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洲以東,去往辰巳戰場的空行舟上,從凡洲來的褚京二人發生了些爭執。
「……辰洲這般兇險,你就不能多考慮考慮,依我看,那真圓道友就是好人,何必非要急匆匆離開?都未曾邀請她一同前往辰巳戰場。」
那日褚京與南顏一會之後,對她印象甚好,回去後得意洋洋地告知了孟盈,孟盈立即帶他搬離原居處,在鯨舟另擇地點,刻意躲了許久,一下鯨舟便與南顏等人背道而馳,唯恐他們發現。
「師兄未免把那女尼看得太簡單了。」既已到了上洲,孟盈便對褚京失去了耐心,口氣上多有輕蔑,「正所謂財不露白,我二人攜宗門秘寶而出,一路上如履薄冰,本就該小心翼翼,師兄酒後對那女尼推心置腹,難保那女尼不會下了船後找上我們殺人奪寶……我可是看見,她又多了個幫手。」
孟盈心裡卻是在罵褚京是個蠢物,辰巳戰場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至少需要一個宗門正式弟子的身份,而她到仰月宗滅門前,仍是外門弟子只有借褚京道侶的身份,才能正式在辰洲立足,等到加入辰洲戰殿,褚京是死是活就無用了。
褚京仍在喋喋不休:「你也不看看是靠誰你才能有築基的修為,真圓道友戰力驚人,若能照拂我們,便能靠她攀上個戰殿丁席修士,到時我們也好過些……哼,婦人就是婦人,目光短淺。」
就在孟盈有些忍不住想出去透透氣時,忽然空行船船身一陣搖晃震顫,便聽有人大吼道。
「是巳洲魔修!快禦敵!」
空行船大亂,孟盈探頭一看,只見數條魔修黑影乘著數只蛇尾蝙蝠在後面追逐他們這艘載了一百修士的空行船,遠遠傳出十餘築基大圓滿的氣息。
倒霉!怎麼接連遇上魔修!
「這些魔修是巳洲潛入來的,到處騷擾襲殺辰洲的空行船,他們座下的蛇尾蝠遁速幾近結丹期,我們完了!」
那些蛇尾蝠果然極快,十息間便已沖至空行船前面,上面魔修揚手召出一桿魔氣森森的□□,瞬間射翻空行船,上面的修士紛紛跳船逃生。
孟盈也一樣,捏碎數張遁符,向遠處瘋狂突圍,但魔修仗著蛇尾蝠之厲,一個也沒落下,正當孟盈與眾人絕望時,遠處轟然一點亮光閃爍,隨後,那點亮光倏然擴為一張十數丈長的巨弓,炎流為弦,向天彎弓。
「糟了,是那辰洲那位帝子!快跑!」
魔修們毫不猶豫,催動蛇尾蝠逃竄,但此時天上火雨隨即而至,流星般覆蓋蛇尾蝠逃竄前路,只來得及聽到數聲妖獸尖嘶,再一看,那蛇尾蝠便化作三團火球,墜落大地。
孟盈從愣怔的人群里找到被蛇尾蝠抽了一尾巴的褚京,卻見他怔怔抬頭,臉上驚恐之色擴大。
「是他……是他!」
只見不遠處徐徐飛來上百架龍獅獸所拉的戰車,他們顯然是辰洲戰殿的一支軍隊路過此地,才出手滅殺魔修。
那些戰車上的修士個個雙目微紅,多是飲血之士,看都不看他們這些人,無視地路過,看方向似要迴轉龍都,其中有一人靠近最前方的一架龍紋戰車,對車上之人道——
「少主人,你身上有傷,此等小事,不必出手。」
被勸說的人十分年輕,上半身未穿衣,從肩至腹,縱橫交錯數道猙獰傷痕,甚至於心口旁還兇險地穿刺著一根未拔去的箭矢。饒是如此,他神色並無半分萎靡,大馬金刀地坐在戰車裡,手裡還提著一壺烈酒,似乎想到了什麼,灌了口酒,目光隱隱有些暴戾。
「說好了的,殺十萬魔修就放我渡海回凡洲,算上剛剛那十來個,我應該有九萬個了吧。」
「龍主從來一言九鼎,只是少主人,龍主對您抱有極大希望,乃是為了讓您繼承帝君之位,諸洲天驕亦虎視眈眈,還望少主人莫要辜負龍主期待。」
「我又沒說不回來,我去凡洲是為了找人而已……」那人按著脖頸上一圈仿若斬首的傷痕,道,「是死是活,只想求個心安。」
……
