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鏡殘留的幻境里,嚎哭的修士和飛濺的人血,撼山動岳的琴音,卷得屋樑傾塌,殺得眾生哀嚎,徐徐同舊日逃出北海封妖大陣時的那段韻律重合……
殷琊大叫一聲驚醒過來。
眼前聚了聚焦點,四下看看,竟已回到進入玲瓏京廢墟前的那處寄放肉身的山洞裡。
「神識有所損傷,速調而息之。」
殷琊轉頭,看見南顏正枕在嵇煬膝頭睡得香甜,想來是神識受到衝撞需要休息。
「我們最後是?」
嵇煬見他似要詢問,好似不願吵醒南顏,手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殷琊翻了個白眼,腹誹不已。
……修士需要什麼睡眠,都是慣的。
饒是如此,殷琊也不得不轉為神識傳音,一邊把尾巴從南顏懷裡扯出來,聽嵇煬徐徐講罷昨夜發生的事,心中略有疑惑?
「黃泉鏡需要所有參與血案的人演完這齣戲才能破解,而那……那個琴師最後至少在玲瓏京屠殺萬人,你哪裡找來一萬人參與其中?」
「這倒不是很清楚,也許是因為黃泉鏡靈力在此地已不斷施展幻境,又無主人將之取回,以至於其中靈力耗盡。昨夜那些村民也似有黃泉鏡刻意保護,並未損傷,而是放回了附近的村落中,我想,今日我們可以繼續上路了。」說到這兒,嵇煬撫了撫南顏的發頂,道,「那琴師,應是她母親囑她去尋的舅舅。」
殷琊的臉色瞬間有些不好,道:「所以呢?」
「鯨舟上時,我與辰洲修士閑談,有人說,那一年玲瓏京的血案後,兇手被道生天帶去正法殿審判,本該是定下死罪,後來似乎有人求情,改為流放寅洲北海,鎮守在那裡的封妖大陣,永不得出。」嵇煬目光寧靜地看向殷琊,道,「你幼弱時,應從南頤鎮守之下逃出過吧。」
殷琊不再說話,嵇煬又接著輕聲問道:「你應該想到了,既同阿顏有約,她襄助你救出族人時,必是逼她同她舅舅對立。」
嵇煬說話時,似有一種洞徹人心的異力,三言兩語,讓人一絲底牌都不留。
殷琊沉默半晌,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皺眉看著他:「嵇煬,你到底是誰?只是道生天的棄徒嗎?」
空氣微微凝滯,忽然,他們寄身之地外,傳來一修士飛遁之聲,同時,嵇煬拂袖籠下一方結界,遮擋三人氣息。
只聽呼嘯聲至附近,結丹期的波動傳出,似有人懸停於廢墟前。
「……此地盤桓多年的異力已破,竟有人彈奏出靜夜謠?罷了,速速回報龍主。」
那修士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時便消失在幾十里外。
「當年玲瓏京血案鬧得很大,辰洲怕是要來人了。」
殷琊把南顏搖醒,趁那修士離開,連忙進入廢墟尋找離開辰洲的路。
直至五日過後,辰洲去往卯洲的海岸邊,等待的修士紛紛站起,震驚地看著天邊湧現的兩三百餘龍都來的修士。
這些人好似剛從戰場上下來,不知為何沒有迴轉龍都,而是直奔此地而來。行至附近,飛來一人詢問情況。
「有修士盜走了埋在附近的至寶,你們近來是否見過可疑之人靠近東岸的廢墟?」
「可疑的……倒是有三個人,二男一女,女修還是個佛修,似乎急著渡海,妄圖取道廢墟。」
「是何模樣?」
