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里里外外都是黑色的,一進去,南顏就感到一股陰冷,直到佛力微微外散,她才好受些。
回想了一下,她發覺這面具元嬰當真是心機深沉。那牛頭鬼在時,從頭到尾都是這面具元嬰在刻意營造危險的氛圍,為的是催促前面那些人快完成抽生死簽這一關,好多省些時間出來。
也不知多少人一時心急,沒準備好就抽了那些簽,最後隕落在此。
南顏嘆了口氣,算了算,想來這回巳洲至少在這鬼城隕落了上百名元嬰,在化神不出戰的情況下,這樣的損失,抵得上辰巳戰場上三年的量了。
事已至此,再多想也無益,南顏抬手想把旁邊的帘子撩開看看外面是個什麼情況,卻發現轎簾文風不動,想來上面也有一些禁制。
研究了數度無果,南顏只得多提著些小心,眼下那面具元嬰雖看似好意,但過了他所說的捷徑,卻也不知會不會拿他們這些活下來的人當做棋子。
很快,轎子的晃動停了下來,外面轎子落地的震動傳來,那抬轎的小鬼把轎門打開,外面倏然落下的星光讓南顏不由得眯了眯眼。
小鬼擺了個請的手勢,南顏聽見旁邊也有修士下轎了,這才遲疑著走下來。
一抬頭,南顏便愣住了。
她一度懷疑自己還在不在塔內,因為她看見轎子落下的地方在一座巨大的銅門前,周圍的看似是一座極為古老奢靡的宮殿,頂上沒有房頂,所有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片星霧中。
隨後她認出,那些星光正是那些白骨老鼠眼中的綠火,如是彙集於此,使得這座宮殿顯得奇美異常。
「前輩,我們這是來了哪兒?」
那戴著面具的元嬰修士好似也是第一次來,不過他十分鎮定地打量四周,捋須道:「也許這就是傳聞中的冥府幽泉殿吧。」
片刻後,銅門打開了一條小縫,隨後逐漸擴大,裡面遠遠走來幾個紅衣的女人。
乍一看,那些女人的臉白得嚇人,但很快南顏便詫異地發現,這些女人雖然一身華麗衣裙、髮式精美,但卻沒有皮肉,全然是一副副活動的骨架。
「骨靈。」那面具元嬰冒出一句。
這些白骨美人每個手臂上都托著一個綉著詭異花紋的紅蓋頭,徐徐走近,捧在每一個修士面前,好似示意他們戴上。
這蓋頭好似浸了血一般,所有的修士都面露難色。
「看來是非要我們像個女子一樣嫁進這宮殿里了。」
其中最三貞九烈的那個元嬰修士登時憋紅了臉,道:「我修道百年,怎能被個鬼納入後宮,豈有此理!」
他伸手去推那白骨美人,不料那白骨美人十分脆弱,一推之下便嘩一聲碎開來落在地上,她手中的紅蓋頭卻好似有靈,一下子躥起來強行蓋在那修士頭上。
緊接著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那修士本來還暴跳如雷,蓋頭蓋上的瞬間,整個人就安靜下來了,甚至還將蓋頭整理好,肩膀微松,像個宮廷女子一樣雙手疊在腰腹處。
餘下的修士都綠著一張臉,瞪眼看著地上的白骨一陣咯咯亂響,重新組合起來,整理好衣衫,領著那被蓋頭蒙上的修士一步一步走進了銅門。
面具元嬰道:「……那位道友,神智仍未失。」
好似是因為他們拖得太久,那些白骨美人手中的紅蓋頭上,瓔珞與流蘇開始漸漸上翻,那面具元嬰見狀,倒是豪快,一把接過那紅蓋頭蓋在頭上,隨後也變成了女子姿態,款款隨著那白骨美人進入。
「這位道友一路遊刃有餘,竟不似我等元嬰。」那些修士說完,便各自將法寶喚出,防在身側,任那紅蓋頭輕飄飄飛起落在頭上。
