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的最後一絲微光為黑夜所吞噬,巫嫄山深處便現出一座詭異的殘破城池。城牆宛如被鮮血常年浸透,散發出一股鐵鏽與灰燼交融的氣息。
城門處好似被大能專門下過禁制,維持著十丈高的巨大門開啟。
急躁些的修士唯恐被人捷足先登,大多神行一晃飛馳而入,便是稍稍謹慎些的,在門外觀望了片刻,發現前面的修士毫無異狀後,也陸續跟了進去。
人潮中,南顏是唯一一個目光放在鬼城城樓上的。
或許是因為周圍點點冥火過於蕭瑟,那張熟悉的面容隱藏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幽微疏離。
南顏還沒有說什麼,就看見嵇煬的目光從人潮中掃了一圈,烙在她身上,一瞬間的詫異後,朝她搖了搖頭。
南顏自認為易容換身份的次數也不少了,卻也想不通嵇煬為何總是一眼就能發現她的存在,尤其是……旁邊的殷琊還特地幻化出了她的相貌的情況下。
「讓開!」
背後馬車一陣急響,無相門的元嬰虛虛一掌讓他們都躲開,那厲綿的馬車就沖了過去,好似打算找人。
「隱師兄!你等等綿兒呀,哥哥讓你照顧綿兒呢!」厲綿半個身子探出去,但後者連個眼神都欠奉,身形一幻便消失在城頭上。
厲綿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一掌拍斷了車上的蛇形銅燈。
旁邊伺候她的修士噤若寒蟬,等到她氣息稍稍平復,道:「此人雖被副宗主收為親傳弟子,但小姐可是獄邪侯的千金,他如此無禮,不妨回去後找個由頭讓副宗主處置了他。」
厲綿惡狠狠道:「我也正奇怪了,極樂殿中的男子不說上萬,也足有數千,怎就找不著一個同他的氣度一樣的?折不下這麼一朵高嶺之花,我不甘心!」
南顏:高嶺之花??
厲綿又道:「我乃巳洲之主唯一的女兒,若能得我青眼,他豈不是平步青雲?枉我多次主動,哪知道他這般不解風情。」
南顏:不解風情???
旁邊人再次苦口勸說,那厲綿方才息了雷霆之怒,踢了一腳拉車的牲畜般的修士,便帶著她的人一路進了鬼城。
無相門的人處處謹慎,直到厲綿走後,方有人不滿道:「她隊伍中只有三名元嬰坐鎮,我們何必讓她?」
「呵,那三名都是有名有姓且成名已久的老怪,個個有開闢宗門的實力,收拾我們這十幾個人還是可以的。」
無相門中其實只有那大長老一人是元嬰後期,餘下的除了兩個元嬰中期都是剛剛結嬰的修士,在數月前,他們都還是結丹修士。
「好了好了,快抓緊時間進入吧。」無相門的魔修隨著最後一波人潮踏入了這大門中。
可等到了南顏時,她一隻腳剛碰到鬼城的地磚,瞬間一股柔力把她推遠,弄得殷琊一陣愕然。
「怎麼了?」
南顏愣了一下,伸手一探,發現手指如陷入一團濃稠的膠中,不得寸進。
「這鬼城在排斥我。」
「怎麼可能?」殷琊試著走進去又走出來,發覺全然無恙,「要是你進不去,那為何會抽到這封捲軸?」
南顏想到嵇煬消失前對自己搖了搖頭,便有些猜測:「我也不曉得,或許是少蒼做了什麼,讓我進不了這座鬼城。」
那麼問題來了,他為什麼不讓她進去?
