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庭大殿里四周一片肅殺,南顏發現穆戰霆並沒有跟自己落到同一個地方,四下環顧,才發現這殿內有十來名修士,每個人位置前都落著帘子。南顏看不清他們的面容,但也感覺到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把目光落在她身上,都是雙目微垂,好似正神入太虛一般。
南顏掃視一圈,目光觸及大殿最上位處,那裡坐著一個面色冷肅的男人,她看過去時,那男人也正好向她看來,對視不到片刻,南顏本能收回視線。
太可怕了,這……就是那位龍主?
不過對方也沒有說什麼,而是望向殿頂上吊著一輪紫金龍形銅環,此物好似是什麼品質不低的法器,正接納著殿中所有化神修士的神識。
南顏在舅舅身後坐定後,道:「舅舅,這是……」
「不怕。」南頤神色也不甚輕鬆,道,「阿顏,抱元守一,我引你神入虛空。」
南顏看這情況,隱約猜到什麼,點點頭照做。片刻後只覺神識被南頤保護起來,一同穿過那紫金龍形銅環,剎那間,神識里出現一片殊為震撼的畫面。
……
子洲懸空山上,飛雪如刀,孟霄樓並指為劍,指尖一縷劍芒吞吐,直指道生天玄宰,一時劍拔弩張。
「……應則唯,我只問一句,你是否殺了南嬈?」
劍芒只離咽喉處七寸,這樣的距離,只需殺意再進一步,便是生死之別。
而撐傘的人,卻好似沒有感受到任何生死危急一般,語氣輕柔地喃喃道:「嬈娘……死了啊。」
孟霄樓的雙眼頓時一片赤紅:「我只問你,是不是你殺的!」
傘沿微抬,露出一雙灰色的、充滿混沌之意的雙眼,這雙眼彷彿沒有任何感情,但看久了,就好似要把人吸進去一般。
他徐徐道:「應則唯之言……連自己都不知真假虛實,孟兄敢信?」
他剛一說完,孟霄樓劍芒一轉,他心口登時血紅綻出,一股極端破滅的劍意在他心口輾轉。
「經年舊友,這是我待你最後的容忍!莫以為我不敢殺你!」
接著他的話,應則唯抬眸,神色寧靜地看著他:「在我第五衰之初,為鎮壓封妖大陣耗盡靈力時?」
孟霄樓動手瞬間,周圍虛空無數波紋盪開,不少蒼老的聲音驚怒道——
「孟霄樓!你敢!」
「尚未確定南芳主死因,快住手!」
「玄宰為封妖大陣消耗生機靈力,你敢動手!瘋了嗎?!」
一片或勸誡或焦急的聲音中,敖廣寒的聲音漠然出現。
「孟霄樓,收手吧,我們也不過是來問詢當年之事而已。
應則唯徐徐轉向一側,道:「原來還有龍主。」
敖廣寒道:「二十年前,嬈娘從正法殿為南頤求情後,是你相陪,她最後去了哪兒,你又是為何獨身回到子洲的,今日眾目睽睽,你需得給所有人一個解釋。」
應則唯好像全然不知痛一般,收了傘,任懸空山上的霧雨沾濕眉睫,緩緩道:「嬈娘……她曾託人送來當年我贈她的舊物時,我就隱約算到她已離世,想來當年自始至終,便是一場命數作弄。」
「說重點。」
「那年,我同逸谷約於北海,赴約時見他同鮫人相戀,此為修界五逆,凡夫尚需遵循,何況赤帝之後。然……人心生而有所偏私,彼時我只想私下了結此事,便去見了那無知鮫人……」他的語調依然平淡,但在當事人耳中,卻聽出了三分極細微的惡意。