南顏是最後一個,但這蓋頭落下時,只覺周身一僵,好似這蓋頭上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讓她不得不放棄了佛者莊嚴肅穆的姿態,而是輕輕垂首,露出一種女子應有的綽約身姿。
不過正如之前那面具修士所言,南顏的確還保持著神智,直到跟著那些白骨美人一步步走進銅門內後,她的七佛造業書忽然嗡鳴一聲自行運轉,好似在這殿中感應到了什麼前所未有的邪魔陰鬼之物。
同時,南顏發現那蓋頭對自己的限制飛速減弱,等到她上了一處極長的石階,來到一處宮殿後,她發現自己已經完全可以動了。
神識探出,南顏一愣。
這座宮殿是南顏所見過的最大的,左右跨度難計,殿中坐滿了活著的骨靈,而最重要的,有一副血紅色的巨型骨骸,這骨骸足有五丈高,身披綉龍長袍,頭頂戴著冠旈,不時有白骨美人往他水缸大的酒杯里傾倒著一種像是血一樣的酒。
南顏剛剛受到的那股極其邪惡的壓力就來自於他。
而他的正前方,同樣正在旋轉曼舞的骨靈頂上,一面光幕中,竟傳出衝殺的聲音。
「那小子在哪兒?!」
「不知道,他身邊那頭狐妖會幻術,他們兩個一轉眼就找不到了!」
「抓出來殺了他們!老夫就是死了,也不會讓辰洲帝子獨活!」
南顏一聽,心頭便發緊,但饒是如此,她也不敢輕舉妄動,等到殿側被帶到一處屏風後,她就被安排到一個空位上跪坐下來。
她前後左右也都是蓋著蓋頭的新嫁娘,不過不同的是,除了與她同來的那幾個男修士,這些新嫁娘也都是骨靈。南顏把蓋頭扯歪了些,斜眼看了看蓋頭右側,那面具元嬰正坐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但是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正在虛虛畫著什麼符。
片刻後,他好似察覺到什麼,手指一僵,頭朝南顏這邊轉來,好似看到什麼極其震驚之物,身體不由得失態地向前傾了傾。
「……」南顏一開始以為她被發現了,但很快便知道那面具元嬰在意的不是他。
王座上的血色骨骸忽然嘎嘎大笑:「黃泉獄主,既然來了,何不與孤共享這凡人掙扎的美妙畫面?」
「人,總是一種無法壓抑征服欲的生靈。」
這聲音從殿外傳來,並沒有半分兇惡,但那些骨靈聽了,卻都倏然停止了動作,骨骼搖晃戰慄,好似遇到了什麼極為懼怕之人,尤其是中間那些本來還在起舞的白骨美人,戰慄之下,全身骨骼碎成一地,只有頭骨還在地上旋轉。
那血色骨骸的手指敲了敲扶手柄,頓時一杯血酒朝來客飛去,道:「孤沒想到,還當真有人敢奪黃泉川之主的位置,這杯魂酒以陰靈魂血釀造,權當安慰你這一身風塵!」
那杯血酒被一隻蒼白的手托在手心裡,手的主人瞥了一眼光幕上廝殺得正激烈的修士,道:「我以前素不愛飲酒,以為飲酒易誤事,後來方知,讓人失魂落魄的卻不一定只有酒。」他說完,在那幽泉獄主的殘骸怪笑聲中,仰首飲下,殘餘的一絲血紅酒液順著那總是含著笑意的嘴角,一路流向頸懷間……
嵇、少、蒼。
三個字眼在牙關前磨了片刻又收回來,南顏隨後便看他從善如流地坐下。對那血色骨骸的幽泉獄主道:「幽泉川危在旦夕,獄主何以笙歌不斷?」
「就憑他們?」幽泉獄主雖是具骨骸,但聲音依舊顯露出十足的輕視,「九獄,乃凡人與神的絕對界限,豈是這般輕易能越?」