糾結間,無相門最後一個進入鬼城的余長老回頭看向她二人,道:「二位好了沒有?這兒可是只有一夜的時間,明日這鬼城還在不在,那就難說了。」
南顏在門口多次嘗試,發覺這城門確實是只針對她一人,無奈只能對殷琊道:「時間緊迫,我在門口再想想辦法,你先進去如何?」
殷琊嫌棄地看了一眼那無相門的余長老,但若再拖下去,失去無相門給予的身份掩護,就可能會遭到其他宗門魔修的懷疑。
「罷了,我先去查探那捲軸上的任務應該怎麼做,你若能進來了,傳訊符聯繫。」
「嗯。」
南顏目送他離開後,看了看身後,四周暫時只留下一些魔宗的結丹弟子望風,想了想便偷偷解放了九成的靈力試圖衝進去,但無論用什麼手段,都會被擋在門外。
有魔修注意到這邊,譏笑道:「你瞧那女修,在門口徘徊若久,莫非是怕了?」
「鬼城裡據說幽鬼橫行,她怕了也不是不能理解。」
「去了也未必能搶得過元嬰真人,我看還是回去吧。」
南顏豎起耳朵一聽他們說這鬼城中的確是有鬼,又忽然想起殷琊這個狐狸精其實是個怕鬼的,此番進去不知會慫成個什麼樣,便覺得還是進去看看比較妥當。
這城中倒不一定有危險,否則嵇煬不會把殷琊也放進去。
南顏索性在城門側盤坐,細細觀察這座城池。
她的眼覺已破凡人之障,目力所及之處,透過被鮮血塗遍的城牆表面,在層層血跡積塵之下,南顏隱約發現這城門上實則是有一個牌匾的,那牌匾好似被刀斧亂劈過,已殘破得失去了原貌,只依稀辨認出「幽泉」兩字。
南顏只看了數息,便覺得如有一股寒意入眼,刺得雙眼生痛,立即閉眼,竟發現有一絲森然鬼氣入體。
同時,南顏面色微變,她的須彌戒中有樣東西顫動起來——正是當時殷琊從封妖大陣海底帶出來的那隻打開就召鬼的石盒。
那石盒原本被鎮在封妖大陣下,聽殷琊說旁邊有一座石碑,上書「寒泉川」。巧的是,未洲劍雄也提過一次,他道場天鞘峰下,乃是一處下泉鬼淵。
加上南顏在卯洲時,曾聽同門的僧人說過,愁山下鎮壓的是一處叫做苦泉鬼門的兇惡秘地,如是聯繫起來想,那就很有意思了。
和傳揚最多的十八重地獄的說法不同,在人間古老的傳說中,對於死後之境,還有一種九獄之說,意為世間有九座地獄,掌理天地萬物陰邪精魄,獄君掌天魔,其餘的則分為「衙黃寒陰、幽苦下溟」八座地獄。
封妖大陣,寒泉。
卯洲愁山,苦泉。
未洲天鞘峰,下泉。
巳洲鬼城,幽泉。
這麼一想,南顏不禁冷汗俱下……這地方,只怕是真正的鬼門關。
此時仍有其他魔修陸續進入鬼城中,南顏盯著看了許久,後面忽然有一個一身血污的修士莽莽撞撞地衝進去,一聲悶響後,和南顏一樣被推了回來。
但是他沒有像南顏那般試了兩下就放棄了,好似早知道會這樣,一抬手,拿出三枚帶血的魔修金丹捏碎,登時金丹中殘餘的魔修丹火化現而出,短期間在城門上圈出一個圈,隨後他迅速沖了進去。
「是正道修士!」他動作極快,後面的魔修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消失在鬼門內,登時一道道法術電光火石般擊出。
而旁邊的南顏見餘下的不過是些結丹期魔修,趁那小圈沒消失前,一手揮出一道金蓮幻影,將那些追擊來是法術擋下後,身形一晃沖了進去,並在身後留下一道丹火之牆,擋住後面魔修腳步。
十來名魔修登時身形一閃沖向門口,有人自恃防禦強悍想強闖丹火之牆,但碰到瞬間,周身魔氣防禦卻如紙糊的一般頃刻崩潰,其他人見狀,只能暴躁不已地用魔修丹火衝擊,企圖打散這道火牆。
「該死!誰來通知裡面的元嬰前輩,有正道修士混進去了!」
徘徊在城外的結丹魔修紛紛神識轟鳴之下,眼前一黑,再回過神來時,發現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上。
眾魔修駭然間,只見夜空上方驟然濃雲掩月,四周突然陷入一片連風聲都聽不到的死寂中,隨後城門前一道虛空裂縫倏然開啟,內中走出一個華髮老者。
這老者衣袖上綉滿了星辰暗紋,眉間有一顆八卦陰陽印,出現瞬間,嚇得本來想出聲的巳洲魔修噤若寒蟬,只敢私下傳音。
「道天星辰袍,這、道生天的化神大能怎會來此?!」
「能使萬物收聲……不是一般的化神,此老者必是正在天人第一衰中!」
「道生天不會隨意濫殺,誰敢去同他說話?」
片刻後,有個膽子大的魔修道:「此、此秘境乃吾洲天邪道禍無極前輩所發現,道生天的前輩為何駕臨我巳洲?」
那老者負首仰觀這座鬼城,也曾試圖放出神識探查,卻發現內中有上古禁制,連他化神修為,一時也無法看透,方淡然道——
「老夫朱隨,無意冒犯巳洲,亦無意插手辰巳兩洲戰事。只不過聽聞辰洲帝子追一個俘虜了他龍都修士的魔修至此,正好路過,為保下一代帝君候選者安危,故而來此關心情況。」
辰洲帝子?