「我說,妖與人,本為殊途。何況逸谷本為名門,她若再糾纏,便是害他為萬人所唾,與其到時飽受風霜而生離死別,不如現在痛斬情絲……後來方知,鮫人靈智未顯,竟追上內陸,至於最後落得在玲瓏京被分屍,我也未曾預料到。」
應則唯言罷,好似早有預料,抬頭望向一側的虛空:「逸谷,是你在聽嗎?」
半晌,一個顫抖的聲音回答道:「應則唯,什麼叫……未曾預料到?你是道尊欽定的繼任者,是天底下頂聰明的人,一言一行必知後果。姣娘、姣娘她什麼都沒有做,你那番話是不是會讓她送死……你現在說,你不知道?」
遠在龍庭大殿,南顏睜開眼,一低頭,看見南頤五指緊握,指縫間滲出鮮血,不由得滿面擔憂道:「舅舅冷靜些,不要讓他動搖你的心神。」
同時,南頤身後的聽狂琴里,也傳出一聲哀哀琴音,他這才心緒平定下來。
「抱歉,總是容易失神。」南頤低聲道。
南顏的臉色也十分難看,因為殿中正有不少化神修士聆聽當年之事,有的聽過後對應則唯所說的話十分贊同。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玄宰處事雖不合情,但卻合理。」
「此事老夫本不該多言,但的確是逸谷先生有錯在前,明知被妖類矇騙,還鑄下大錯。」
「此次也是玄宰為逸谷先生向正法殿元老求赦,逸谷先生才得以自由,若再對玄宰逼問,未免不妥。」
南顏心底一沉,她終於知道當時墨行徵為雲太妃送來的壽禮是什麼了。
在世人看來,南頤就是欠了玄宰的人情,如今不思回報還要找他尋仇,極有可能南頤為他言語所激,一個不慎導致心神狂亂。修界五逆,南頤已犯異婚與屠凡,再犯一個入魔,必被在場人視為走火入魔聯手誅殺。
……這其中步步算計,竟讓人不敢細想。
好在不止她一個人想到了,上座的敖廣寒此時也出聲干擾:「玲瓏京的事是我辰洲與南頤之間的舊怨,不勞玄宰費心。」
懸空山上,應則唯淡淡道:「逸谷怨我,我無言以對,然吾承道尊遺命,凡所行事,必持心之正。彼時玲瓏京一案後,辰寅二洲幾至開戰,嬈娘也因此不得不與龍主斷情以止非議,在兩洲之間奔走周旋。我到正法殿時,見她曾跪於正法殿天道碑前,諸位應知能過天道碑業火煉神,方可求得一恕,於是她跪著的那十天十夜……」
「夠了!」敖廣寒厲聲道。
南顏只覺旁邊的南頤神識一陣混亂,一睜眼竟見他心神巨慟,直接噴出一口血。
「舅舅!」
敖廣寒身形一閃從上座消失,下一刻出現在南頤面前,連點他周身數處大穴,鎮住他的心神,沉聲道——
「他只是陳述當年之事,區區言語挑撥你都受不了,怎麼跟他斗?你先休息吧。」言罷,他屈指一扣,讓南頤暫時昏睡過去,接著又對南顏道,「你也下去吧,此地自有長輩處理。」
南顏此刻也是怒火難抑,起身道:「我為亡母之事追尋多時,請龍主容我!」
……她雖戴著假面,執拗時的神態,卻頗為眼熟。
敖廣寒沉默片刻,喚人將南頤送出去,道:「你跟我來吧。」
南顏神識再次浸入那紫金龍形銅環,便見不止南頤一個人心神不穩,那未洲孟霄樓也一樣神情癲狂。
「那時……未洲天鞘峰之下泉鬼淵突然暴發,我為鎮壓萬鬼未能及時趕到,後來去尋她時,諸事已定,而赤帝瑤宮只說她是閉關了!」
「不,她去了凡洲。」應則唯搖去傘上水滴,仰首看向濃雲暗沉的天穹,道,「那時,天道碑前嬈娘已撐不住了,我又陪她同跪了三日。後來我問她,要不要改變心意,重提暮商之約,我可以道尊的遺令為她徹底化消此事。」
……暮商之約?
