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山道再往上便是愁山院的善惡道,想獲得山海禁決試煉資格的弟子,皆需走過這善惡道,才可踏愁山,入三千造業塔參悟菩提。我便送到這裡,請真圓師姐慢走。」
「多謝引路,師弟慢走。」
南顏告別引路的沙彌後,回頭看下山腰下掩蓋在霧氣中的梵海院。
佛門聖地愁山梵海,分愁山院與梵海院,梵海院主在「揚善」,弟子修心度化世人,講求不造殺,不破戒。
而愁山院的佛者則反其道而行,認為殲滅諸惡,人間方可成凈土,故而愁山院中三千造業塔中修鍊的俱都是殺生僧。
殺生僧是一條苦行路,人間諸惡一日不盡,便一日不證正果。
南顏想起寶氣如來的叮囑,說愁山院現在並無掌院,殺生僧大多是脾氣不好的,只能憑實力爭取入造業塔修鍊的資格。
抬頭望去,只見所謂的愁山隱約宛若半個佛頭的形狀,鼻樑便是善惡道,山根便是愁山院正門,佛頭的頂髻便是一座座佛塔,這佛塔足有三千之數,單單站在山腰,便能感到那股令人戰慄的佛門靈氣。
南顏定了定神,走到一側敲響了道旁的銅鐘。
「梵海院真字輩弟子真圓,請渡善惡道!」
鐘聲一響,眼前迷濛的霧氣向兩邊分去,只見這是一條每個修仙門派山門處都有的石梯,不過奇異的是石梯兩側每隔十階,便立著一幢石蓮燈。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愁山院上傳來——
「朝暮為限,點十盞蓮燈,可入愁山院,百盞,可入三劫塔,六百盞,可入六劫塔。」
一日一夜為限制,每過十階便可點燃一盞蓮燈,十盞蓮燈就是一百階,走過一百階就可以獲得愁山院修鍊的資格。
南顏知道這條善惡道不好渡,將佛珠持在手中,定了定神,一步踏上石階,便是渾身一震。
……好像,腿上壓了一塊石頭。
而且,南顏覺得自己的靈力直接被壓制了七成,不過石頭只如雞卵般大,對修士而言輕若鴻毛。
等踏上第十階的時候,兩側蓮燈亮起一盞,同時南顏面色微變,雙足上起初宛若一個雞卵的重量,現在已逾百斤。
南顏額角隱約滲出冷汗,她已摸清這石階的規律,看來下一階,一百斤要變兩百斤,再下一階,兩百斤要變四百斤……以她結丹修為,在靈力被壓制的情況下,頂多能抵得五千斤重的巨石壓身而不倒,而要入愁山院,則是要過一百階,按這個規律加下去,她根本就不可能點亮十盞蓮燈。
於是她沉吟再三,索性原地坐下來,皺眉思索。
……
愁山院中,有三千佛塔,小的只有一層,大的足有八層,而整座愁山院中央,千塔拱衛之處,有座九劫塔,四面封閉,直入雲端,單單見之便神識轟鳴,難以直視。
而在九劫塔周圍的一座八劫塔中,幾個老僧正在飲茶,不時將神識放出,觀察正在渡善惡道的南顏。
「天下資質絕頂的佛修那般多,寶氣師兄偏尋了個身份麻煩的徒兒。」
「這孩子倒也聰明,直到這善惡道,越往上走,越是身重難行。絕大多數試煉佛修殺至五六十階才發覺其中關竅。」
「愁山難行,依我看不如藉此機會讓此女還俗做個道修去,省得為我愁山院引來禍事。」
一側的寶氣如來,一臉慈愛地關注著南顏的進度,道:「佛門之禍福,不在一個娃兒是否能進得山門,只在世間大勢爾。」
「可此子心有負累,不適合入佛門。就算勉強過了十盞蓮燈,也只能在愁山院洒掃而已。」適才想把南顏拒之門外的長眉老僧肅然道。
寶氣如來微笑道:「法座勿怒,不妨我們就來打個賭。」
那法座道:「師兄打算如何賭?」
「法座當年結丹時,曾蒙上師殘餘佛意化形點化,一口氣點燃九百盞蓮燈,位居七劫塔,與元嬰平起平坐,至今為我兩院之首……老衲既是真圓的師父,便偏私些,賭這孩子,點得燃千盞蓮燈。」
那法座眉頭微皺,道:「既然師兄自信滿滿,老衲便賭了,千盞蓮燈只存在寂明上師的傳說中,這善惡道實則只有九百九十九盞。這樣吧,哪怕此子渡過六百盞蓮燈,老衲便允她在七劫塔修行,且完成七劫塔試煉任務後,給她一個山海禁決的資格!」
……
愁山善惡道,南顏盤膝而坐,試圖放鬆心境,但似乎並無作用,纏繞在雙足上的重量不減反增。
看著日上三竿,南顏知曉不能再徘徊下去了,起身再次向上攀爬,一口氣衝到第七盞蓮燈處前時,雙足不由得一沉,好似有一尊巨靈神死死抓住她的雙足壓在石梯上。
南顏雙手按在膝蓋上,盡量調動周身的靈力灌注於雙腿,提起來再踏一步,第七盞蓮燈亮起的瞬間,她聽到了骨骼發出了不支的哀鳴。
修佛尤其注重防禦力,四兄妹里,南顏自以為體質算是不錯的,沒想到這善惡道前,竟仍是毫無作用。
……那些前輩究竟是怎麼爬上去的?