「骨齡都不大,樣貌均是極俊俏的,看著都不是尋常修士。尤其是那女佛修,清艷出塵,最是好認。」
探查消息的修士又詢問了數人,飛回到那群龍都修士中央,對著中央龍獅戰車上的帝子垂首道:「盜走黃泉鏡之人似已前往卯洲,龍都之中素來對帝子嗜殺之事頗有微詞,龍主此會命帝子追回黃泉鏡,乃是為帝子前程謀算,還請慎而待之。」
辰洲的帝子,當年重傷後被血凰釵器靈一路從凡洲叼去辰洲的穆戰霆,長長嘆出一口氣,不情不願道:「龍都那些個酸精就知道編排我,成日里出口成章,說的好像我很喜歡殺人一樣。」
旁邊隨行的修士一臉冷汗,難道不是?穆戰霆今年初才剛剛結丹,就在辰巳戰場結丹期屠魔榜殺到了第一位,嚇得巳洲魔修見到他的大旗就望風而逃。
「你們沒有一個對我知己知彼的,要是我妹妹在。」穆戰霆嘆道,「我現在就已經是個詩人了。」
三百帝都修士盡皆沉默,那一年龍主正在理事,驟見血凰銜來穆戰霆,自己昔日定親之物被退回,當場暴怒得震塌一座殿,但卻不知為何,對為何來此一無所知的穆戰霆傾盡全力栽培,甚至有意收他為親傳弟子。
於是辰洲有人傳說,以當年那位主兒的風流,穆戰霆極有可能是龍主的私生子。
他們也沒辦法,縱然這些年被穆戰霆荼毒得看見人說成語就想吐,也只能慣著哄著。
「帝子。」修士隨從輕咳了一聲,道,「帝子喜歡作詩,待回龍都我等自會尋儒道修士與帝子探討,現下還是以正事為上,此處有那三個嫌疑之人的圖像,帝子請看。」
穆戰霆本來靠在戰車裡百無聊賴,看見隨從放出玉簡里的圖像,先是一愣,隨後立即坐直,搶過來細看。
「這……怎會是他?!」
隨從連忙道:「帝子認識他們?」
「除了中間這個女修,這兩個……這是我兄弟呀!他們竟然來了上洲!」穆戰霆又仔細看了看,確認無誤,大笑出聲,「他們還活著!」
隨從也是一喜,道:「帝子不是還有一個義妹嗎?莫非是這中間的女修?」
穆戰霆對著中間的女修橫看豎看,斷然道:「不可能,我妹妹長得和個大豬蹄子一樣的,這姑娘可能是路過搭伴的吧。」
說著,他又開懷起來,撐著戰車邊翻出,周身泛出燃痕,竟直接脫離隊伍朝卯洲追去。
「帝子!帝子!」
眾龍都修士面面相覷,無奈只得跟了上去。
……
卯洲在十二洲中領土最小,前後不過七八百里,南顏三人來了半日,沿途見的最多的,竟都是些安寧度日的凡人。
「阿顏可要去愁山梵海一叩佛修聖地?」
「按道理說應該是要去的,可……」南顏回頭看著殷琊白著一張臉的模樣,道,「二哥,你要實在難受,變回本體吧。」
「你想得美。」
殷琊的確難受,卯洲是修界佛土,寸寸有梵音,而佛道克制妖魔,他在南顏身邊是待慣了,但對卯洲卻是消受不得,只覺得踏上這片土地,腦子裡便彷彿有個老和尚在沒完沒了地敲木魚念經。
南顏想殷琊當真是個精緻嬌氣的狐,坐船暈船,入夜暈鬼,到了佛修的地盤上,走個路還暈,唯恐他一命嗚狐,糾結了許久,道:「築基期的修為怕是抵不住卯洲的梵聖地氣,你索性找個地方衝擊結丹,結丹之後靈氣穩固,自不必怕地氣浸染。」
結丹比築基要複雜些,鍊氣時靈氣如霧,築基時霧化為水,結丹後水凝為丹,結丹之後,修士才算真正踏入修道第二步。
殷琊此次結丹,少不得要耽誤三五日。
「你們不用管我,吃苦和尚不是想你去愁山梵海嗎?」
「愁山梵海距此地足有五百里,來去耗時,就在這附近盤桓就好,少蒼呢?」