辰洲以北有諸多島嶼,環繞成鏈,越往北行,修士漸密,乘空行舟飛至第二十日,終於看見了一片蒼藍海域。
「再往北去,就是卯洲了。」駕著空行船的修士送了船客落地,道,「海域雖不遠,但海中多的是相當於結丹期的五階妖獸,欲渡海者,務必惜命。若想渡海去卯洲或寅洲,可等上兩個月,自會有鯤樓船前來擺渡。」
鯤樓船是鯨舟之下最大最穩的海船,也是修士所能煉製的最大型法器,若乘鯤樓船,安全自不必擔憂。
「我等有事,有沒有更快一點的?」
旁邊辰洲的本地修士道:「沒有更快的了,除非你們想冒險渡海,莫怪沒提醒你們,這春末夏初,正是陰煞水母洄遊產子的時候,現在渡海,九成九要撞上,便是元嬰修士見了,也要繞道而行。」
兩個月的時間對修士不算久,但南顏總覺得在辰洲繼續待下去,那海梟城城主多半還是要找她麻煩,而殷琊比她還急,此行的目的一是為了他母族的封印,二是為了南顏找她舅舅,都是能早一些就早一些。
一側,嵇煬點開一張地圖玉符,看了兩眼,道:「道友,辰洲以北島陸眾多,若從這北山後大灣行走,十數日之內應可看見北海,何不取陸路而行?」
他話一出,辰洲本地的修士紛紛面露異色,隨後有人冷笑道:「你說的沒錯,那地方雖近,卻被一處凶地堵截著。二十年前曾有修界罪人在此地屠城,當時一夜之間城池盡毀,廢墟之中有留招,據說進入廢墟的修士十有八九會撞鬼。如今只有零零散散的凡人和低階修士徘徊附近,若是我,寧願去面對陰煞水母。」
看周圍修士的神情,想來這些年也有不少人妄圖從這廢墟之地渡海未能競功。
南顏思慮片刻,道:「左右都是要在這兒岸邊等上兩個月才有船,不如就去那廢墟外圍打聽一下情況,萬一有所機緣,豈不是省去很多事?」
「何以這般有自信?」
南顏道:「貧尼覺得冥冥之中必有定數,就我們從前在穢谷那些個作死的行為,佛祖還沒把我們收了去,我們必是天命之子無誤。」
「……」
南顏強調道:「書上都是這麼寫的。」
眼看天色漸暮,三人便勉強同意去那廢墟之地打探情況,往東飛了七八十里,直到日落時才看見些許人煙。
上洲雖是修仙聖地,但也並非沒有凡人居住,只是這些凡人都知道他們由修士統治,日出日落耕作不止,皆是為了供養家中的孩兒修仙。
眼前的村落不大,縱橫不過三里,遠遠望去有七八十戶人家,南顏三人到時,竟發現村裡家家戶戶掛著五彩絲絛,一些村民穿的花枝招展正在排演戲碼。
南顏正要開口尋個村民問,便見村那頭走來兩個鍊氣期的修士,他們一來,周圍村民便露出驚怕之色。
其中一個老者顫巍巍上前道:「仙、仙師,今年的靈石已交過了。」
那兩個鍊氣期的修士顯然是在這一帶勒索慣了,聞言一巴掌把老者抽翻在地,道:「要你多話,既然還有功夫做這些戲台,必有藏私!快交出來!」
村民們面露苦色,直到各家湊了湊,交出一二十塊靈石,那兩個修士才罷休。
南顏看著這情景,低聲問道——
「不是說,屠凡乃大罪嗎?」
「屠凡乃大罪,但也沒說,不能壓榨凡人。此二人靈息駁雜,想來無緣築基,自也不怕心魔,便在此壓榨村民。」
南顏見那兩個鍊氣修士遠去,收斂身上氣息,宛若一個雲遊的平凡女尼一般,上前扶起那老者:「老丈,沒事吧。」
南顏雖然這麼問,但心裡有點意外,這老者被修士扇了一巴掌,竟僅僅是被打到,連皮外傷都沒有。
老者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道:「多謝小師父關心。」
南顏便趁勢問道:「我們是從外地來的,想要尋捷徑渡海,請問這附近可是有一片古城廢墟?」
她說之前,村民還在小聲抱怨那兩個修士惡行,問了之後,所有村民便都刷一下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眸子既防備又恐懼。
「老丈?」
「老朽不知、不知道。」
