時,神識微微一動,她怔了怔,起身靠在窗口,微微打開一條縫隙。
這法衣坊隔壁是一處不甚起眼的法器閣,此時閣後牆邊正站著兩個人,正是和他們一同前來的褚姓修士和孟盈二人。
南顏微微闔目,輕輕一催神識,竟直接突破假丹期的界限,單論神識強度,便已經是結丹初期。
人有六識——眼、耳、鼻、舌、身、意識,七佛造業書中識罪篇,嚴格來說並不長於攻伐,而是通過對六識的強大增幅,讓南顏的悟性得到極大提升,除此之外,往往能注意到一些常人察覺不到的地方。
譬如,眼前的情況。
結丹初期的神識籠罩之下,那仰月宗二人設下的淺薄靈力屏障形同虛設。
「……約好了時間的,怎還不來?此物在我們手中留得夠久了,還是要儘快脫手才穩妥。」說話的是那位姓褚的修士。
南顏一直沒說破,但她知道,這個褚姓修士雖然已經長大,但眉目之間,依稀還能看見當年剛入門時,那副刻薄記仇的面相。
……褚京。
此時他眉角輕跳,微微佝身,眼神四處亂瞟,看樣子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一般。
反而是旁邊的孟盈看上去還比較鎮定,對褚京道:「師兄稍安勿躁,宗門一夕傾覆,非我等所願,我們只是為宗門之延續保留火種,並非攜重寶潛逃,不是嗎?」
宗門一夕傾覆?仰月宗被滅門了?
南顏靠在窗邊,手指摩挲著佛珠,仰月宗大小算是個宗門,這半年她在凡洲南部雲遊除魔,被滅的話,她不可能不知道。
沉吟間,南顏忽然身子綳直,她神識範圍內突兀地出現一個人。
以她的神識強度,不可能有同階的修士進入她神識籠罩內不被發現。
當下南顏收斂氣息,凝神關注,只見那是一個渾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修士,身形修長,閑庭信步般從院外踏入,褚京看到他,先是一陣警惕,待那人出示一片木牌,褚京才微微放鬆。
「道友可是徐老三介紹的買家?」
黑斗篷的人嗯了一聲,丟出一隻乾坤囊,褚京搶在孟盈前雙手接下,迫不及待地拉開袋口一看,神色一喜:「道友痛快,師妹。」
孟盈略一點頭,走上前,一拍乾坤囊,捧出一隻木盒,一打開,裡面竟盛放著一個人頭!
「妾不知道友要這個做什麼,當時我與師兄本是想收殮之,可上洲路遙,不得已才會換些路費。」
木盒裡的人頭被花白色的頭髮蓋著,南顏皺眉看了許久,忽然想起這人頭是誰。
她曾在仰月宗丹房幹活時見過這個人,他是……仰月宗的掌門。
此時,那黑斗篷的人出聲了,聲音好似可以偽裝過,壓得極低極沙啞道:「……貴宗宗主死於雷枷之刑,如今上洲修此術者,應只有子洲正法殿執法士,當時可有出示法令?」
「沒有!」褚京神色慌亂,道,「那些人個個都有元嬰修為,一來就說我宗疑似窩藏奪舍之人,長老們還沒有說什麼,那些人一道雷光打下,把宗門所有人都捉去了。」
黑斗篷的人又問:「你是怎麼逃脫的?」
「我……」褚京忽感一股陰寒之氣籠身,眼神略略渙散,似要說出些什麼。
旁邊孟盈目光一閃,抿了抿唇道:「師兄……那時與妾情投意合,掌門有意把女兒嫁給師兄,師兄正好想尋我一道私奔……」
褚京一抖,道:「沒錯沒錯!」
這兩個人氣氛很奇怪,褚京顯得底氣不足,雖然看著像是個做主的,一遇到關鍵的事卻都要看孟盈的臉色,並不像是一對情人。
「哦?」黑斗篷的人似乎輕輕笑了一聲,伸手把木盒收走,道,「我還有他事,不打擾了。」
他伸出手時,一聲極細微的機栝響聲傳出,南顏一怔,隨後看見他伸出的那隻手,雖然戴著黑手套,但唯有右手食指的部分,是數根木頭和金屬構成的,看上去和其餘手指一般靈活……可那的確是斷了的。
仰月宗滅門、斷了的手指。
南顏的腦中空白了一瞬,再一看,那人已失去蹤影,二話不說直接從換衣的屋中掠出去,沖入坊市的正街上,左右放出神識搜索那人的行蹤。
周圍走動的路人被她一撞,惱火地轉過頭,正要出言指責對方衝撞,待看清了人臉,目光卻均是一痴。
南顏徑直穿過半條街,才堪堪停住身形,有幾分懊惱地凝起眉心。
——也許是她痴怔了吧。
輕輕嘆了口氣,南顏正要轉身回去,身後卻有人喚住她。
「這位女道友……可是佛修?」
南顏轉身,只見是個碧綢衫的年輕男修士,已是結丹初期,見她轉身,滿目掩不住的驚艷。
周圍人竊竊私語——
「這女尼好容色。」
「看這般衣著,怕是名門出身。」