南顏勉力抬頭一看,目力所及間,善惡道天梯上的蓮燈足有七八百盞,按佛門的規制,這樣的蓮燈應有九百九十九盞。
汗水順著面頰流下,雙腿好似被一座山夾起來,再動的話,有一種被碾為肉糜的錯覺。
不行,得爬上去,至少……不能成為他人的負累。
雙眼裡漸漸有血絲瀰漫,南顏體內傳出一聲磐鐘響,千手觀音虛影化現,千手之中,有一百餘掌心綻出佛光,凝聚在她身上。
這股佛力比之尋常佛力更為浩然剛勁,隨著南顏悶哼一聲,好似全身的痛楚暫時消失,一步一步邁向第十盞蓮燈處,竟無視肉身漸漸有崩潰的趨勢,強行渡道!
「……此子,意志不輸男兒!」愁山院里,有人傳來讚歎之聲。
「只是老衲也算通曉諸道,卻不知她這功法是何出處?竟讓老衲有種心驚之感。」
寶氣如來道:「真圓的功法尚不能告知諸位師弟,但她修鍊時,尤其是晉階前後,心魔關極其兇險,當年老衲撿她去寺中,她只用數月便到鍊氣圓滿,但卻在築基之上足足卡了一年,失敗十數次,等她禪心堅定後,才險之又險地築基成功。」
「為何?」
「她年少時際遇坎坷,十年不得釋然,所以她築基圓滿至假丹後,我不允許她再輕易嘗試結丹,讓她外出歷練,若削弱心魔,方可再嘗試晉階。」
其餘兩名老僧紛紛心覺古怪,下一刻,他們中有人驚道:「她要渡過第十盞蓮燈了!」
那股重壓已不再盤踞在雙腿上,而開始擠壓起了她我全身,以至於她心裡發狠踏過第十盞蓮燈的瞬間,肺腑當場受創,一口血噴在道旁的蓮燈上,讓燈上火苗一顫。
愁山院的資格……
半跪在冷硬的石階上,南顏睜開眼,不禁苦笑。
這善惡道有千盞燈,想來前人應不止於此,如今只過十盞,豈能放棄。
一定有什麼不對?
此時夕陽已落,照得她雙頰泛紅,南顏咬緊牙關,盡量不讓自己說出放棄的話,但昏蒙間,她好似聽見一股沙沙的掃地聲。
隨著身旁的蓮燈一閃,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個八九歲的小沙彌,衣角掖在腰帶上,眉心一點硃砂印,顯得十分玉雪可愛,正拿著一把掃帚打掃著石梯上的落葉。
南顏看著那小沙彌掃地,目光凝在他掃帚下揚起的落葉上,忽然心頭一震。
她身上的重量如萬鈞大山,足以壓垮一切,為何腳下的石階絲毫無損?
——幻覺有時是一種心魂的重量,你總記著它,它的存在就會越來越強。
南顏想起擅長幻術的殷琊曾對她這麼說過,雙手撐在粗礪的石階上,凝神看著腳下的石階……不多時,她便感到隨著壓力越重,那重量的存在就越明顯。
而且……不像是來自於腳下的石梯,而是來自於她自己。
這麼一想,南顏一咬牙,開始散去自己的靈力,隨後她便心頭一陣狂喜……果然是自己被削減的靈力不受控制了。
而她的靈力本就比尋常人高上數倍,渡這善惡道也會難上數倍!