周圍的村民一鬨而散,南顏站在原地十分不解。
「此地村民對廢墟之事頗有防備,只是修士對凡人出手乃大忌,倒也不好施展幻術盤問。」
三人直到把村落走完,也沒有問到任何有用的訊息,過了一會兒,南顏遠遠看見剛剛那兩個修士各提著一壺靈酒走入一間破廟。
嵇煬道:「這村落十分詭異,與其詢問凡人,倒不如去問一問那兩個修士。」
南顏深以為然,道:「有道理,天色已晚,不好擾民,我去暗中調查一下。」
於是嵇煬就看見她收斂氣息走去破廟,不多時破廟裡傳出剛剛那兩個鍊氣修士的調笑之聲,隨後廟門啪一聲關閉。
半盞茶後,南顏衣袖沾著血跡從破廟裡晃出來,回來說:「我暗中調查到了。」
……好一個暗中調查。
殷琊道:「你別是個魔鬼吧。」
南顏道:「怎麼能污衊出家人,我只是見他們頗有慧根,讓他們體悟一下凡塵生活。」
接著,南顏就說起了這村中的事。
這村子是近二十年建起來的,曾經在村子以北,是一座辰洲頗為有名的繁華之城,名曰「玲瓏京」,城中最負盛名的,便是一年一度的斬妖大會,那些修士大能們會將這一年中,獵獲的珍稀或強大的妖物帶至此地,當場宰殺,拍賣妖物身上之寶,來自諸洲的修士為此可一擲千金。
或許是因為斬妖大會殺戮過多,有一次玲瓏京斬妖大會上,一位修士突然被妖物死前所迷惑,大開殺戒,將一城之人全數屠殺殆盡,當時城中甚至還有兩名化神期的宗師,同樣並非那罪人對手。
後來,辰洲與道生天的修士趕來將那犯下滔天大罪的入魔修士擒下,但卻不知為何,並不透露那修士的身份,也不準其餘人外傳。
玲瓏京中最後殘餘的,只剩下一些凡人,因留戀故土,他們不願遠離,但也不願回到滅門毀家的地方,便在附近定居,每年至玲瓏京血案忌日,便排演一些戲來安撫不遠處廢墟里的亡靈幽魂。
村裡有個傳說,說每年儺戲演完,慘死在屠城血案里的祖先就會賜福給他們,讓他們延年益壽。
南顏娓娓講罷,便看見不遠處,村民舉火點燃火把,嘔啞嘲哳的山村俚曲響起,想來是戲已開台。
南顏三人見狀,讓殷琊施了個幻術,化作村民模樣混到村口槐樹下的戲台附近,找了個地方,扯了一下旁邊的村民問道。
「今天演的是什麼戲呀?」
「今年的戲可足了,村裡可是花了靈石請了個秀才寫的。」村民十分興奮,還分了南顏一把瓜子,「橘貓展昭大戰金毛鼠,好看著呢。」
南顏縱覽話本無數,自認為博覽群書,未曾想來了上洲發現天外有天,震驚不已:「……什麼貓展昭?」
「橘貓呀,不信你抬頭看。」
三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台上一個穿著毛茸茸橘貓套的胖娃娃剛剛被演展昭的小生點化,發出一聲兇猛的叫聲。
「喵嗷!」
殷琊看那橘貓身段壯闊,惟妙惟肖,不禁道:「和你小時候真真一模一樣,你那時候多可愛,現在越來越像個佛修之恥。」
嵇煬也正凝目著那台上的胖孩子,袖子卻忽然被人扯了扯,低頭看見南顏那張和記憶里判若兩人的面容,不禁有些出神。
南顏指著自己,清凌凌的瞳仁倒影出他微怔的臉。
「你有沒有想起點什麼?」
閉上眼時,她倒當真和記憶中無二,睜開眼後,卻又不禁存著那麼一線隔閡。
未得到回應,南顏垂眸,似是有幾分氣餒道:「也難怪你想不起來,這麼多年,我佛法並沒有參悟多少。但我記著你教我的話,凡所行事,謹言慎行,除惡務盡……我這副面目,只擾你一年,好嗎?」
台上吊儺戲愈發激烈,劈砍爭鬥中,無鋒劍映月色,悄然掃過嵇煬的眉眼。
「我從不曾惡你。」他說。
南顏的眉眼頓時放鬆三分,轉頭看著台上的喧囂,卻沒注意,身邊的人看著她的側臉,又無聲動了動唇。
——卻不知,到時我的面目,你又能受得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