「我倒是有個想去之處。」嵇煬看了看周圍山川景色,道,「當世有兩大名琴,其一由南頤所有,名曰『聽狂』;而另一把原先由道生天持有,名曰『病酒』。南頤屠城一案後,世上恐怕再不能聽得雙琴絕響,道生天遂將病酒琴轉贈愁山梵海,卯洲的大師們無人可奏響,便把它安置於一處勝地,任人蔘賞。」
此時,旁邊路過的背著鋤頭的農夫聽見他們的對話,向他們行了個禮,道:「三位仙師,你們說的那地方叫磐音寺,年年倒是有修士前去聆聽聖音,不過門檻可不低。」
「哦?聽說卯洲對修士無禁,這地方例外嗎?」
農夫憨笑道:「仙師從外地來,想必也聽說過,那聖琴是道生天宗主的舊物,每年此時都會自奏大道仙音,這對修士晉陞境界極有好處,今年已經有一位未洲的帝子大人在磐音寺聖琴前參悟,說是要獨佔半年,還帶了不少人把守,你們若去,可能會碰一鼻子灰。」
嵇煬問道:「磐音寺的看守修為如何?」
「足有結丹吧。」
「那帝子呢?」
「諸洲的帝子今年都已結丹了,個個年少氣盛凶得很,這位未洲的帝子好像十年前就有結丹了,不敢惹哩。」
「多謝提醒。」
南顏把蔫答答的殷琊拖到一側的樹下,對嵇煬道:「你突然要去看這琴,是為了什麼?」
「我在路上想了許久,北海封妖大陣何其重要,我們恐怕不能輕易靠近,你想見你舅舅,貿然前往幾乎不可能。如果能在卯洲取得病酒,於北海外圍奏響靜夜謠,我想,也許能不起衝突將南頤引出來。」
這倒是個妙策,但麻煩的是,磐音寺不可能放任他們把如此重要的聖琴借走。
南顏捻了會兒佛珠,道:「我是真字輩的弟子,應該能進磐音寺,只是前有磐音寺僧人,後有那未洲的帝子看著,你們覺得我有沒有希望對他們曉之以理?」
殷琊有氣無力道:「卯洲的和尚素來好說話,前幾年辰洲的帝子被殺後,各洲的帝子都有修士嚴密守護,除非你去□□他。可我先說好,未洲的修士可是劍修,劍修你明白吧,那就是不出家的和尚,劍才是老婆的那種。」
南顏道:「反正你都要結丹,在這裡磨時間,我們就去磐音寺碰碰運氣,實在不行,去了北海,我就在封妖大陣外大喊三天舅舅。」
「……」
……
宋逐從未洲千里迢迢來磐音寺已有十日,每日聆聽寺中琴音洗滌心魂,劍意已鋒銳許多。
作為未洲劍雄的關門弟子,他的修道年齡是諸洲帝子中年歲最大的,如果在即來的山海禁決中,他不能一舉奪得帝君位,便要從帝子的位置上退位。
宋逐聆聽著香案上聖琴琴音,看著橫陳在眼前的劍,愛惜地擦拭著,擦至劍尾時,銀亮的劍面倏然倒映出他身後門外,磐音寺的方丈正接待著一個白衣的佛女。
劍面映出佛女的面容,這一望去,宋逐就有些移不開眼。
佛女正在同方丈說話,神態謙卑寧靜,抬眸時雙瞳水墨盈盈,眉目分明灼灼如熾月桃花,卻偏生壓在一襲清聖佛裟里。
禁慾而華美。
宋逐不禁想起當年,他師尊未洲劍雄孟霄樓,半輩子清清白白一心向道,卻不知道為什麼非要拉著一個女人私奔……那個女人後來還把他哄騙回了未洲。
他雖尊敬師尊,卻也一直對師尊私奔的舊事頗有微詞,直到今日……
只見那佛女同方丈說完話,接了方丈贈與的一卷佛經,隨後向他所在的這間佛堂走來。
「貧尼真圓,自外洲雲遊而來,不知帝子可允貧尼一叩聖琴?」
宋逐握著劍的手開始抖。
……卧槽她來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