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嬈醒來時已是三天後,一睜眼便在一個山洞中,等到腦子裡清醒過來,之前肉身與元嬰被涅槃之火一同燒毀的記憶回攏,她才頗有些後怕地長出一口氣。
老爹只說赤帝妖心可保她不死不滅,可她又沒有拿命試過,這一番作死,總算是讓她曉得了自己身上還有這般好寶貝。
直到四肢感覺回攏,有那麼一絲涼颼颼的風刮過時,南嬈終於感覺到什麼不對,抬起新生的手臂掀開搭在身上的男子外衫一看,不由得嘶了一聲。
也是,涅槃之火連炎邪大魔都能燒掉,何況區區一件衣服。
山洞外的人好似聽見了裡面的動靜,疾步走進來,看見南嬈已能坐了起來,先是一陣狂喜地衝上前幾步,卻復又看見她肩頭披散的烏髮下隱約漏出的身子,復又連忙退後幾步非禮勿視地背過身去,把從外面找來的一件女子襦裙丟過去。
「你……什麼時候醒的?」
背後倒也真不避諱,嘖了一聲後,傳出悉悉索索的穿衣聲。
「就剛才……唉,我不喜歡綠裙子。」
「現在森崖魔窟的魔修傾巢出動找我們,荒山野嶺有的穿就不錯了,還由得你挑?」敖廣寒沒好氣地說了兩句,可腦子裡不免又浮現南嬈從赤帝妖心中重生的畫面,一時間耳根有些發熱,「老賊。」
南嬈:「咋?」
敖廣寒:「你……我,我知道你同應則唯有口頭上的婚約,可事已至此,等到回去之後,我們——」
南嬈:「嗯?你對我做了什麼不得了的事嗎?」
敖廣寒:「我沒有!!!」
南嬈鬆了一口氣:「嚇死我了,還以為我要負責呢。」
敖廣寒:「……」
南嬈理了理衣襟,隨意道:「你四五歲的時候我又不是沒有帶你到澡堂子里去過,要是看一眼就得定個終身大事,那孟霄樓的貞節牌坊豈不是要從未洲插到子洲去?」
敖廣寒突然暴怒:「都快三十年了,能不能別老是拿五六歲的時候說事?!你這狗眼能不能睜開來看看,我都……」
——能不能看清楚,我早已經不是什麼小孩子了。
可這句話始終沒能說出口,心如亂麻時,南嬈又出聲道——
「所以現在怎麼辦?宰了森羅耗盡半生心血餵養的大魔,你覺得我爹扇我幾巴掌能把這事糊弄過去?」
「那大魔一死,森羅必然察覺,一旦他回到巳洲,再想跑就晚了,不如直接動用血脈傳音聯繫我龍父接我們。」
說話間,外面有兩個低階的魔修匆匆御劍路過,被他們抓下來盤問情況時,卻發現事態已經超出預期。
「魔師隕落了!」兩個魔修被抓住時身上帶著五六個乾坤囊,好似正在逃亡,「整個巳洲都亂了,修界大定三百年,從來沒有這樣的事!」
「是赤帝還是道尊動的手?」
魔修們極其恐懼:「都……都不是,聽說魔師三日前便死了。」
三日前那炎邪大魔還好好地看守著森崖魔窟,若主人有難,它早就跑了……那便說明,森羅至少是一天內被擊殺的。
南嬈腦子裡有那麼一瞬間是空白的,她並沒有為森羅的死而慶幸。這年頭化神期之間交手,不打個十天半月的絕不會分出勝負,何況森羅的修為在化神期天人第三衰——有一種說法是,一旦渡過第三衰的修士,位同人界地仙,就算肉身崩潰,元神也可以瞬間遁入虛空中。若想追殺,道尊與赤帝或可做到,但少說也要追殺個十天十夜。
這種直接將第三衰修士擊殺的情況,就算在伐界之戰期間也絕不存在。
南嬈凝重道:「殺人者誰?」
「……佛懺主。」
……
修界有一條亘古不變的守則——強者為尊。
海外修界有子丑寅卯等十二部洲,丑洲於修界大戰中淪陷深海中,實際上只餘十一洲。在十一洲中,道尊歲寒子、赤帝南決雲、佛懺主、龍主夫婦、森羅佔據靈氣最盛的子寅卯辰巳五洲,在強勢的其他五尊中,卯洲的存在一直宛如佛門一樣,不問世間是非,只專心靜修佛道,以解除困苦,驅魔盪邪為己任。
就連在伐界大戰中,佛修也總是安安靜靜地站在其他修士身後做一些救死扶傷之事,直到素來以攻擊見長的魔修、而且是當今世上最強的魔修,就這樣簡簡單單死於一個甚至比他境界稍遜半籌的佛修手下,修界終於將視線投在了卯洲之上。
「子洲正在籌建正法殿整肅修界秩序,佛懺主此舉……恐怕是打了子洲的臉了。」
在這樣的非議中,子洲的正法殿終於落成,五位尊主共同於正法殿烙下一滴魂血,以道尊首徒為正法殿之主,推行修界大律,隨後五尊各自回去準備閉關。