魔修們臉色難看起來,剛剛那第一個進去的修士,滿臉血污,好似剛從戰場上奔來,一時不察放了他進去,沒想到對方竟是辰洲帝子。
只是老者說這話時,好似並不急著打聽辰洲帝子的行蹤,而是仔細觀摩著這座看不到邊的鬼城,神色莫測。
「老夫不會干擾爾等機緣,只在此等待,若天亮前他無法出來,老夫便會進入,屆時……就打擾了。」
……
南顏一頭扎進鬼城內,眼前瞬間被迷霧籠罩,直至走了數步,才發現周圍都是一間一間的好似凡人間的屋舍。茅草屋、木屋、石屋,毫無規律地坐落在青石道兩側,再遠些的便全部被迷霧籠罩,只有正前方的雲層中立著一點幽微的藍火。
南顏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涼,不禁緊了緊身上的禪衣,但這寒意奇特,穿透護體的靈光直達骨髓,好似在削減人的生機一般。
放出神識掃了一圈,卻發現神識被限制,不止無法穿透遠處的迷霧,連周圍緊閉的房子里都無法探測。
最詭異的是,南顏回頭一看,她本來是從城門進入的,身後卻並沒有城門,好似她一進來就被隨機傳送到這空蕩蕩的鬼城大街上一樣。
……好奇怪的地方,卻不知大哥去哪兒了。
她又試圖飛上天看看情況,剛想動身,就見隔著五六棟房子後,有個修士先她一步飛上天,高度超過房頂的瞬間,附近的房子里就有一扇窗戶吱一聲打開。
那飛上天的修士低頭一看,不知看到什麼,剛剛尖叫一聲要逃跑,就被一些黑色的絲線纏住,直接拖進了房間內。
這一切在一個呼吸間便結束……可怕的是,那修士分明在結丹後期,被拖進房子里後,以南顏如今的耳力,卻一聲掙扎的聲音都沒聽到。
南顏腳步一僵,便覺得不妙,不過好在就算不依賴於神識,她本體五識仍是較其他修士高出許多,耳朵一動便聽到遠處有腳步聲朝這邊走來,想了想便身形一動躲到一側的房子後。
片刻後,長街上傳來一聲鎖鏈拖曳的聲音,南顏藏在黑暗中,看見巷口徐徐走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他的雙足上拖著一條鎖鏈,走到街口後,便停了下來,整個頭髮出一種令人牙酸的骨骼挪動聲音。
接著,他的臉轉到了背後。
南顏頓時渾身僵硬,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和他的雙目對上了,但很快又發現他的眼眶裡沒有眼珠。
那老人的頭顱扭到後背之後,又徐徐扭了一圈,最後看準了一個方向,推開一座茅草屋走了進去,空洞的眼眶看著門外的街道,同時把門慢慢關緊。
……這時候如果去開那扇門,這老人會不會就站在門口等著?
南顏暗暗想著時,忽然遠處急馳而來一個元嬰魔修,走到路口,一拂袖,地上瞬間便出現一排腳印,剛好蔓延到茅草屋裡。
元嬰魔修朗聲大笑,揚手放出一面魂幡:「老夫搶不到化神魂,還收不了你這元嬰魂?老夫的百鬼煉魂幡就差一頭元嬰主魂,這老頭我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