南顏沒聽明白,敖廣寒卻是勃然大怒。
「什麼暮商之約!都過去數百年了,道尊在的時候尚不能做主,何況那時嬈娘已許嫁於我!應則唯,你乘人之危!」
「天下之人誰不想乘她之危?應則唯不過凡人爾。可南芳主始終是南芳主,總有那麼一根……寧折不彎的脊樑。」他說到這兒,灰色的眼瞳里似乎浮現了一絲譏誚的光,「我同她說,逸谷心魔難抑,在封妖大陣中若關上百餘年,恐有入魔之危。她說她這些年只顧自己享樂,未盡到做長姐的責任,說她要啟程去凡洲,有一個地方,有一個人欠她一個承諾,她要用這個承諾換那鮫人復生之機,好使得逸谷不至於永墜無間。」
孟霄樓冷冷道:「之後呢?」
「我知道那人是誰,勸她說,那是修界不容之魔頭,然而嬈娘一意孤行,我只能跟她去了凡洲。」應則唯道,「後來的事,我只能同龍主與劍雄說。」
四下還有其他化神修士,聞言不滿道——
「在座的不乏諸洲之主,玄宰既要說明當年之事,我等也應有知曉之權。」
應則唯輕輕搖頭,道:「此事由龍主召集眾人詰問於我,又由劍雄臨宗,自然也只能告知他二人,請諸位將面子允我。」
眾人顧及他之身份,一時間也無人再有異議。
於是應則唯微微頷首,除留下龍主的神識虛影,其餘的全部拂去。
南顏也覺得眼前一黑,睜眼時,神識已回到龍庭大殿。
此時四下的化神修士議論聲也傳來。
「……能如此輕描淡寫地拂退我們所有人的神識,他修為又精進了。」
「天人五衰,究竟是什麼境界?」
殿內喧擾了片刻後,只見敖廣寒突然站起,臉色極其難看。
有人問道:「龍主,究竟真相如何?」
殿外驟然滾雷聲起,昭示化神大修士怒火難抑,但最終,敖廣寒仍是保持了冷靜。
「諸位道友,此事本座已知曉個中詳情,今日到此為止,他日若有機緣,自當昭告天下。」
眾人不滿,但也曉得其中水深,不是他們這些下洲修士所能參與,紛紛面帶異色地告退。
很快,殿內便空蕩蕩起來,不多時,殿內一道虛空裂縫綻出,內中孟霄樓走出,他一來,目光便鎖定坐在一側沉默不語的南顏。
「她就是……」
「我先說好。」敖廣寒面色陰沉,道,「老賊的那些舊事,你敢在孩子面前提半個字,休怪我讓你客死異鄉!」
「好。」那孟霄樓看上去也不是什麼善茬,但此刻卻沒有反駁,似是有些猶豫,但最終仍是走近兩步,對南顏道,「你叫什麼名字?」
南顏低著頭,把假面摘下後,抬起頭道:「我隨我娘姓,單名一個顏字。」
剛剛那一幕,南顏這才知道她的對手是個什麼樣的人。
先言語相激,引得南頤心緒大亂,隨後又自鳴立場,說明自己是為了鎮壓妖族而陷氣空力盡,示弱後進而取得其他部洲的支持,使得龍主和劍雄若再行逼問,就是把其他部洲推遠。
所有的局面都在他言語把控之中,南顏沉思若久,竟找不到一絲破局之機。
「南顏……難言,難怪要取這個名字。」孟霄樓目露茫然,他不需要什麼印證,便曉得這一定是南嬈的女兒。
南顏知道面前這人待她娘至真至誠,躬身行禮道:「前輩,我娘她到底是誰殺的?」
孟霄樓也同樣面露難色,應則唯說,他算到南嬈可能與魔頭交換了什麼,又誕有一女,個中詳情不言而喻。而其之後在凡洲多年,不向任何人求助,想來也不願把女兒的身份昭告天下。
他還說,斯人已逝,難道還要她死後受萬眾非議?
句句誅心,加之他們其實並沒有確實的證據指明是不是他殺了南嬈。
左右孟霄樓是不想讓伊人非議的,思量再三,道:「……此事我們自會負責查實,你……罷了,再過兩日只怕便有人要傳揚出你的身世,你現在、你現在需要一個父親,明日你隨我回未洲如何?」
那邊敖廣寒正心中暴躁,乍聞孟霄樓要強行認女兒,當即拍案而起。
「等等,孟霄樓,你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