「可惜是個佛修……」
驚訝與嘆息聲四起,南顏其實也不是沒經歷過這種場面,但修佛的好處就是處變不驚,坦然接受所有人或有所圖的目光,捻動佛珠,淡淡道:「貧尼正是佛修,道友是要驅鬼招魂,還是超度親朋?」
別有所圖的結丹修士:「……」
是的,佛修和其他修士不一樣,丹器陣符都很弱,沒有什麼賺靈石的路子,只能靠著驅鬼招魂鎮魔,或是誦經祈福超度,收點福利錢。
那結丹修士有心風月,看她是假丹境界,也就不在乎她稱呼他為道友的問題,擺出一副溫柔神情道:「在下袁鋒,平素對佛法多有興趣,人海茫茫能在這鯨舟上遇上佛友也是有緣,不知可否請佛友到我居處品一杯靈茶?」
南顏想,按這人的邏輯,她和今天這鯨舟上一萬多修士都有緣,萬一人人都拿這由頭請她喝一杯,那豈不是要喝得腦子進水。
南顏抖了抖,道:「蒙道友看得起,本不敢推卻,但家中尚有病弱的兄長等貧尼帶他去吃藥,實在勻不出時間,來日有緣再見。」
袁鋒嘆道:「佛友真的有情有義,不知佛友的兄長所患何症?在下忝為辰洲海梟城少主,願傾力一試。」
南顏沉痛道:「我哥,他有女裝癖。」
袁鋒:「……」
袁鋒:「道友別開玩笑了,怎麼可能有這種病?」
他說完,街那頭殺來一人,左手抱著一條藕荷色的襦裙,右手拿著一盒當下最流行的夕陽色口脂,氣勢洶洶殺至南顏跟前。
「你跑哪兒去了?東西都沒挑完你跑什麼跑,你快看看,這條裙子搭不搭這盒口脂?」
圍觀修士和袁鋒:「……」
殷琊迷茫道:「怎麼了?」
南顏向袁鋒拱了拱手,道:「貧尼這便帶家兄回去吃藥了,來日有緣再見,告辭。」
說著她趁周圍的人還在迷醉中,拖著一臉困惑的殷琊離開了。
她走了之後,那叫袁鋒的修士面色古怪,返身回到一側的酒樓上,他一上去,左右便有美姬圍來,有的為他捏肩,有的坐在他膝上喂酒。
「公子可看清楚了?有我們好看嗎?」
「言行奇怪了點,可確實是個尤物……」袁鋒喝了兩口酒,好似在回憶女尼的身段,越發可惜,道,「本公子什麼女修都玩過,就是沒玩過尼姑,今日還是第一次見到修斬紅塵路子的尼姑,當真有意思。」
美姬不滿地揉著他的心口,道:「尼姑不都是光頭的嗎,什麼斬紅塵,還能比得上陰鼎之體?」
「愚昧,斬紅塵就是永不剃度的尼姑,紅塵不斬,青絲不斷,是為了表明這輩子不為求長生,只為斬妖除魔的心志,卯洲一些德行高深的大師才會選這種斬紅塵的路子。」越說,袁鋒目光越是熱切,「她自然比不上陰鼎魅香,但我一想到她那副清聖的樣子被毀之後發反應,就心癢難耐啊……」
美姬見他興緻來了,玉臂纏上他的脖子,道:「我房裡,有好東西呢。」
「哦?什麼好東西?」
「巳洲偷購來的幻魔情香,佛祖聞了也貪紅塵呢……不過公子,你若壞了人家佛修的修行,可是造孽呀。」
「沒事,事後她若依我,我自會待她好,若實在固執……」袁鋒合身壓上那美姬,眼裡泛出狠色,「這鯨舟路過紫骸灣,那魔修出沒之地,偶爾失蹤兩個人,也是正常。」
隨後,屋裡便陷入一片桃粉濃紅的嬉戲聲中,誰也沒看見,紙窗外,有一個半透明的、仿若黃泉幽鬼的影子悄悄順著窗縫飄入室內。
……
次日一早,南顏參悟了凈罪篇一夜,剛好有新的體悟時,外門便有人叩門,南顏以為又是殷琊拖她去逛街,心情有點暴躁,一開門,卻見是三四個鯨舟上的執法修士,其中一個黃袍老者,還是結丹後期。
南顏心神微凜,雙手合十,道:「諸位施主,有何要事?」
「無需驚慌,」其中一個執法修士淡淡道,「佛友法號真圓?」
「正是。」
「昨日,你可曾見過一個叫做袁鋒的修士?」
「約酉時,東街有偶遇之。」
「酉時之後,你可有回去找過他?」
「未曾,直接與同行人回了居處。」南顏困惑道,「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執法修士回頭看了看身後結丹後期的黃袍老者,後者凝視了南顏片刻,搖了搖頭道:「她沒說謊。」
執法修士拿出一片玉符將他們的對話記錄下,隨即道:「昨夜疑似有魔修作案,那袁鋒是辰洲海梟城少主,今日發現其侍妾均被殺了,肉身生氣全無,招魂之物也招不了他的魂魄,怕是已被抽魂,此必為魔修作為,在海梟城城主尋來前,我們需得將鯨舟上下盤查一番,真圓佛友若有線索,請即刻聯繫我們。」
……被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