「她找到關竅了!」觀察著南顏的法座一挑眉,道,「比老衲想像得要快一些,不過善惡道也並非只是壓著人玩玩的地方。」
散去靈力後,南顏感到周身的壓力如潮水般褪去,待整個人靈力空蕩蕩一絲不剩,沒有靈氣的護體,她開始感到了烈日的暴晒。
……凡人還真是不容易。
所幸她肉身恢復力也十分強悍,不多時便恢復了三分力氣,開始向上攀爬。
意外地後面一千階並無難度,這讓她心頭有些惴惴不安,這不安在一百盞蓮燈後,驀然放大。
南顏再次感到一股壓力,這股壓力並非是肉身上的,而是耳邊開始鼓噪一些聲音。
「謝謝你呀,救了我的孩子。」
「菩薩大慈大悲,若不是菩薩,小女便要被抓去做爐鼎了。」
「恩人殺得好!魔修就該死無葬身之地!」
那些聲音都來自於她之前救過的一些凡人或修士,都對她充滿感激。
但漸漸的,這些感激的聲音就變了味。
「你為什麼不早到一步?你早到一步,我爹就不會死!」
「你們仙師不是神通廣大嗎?為什麼不能把我兒子復活!」
「享受著凡人辛勤勞作供來的香火,難道就不該為我們做這一點點事情?」
「就因為你殺了那魔修,他門下的弟子就搶走了我道侶,你怎麼不去死!」
……善惡道,善惡道,原來是這般的善惡。
南顏雙手輕合,默念心經,但隨著渡過的蓮燈數越多,她的腳步越來越沉重,不得不分出心神去抵禦這樣的騷擾。
某一刻間,南顏一睜眼,發現她面前站著一個陌生的少女。
「你知道我是誰嗎?」女孩衣衫襤褸,笑得凄厲,袖子下的手竟然是掛著爛肉的白骨。
「你……」
「我是你殺的魔修的女兒,我爹被你殺了後,我無依無靠,被逃走的門人賣去做爐鼎,不到十四歲就被折磨致死……我好恨你,好恨你……」
南顏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並沒有否認,看著她慘叫而亡,喃喃道。
「那些被你父親煉成丹藥的孩子,還活不到十四歲……」
只是她雖這麼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臉,卻發現眼角流下一行血淚,看了看前面餘下的七百盞蓮燈,心底有點沉重。
果不其然幻境越來越真實,一開始是聽覺,隨後是眼前出現了幻影,連血腥味與腐臭都依稀在耳邊。
五感被幻境奪去,南顏依舊咬著牙繼續前進,直到……
「阿顏。」
南顏猛然閉上眼,她感到好似有一個少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輕輕從背後擁住她,在她耳邊呢喃。
「……在忘川里被萬鬼撕咬的時候,就一直在想,就這樣死了也好,可是……你為什麼還要把我喚回來?」
他的手指在自己背後輕輕滑動,最後停滯在後心的位置,聲音里好似帶著一似委屈而纏綿的尾調。
「你不看看我嗎?不看看我……如今是何種面目嗎?」
那些要命的言語似真似假,好似在勾著她睜開眼去確認對方到底是不是真正從地獄活著回來了。
南顏感到身體好似不是自己了的一般,整個人僵硬地睜眼瞬間,旁邊一聲輕嘆,所有的善惡幻境頓時煙消雲散。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四肢發麻地躺在第六百盞燈的石梯上,轉頭看向那聲嘆息的源頭。
那是一個同樣帶髮修行的佛修,正坐在她旁邊,低頭看著手上的經卷,他的年紀介乎於少年與青年之間,膚色白皙,眉目寧謐,第一眼看上去相貌平平,等南顏眨了眨眼細一看卻發現這人生得極其俊美。
最奇怪的是,這個佛修長得,和剛剛那乍然出現又乍然消失的小沙彌一樣,眉心都有一點硃砂。
「……道友也是來渡善惡道的嗎?」
那佛修把目光從佛經上移開,眼神十分柔軟地看著她,輕輕搖了搖頭。
「貧僧是來躲懶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