「若不能越,九獄如今何至於此?」嵇煬輕聲反問,又道,「獄主若不願,不妨索性便折冠投胎去。否則到時被人掌握了生死,獄主這山林毒惡出身的魔靈,只怕便要告別這酒肉笙歌,重歸山林泥坳去了」
幽泉獄主收了笑,道:「孤心裡仍是覺得,能從黃泉川中走出的,必是惡鬼中的惡鬼,今日一見,你這副皮囊之下的貪得無厭,便是孤看了也心驚。不過,孤也是鬼,欣賞你這份貪婪,不妨我們做個交易,你讓孤奪舍你一魂,從此做你輔魂,我們聯手并吞六獄,殺上酆魔天奪取獄君之位,從此掌一界死者之命脈。」
「好主意,可一來憑幽泉川並不足以稱得上是有用的助力,二來,我很難說服自己遵守同你之間的承諾。」
幽泉獄主道:「九獄之中,若不聯手,必得一人為主,余者為奴,方可謀奪獄主之位,如今那些生人虎視眈眈,覬覦冥府之地,意圖掌握輪迴而不死不滅,孤雖身死,卻不允此事亂天地綱序!孤同意助你,若你不願讓孤奪舍,就找一個能讓孤奪舍的生靈,孤與這幽泉川便聽你調遣!」
「嗯?是我沒有更直白些,還是獄主太爽直了?」嘴角揚起一個輕慢的弧度,嵇煬道,「我招來這些人,可不是單單請來為獄主釀酒的。」
「那你是——」
「我來請你,身死魂滅,讓出幽泉冠冕給他人。」嵇煬道。
「大膽!」幽泉獄主暴怒,周圍的骨靈頓時一片崩潰,頂上的星河一樣翻騰不休,連南顏這邊的屏風也一併飛起。
而那屏風角落裡坐著的面具元嬰忽然一躍而起,轉眼間向嵇煬刺殺而去。
「得罪了!泉下莫要怪我,只能怪你當年不依不饒,違逆師長!」那面具元嬰果斷中斷了他起初的計劃,好似在他看來,殺嵇煬比任何事都重要。
他的修為節節攀升,一瞬間,將全身修為凝聚為一指,獲得了一絲化神期之力,攜帶破滅之力點向嵇煬。
可這好似並沒有什麼用,那面具元嬰愕然間,他本以為能一擊得手的一指,眨眼間便換了個方向,點在了柱子上。
那柱子晃了晃,從中間裂開一個大洞,連後面歪歪扭扭的骨靈,都尖叫著魂火散開,徹底絕滅。
「你已經是鬼身——」
此時,那幽泉獄主的手骨從他袖下飛出,在原地消失,然後轉瞬間來到面具元嬰背後,一爪將他抓住,上下摔打了一陣,才把面具已碎的他仍在一邊。
「嘖,孤就說今日怎會突然進貢了新的鬼女,原來竟是個朽爛男人,當真倒胃口。今日這批,都殺了釀魂酒去吧。」
四面八方都飛來無數鬼物,南顏看到已經有修士開始瘋狂地撕起了自己的蓋頭,就在此時,嵇煬的目光移過來,這一看之下,他及時開口。
「獄主,你剛剛所言,我答應了,我會為你找一個合適的吸魂奪舍對象。」
那幽泉獄主勉強坐直了身子,道:「哦,是什麼樣的對象?」
「是天狐族的大妖。」
那幽泉獄主一聽,好似有些心障,猶豫道:「天狐族確實是極適合孤這鬼身的,只是他一族中有一支魘生狐,極喜吸食生死魂魄,乃我鬼族大敵,孤怕……」
嵇煬面不改色心不跳道:「魘生狐已絕跡,獄主從何處聽說過?倒是讓我見識見識?」
南顏此時躲在一側柱子後,看著這場面,眼皮微跳……相傳魘狐需日食三千魂,鬼族見了聞風喪膽。
不過以她二哥的勇猛,到時候聞風喪膽的真不知道會是誰。
幽泉獄主哈哈一笑:「也是,倒是孤多慮了,天狐族就天狐族吧,卻不知你又有何訴求?孤這宮中雖大,卻不曉得有什麼是值得你換取的。」
南顏兩邊的骨靈連連散開,不多時,她蓋頭下方,看見一人朝他走來,在她面前站定,同時一股意欲不明的視線從她的足尖起,細緻地打量到頭頂,方開口道——
「她是無價之寶,豈會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