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都上方的濃雲之中,萬鬼咆哮,不過鬼魂靠近時,均被城池上方的結界殺陣打散。不過饒是如此,雲層中的那些鬼魂仍未見減少。
不多時,城池中央傳出一聲冷哼。
「山澤水怪亡魂,安敢在我龍都放肆!」
這聲音一出,同時城池四周一條虛無的龍影徐徐浮現,那龍影之巨大,足以將百里龐大的城池盤圍住。
隨後,龍頭輕抬,朝天發出一聲低低龍吟。
龍為萬獸之尊,龍吟聲一出,剎那間萬鬼驚懼,濃雲深處劇烈顫抖,一道巨大的裂縫從雲層處撕裂開來,裡面露出一隻無法形容的巨眼,同時低低咆哮。
「寒……泉……」
這聲音極端模糊,無人能聽得懂這巨眼在說什麼。
龍都之中的修士,修為稍低些的,耳聞此聲,腦中紛紛嗡鳴不休,而那些剛剛被驚動的化神修士,聞此鬼聲,一怒之下從洞府中飛出。
「區區夔獸鬼物!死便死了,敢來我龍都吸取生氣,合該永墮無間!」
化神修士出手,一時間龍都上方的雲層傳出滔天震動,時而電閃雷鳴,時而火雨漫天。就在萬鬼尖嘯時,驀然天穹上方一道烏芒划過長空,緊接著,一方天地靜肅。
似乎剛剛的那些法術轟擊的震天響動被一隻大手掐住了喉嚨,一片令人困惑的寂靜中,雲層中有流水聲傳來,數息間,在天穹上形成一條川流。
「寒泉鬼民,若無寄身,可入吾黃泉。」
剎那間,空中嘶叫的那些山澤鬼物狂喜地沖入那條川流中,浩浩湯湯,十數息方定。
天穹上方的化神修士見此奇景,個個面露駭然之色。
「何人出手?此情此景……為何同道生天的魂河天瀑如此相像?」
待鬼雲全數納入那條黃泉川流中後,水流也逐漸消失無蹤。
片刻後,有化神修士傳音全城:「馭黃泉收萬鬼的道友,若在城中,是否可容一見?」
聲傳數遍,但那施法解除此患的人再沒有出聲。
遠在龍都中隱秘洞府的南顏,跪在神秘盒子上用體重壓了許久,也聽到這聲音,抿著嘴和臉色發白的殷琊交換了個眼色。
後者道:「咱們這是……沒暴露吧?」
「現在還沒有人來踢你的洞府門,想來是沒有的。」南顏低頭把神秘盒子的鎖扣扣緊,謹慎地從盒子上爬下來,道,「你趕緊把這盒子收起來。」
殷琊此刻正貼著牆站,聞言猛搖頭道:「起初見這東西挺正常的,哪知道會招鬼,你幫我收著吧。」
「你自己拿出來的東西我收著幹嘛?」
「這東西招鬼呀,你們和尚不就是專門學驅鬼鎮邪的嗎?」
南顏也覺得這東西邪性,端起來就想往殷琊的須彌戒里塞:「我主業是渡魔修入極樂,驅鬼鎮邪不是我本職。要麼你就哪兒找來的送回哪兒去,哪天你再路過北海就把這東西丟海里物歸原主。」
「你拿著這鬼盒子離遠點,別挨老子!」
一個追一個跑了數圈,直到門外一聲鳴鐘符傳來,外門有修士冷冷道。
「租住此洞府的修士,請開門一見,接受執法修士盤查!」
二人一僵,殷琊一見,身形貼在牆上慢慢消失。
「我先離開了,你把盒子收好別讓人看見了!」
「你!」
殷琊以幻術見長,這多日不見也不知是不是另有奇遇,一消失南顏就完全察覺不到他的氣息,外面修士叫門聲愈急,南顏不得不把這盒子塞進自己的豬蹄戒里,硬著頭皮打開門。
「諸位,有何事?」
外面的執法修士面色漠然,拿出一張玉符划了劃,對比南顏的臉,皺眉道:「我等奉命調查剛剛那招鬼之人,見這片區域有寒氣迸發,故來此查看……等等,租住此地的是位男修士,你是誰?」
南顏:「……」
執法修士見南顏不說話,手按在腰間的坤仙繩上警惕道:「外洲之人入龍都必持身份玉牌,拿出來,否則請跟我們走一趟刑院。」
南顏是被人直接帶來龍都的,自然沒有什麼身份玉牌,但若跟著他們走了,少不得要搜查自己的須彌戒或乾坤囊。
「我……」南顏正想是不是得讓嘲雨樓的人來撈自己的時候,遠處傳來一聲清潤。
「諸位有事可問我,何必為難在下的道侶?」
南顏從人群中抬目望去,頓時臉上寫滿了「你還敢來/你還敢明目張胆地來」云云。
龍都的執法修士們看向那人,只見對方一襲青衫,腰後配著偃師特有的偃甲囊,說話時氣質溫潤,看模樣是個矜持守禮的。
執法修士道:「吾等受命盤查剛剛是否有人招鬼,你們二人是何來歷?」
那人微微頷首,一邊以玉牌相示,一邊胡謅道:「我是酉洲偃師,自外洲為採購一批珍珠鱗而來,剛剛出去談生意了,故留了道侶一人。」
執法修士核對玉牌,點頭道:「現在確實是收穫珍珠鱗的時節,玉牌無誤,我等還要進洞府搜查,請讓開吧。」
好在他們來之前,洞府里的寒氣已經自行驅散,南顏便讓開一條路,等到執法修士進去搜查無果離開後,她才面無表情地走向嵇煬。
「阿顏,我……」
嵇煬本是想說些軟話,對方卻猛然間怒上心頭,一頭撞朝他心口撞過去,只聽「咚」地一聲悶響,塵土飛揚中,嵇煬直接被撞得一個趔趄,咳嗽了兩聲,道——
「咳……這招金剛頂出式剛猛,多謝菩薩頭下留情。」
南顏一臉冷漠地抬頭,瞳仁里映出一張仍可稱得上清潤無害的臉。
「我還以為你就此永墜魔道,只有來世方能得見了呢。」
嵇煬看著她頭頂被蹭起的兩根呆毛,溫柔地握住她蠢蠢欲動想掏剃刀的手,道:「長別多日,甚是想念,今日本就想來聆聽佛訓,請菩薩不吝賜教。」
南顏眯著眼睛瞧嵇煬,道:「我這張臉你是怎麼認出來的?」
嵇煬道:「我在你右臂上下了追蹤符。」
南顏面色微變,把右臂的袖子挽起用神識一掃,果不其然發現一枚極小極不易察覺的追蹤符,逼出來用丹火燒掉後,金剛怒目道:「你還敢私自在我身上做手腳,簡直豈有此理,貧尼今日非要跟你弘揚一下佛法,不然你就不知道什麼叫尊重人——。」
嵇煬:「我下了二十多道。」
南顏:「你是在挑戰貧尼引以為傲的忍耐力嗎?」
嵇煬:「我開玩笑的,就下了一道。」
「少蒼。」南顏整個人蔫下來,道,「辰巳兩洲正打得不可開交,萬一在龍都被人認出來你現在是天邪道副宗主的弟子,豈不是很危險?」
嵇煬輕舒一口氣,道:「危險的不是我,是你。」
「嗯?」
「這片執法修士太多,去別處走走。」
南顏點點頭,跟著嵇煬慢慢朝城中走去。
「……龍主的意思並不是藉此機會讓諸洲前來為你娘親公祭,他也許猜到是誰了,只是沒有證據,喚這些人來想是位了當面對峙。」
南顏道:「這我知道,龍主雖然聽說和我娘不睦,但既然舅舅相信他,我覺得龍主應該是個好人。」
嵇煬點了點頭,道:「都來上洲這麼久了,你應該知道南芳主年少時與諸方豪雄大多有些糾纏,但其中真正有過牽扯的,只有子辰巳未四洲。」
道生天玄宰、辰洲龍主敖廣寒、未洲劍雄孟霄樓這幾人南顏知道,巳洲的卻是第一次聽說。
「還關巳洲的事?巳洲不都是魔修嗎?」
「那位魔修不是尋常魔修,乃是巳洲立洲之主,甚至與赤帝乃是同輩之人,名喚森羅。」
「既是赤帝同輩,怎又與我娘有關係?」
「魔修重欲而無視禮法,時南芳主已成年,森羅便以幽冥璽下聘欲求娶之。伐界期間,赤帝曾蒙其援手,不方便直接拒絕,此事便一直拖著。後來森羅求娶不成,聽說南芳主同道生天有了婚約,一怒之下從巳洲北上,路過辰洲屠殺無數,到了卯洲的地盤卻突然被佛懺主滅殺。」
南顏聽得一愣一愣的,道:「這些個陳年舊事你怎麼這麼清楚?」
「都是些查有依據的舊事,許多年長的修士都如數家珍,不難打聽。」嵇煬又道,「不過巳洲的事已過去太久,與如今情狀無關。你只需知道所有那些自稱與南芳主有所牽連的人里,其實只有龍主、劍雄還有那位道生天玄宰是真的,其他人都是為了『奪洲』而來。」
「奪洲?」
嵇煬道:「赤帝血脈薄弱,膝下一子一女,南芳主逝世之事一出,舅舅又是戴罪之身——」
南顏:「那是我舅舅。」
嵇煬點頭認可,然而並不改口:「舅舅是戴罪之身,依我看遲早還是會因非議而受到攻訐,而且你看他的模樣,想來也絕不會續娶道侶。那麼赤帝的血脈等於說在這一輩已經斷絕了。而寅洲是一個極特別的部洲,北有封妖大陣,南有妖國故都,西有山海禁決,單輪底蘊並不輸子洲,下面那些部洲眼見赤帝無後,千方百計地想同南芳主搭上關係,到時少不得要推出些所謂私生子。」
「所以我的身份是那些人的眼中釘。」南顏想到在赤帝瑤宮時,雲太妃時常把母家申洲的人引來宮中,頓時瞭然,「難怪這龍都里的人只議論大哥被錘了一下午而沒有人提我的來歷,想來是龍主也不願把我的身份輕易泄露出去……那我是不是想條後路準備逃跑?」
南顏言罷,見嵇煬不言,道:「那,你是單單為了來接我的,還是有其他的謀劃?」
「……」嵇煬的步子倏然一慢,忽然笑道,「我也忘記了,分明來之前滿腹的詭計,見到阿顏後,只想著多膩著些,其他的卻想不起來了。」
南顏道:「莫非你是要被我度化了嗎?」
「這話說得傷情,阿顏聰明,嵇少蒼之心路人皆知,何必故意曲解。」
「說人話。」
城中的金風與桂子同釀,香得醉了半座城,熙熙攘攘的長街上,青衫年少的人頓住步子,待心儀的佳人疑惑回頭時,他收了笑,眸光微垂,似是醞釀了許久,方才徐徐開口道。
「我本來不該來找你,可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來了。」
「……」
「來之前還在自省,明明也只離開了兩個月,可見到你就覺得好似又分開了十年。」
「……」
「我想著,我應該是喜歡阿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