然而正法殿建立之初,因佛懺主殺了魔師森羅,導致巳洲內部大亂,森羅的師弟獄邪侯與其他大小魔宗互相傾軋,爭鬥不斷,以至於整個巳洲一片戰火,新建立的正法殿也無從下手。
一年後的三月初三,南嬈再次踏上了巳洲的土壤,在一片巳洲魔修內戰的焦土上,她再次見到了寂明。
「道尊第十次親赴卯洲相邀,上師仍不願飛升嗎?」
初春的雨帶著一絲寒涼,落在地上因血染而泛紅的土地上,竟宛如這片大地正在流血一般。
南嬈是循著直覺尋來的,看寂明仍背對著自己凝望眼前這片滿是屍骸的戰場,索性便如他一般,不去刻意以靈力排開這片春雨,任由雨水落在面頰上。
「父親對我說過,天外之天,是仙神的境界。仙神目無下塵,翻手一界生,覆手一界死。等他破碎虛空,見到了神明,就會求他構築一方小世界讓母親重生,他會遵守諾言,永遠不去打擾她……只是護著她所在的地方而已。」
南嬈記得赤帝說這句話時,渾濁黯淡了多年的眼中,只留下這樣一個執念。
「上師沒有這樣的願望嗎?」南嬈問道。
寂明俯身抓起一把地上的赤紅泥壤,撐著傘的手微微收緊,道:「我那時……無法自控。」
他清楚自己選了一條殺生道,卻不曾想,他無法回頭的這條路,會讓他的心性失控。
明知殺了森羅,巳洲會陷入內亂之中,添上這無數條人命,但一旦沾上邪魔之血,就無法控制地想要全都殺個乾淨。
佛,魔,往往不過只在一念之間。
南嬈聽著他緩緩說出那日與森羅一戰的最後,他碎滅森羅元神時的瘋狂,眼中的複雜愈濃。
「我這樣,可還像是個佛門修者?」
「可修士們不會在乎死了多少人,他們只在乎能不能更強。我來時路過卯洲,已有不少修士奔著愁山院而去……他們想修行你的道,想做第二個能殺得了第三衰魔修的大能。」
「殺生造業之道,我不願廣傳心性不正之人,易徒生殺業。」
南嬈的語氣添上幾許漠然:「可這條長生路上,不會因你停止生死攻伐。」
寂明道:「為什麼?」
南嬈道:「誰都知道,大道無情。」
寂明在一片霧雨中轉身望向她,他那雙安靜的黑眸中映出南嬈的影子,輕聲道:「大道無情,可……寂明有。」
陰沉的天穹上,終有微光破曉,而他也在曦光里返身,將傘遞給她,隨後與她擦肩而過,走進了三月的雨幕中。
……一如父親口中的神明。
從那之後,寂明親自去了正法殿,承接了正法殿赴巳洲平亂的責任,九日之內,與正法殿修士一道,誅滅了叛亂的魔宗,從此巳洲歸屬天邪道統領,受正法殿監督。
寂明向正法殿的屈服昭示他對律法的認同,也宣告了強者為尊的時代暫時過去,正法殿以此立威。
就在道生天所定的破界飛升大典上,來自天下諸多地方的修士,皆齊聚子洲以東、原丑洲的一片瀚海之上。
大多修士都在海上懸停,而半空之上,有子洲的空中樓閣,寅洲的鵬獸,辰洲的龍頭戰舟……各部洲的主宗也都派人前來觀禮。
「三個月不到就懾服下洲全部的家族,讓他們甘願交出大道,從此惟道生天之命是從,應則唯怎麼做到的?」
「我也不曉得,憑什麼家主要派我去道生天拜他為師,他應則唯算什麼,紙上談兵之輩而已……」
這抱怨的人本與應則唯同輩,然而就在他說出這句話時,忽然整個人面色發青,驚懼萬狀地看向道生天那邊立在五尊之前的應則唯。
「你怎麼了?」旁邊的人推了他一下。
那人冷汗俱下,在空中以靈力寫字——我說出他的名字時,他聽到了。
他們距離足有十里之遙,說話聲音又不大,不是刻意聽的話,絕不會察覺到。旁邊的人正要笑話他的同時,詫異地發現也有其他人驚駭地望嚮應則唯。
「你們還是注意些吧,他日前已入化神境界,所選之道乃天地正法之道,若直呼其名,不管你在天涯海角,他都會聽到。」
所有人都驚出了一身冷汗……一些道尊飛升之後想要作祟的勢力大多歇下了心思。
而寅洲的鵬獸背上,赤帝正同一雙兒女告別。
「……黃泉鏡你且留著,走之前,為父已延請道尊為你的妖心加持第五衰階位的道陣護持,天下無人可破。為父雖已將雲妃灌靈,讓她強行提升至化神期,但也止步於此了,往後還要靠你。那北海萬年血蛟的筋煉為琴弦給頤兒,他性情綿軟,容易吃虧,你當護著他。」
父女倆平日里諸多鬥嘴,但幾近離別之時,南嬈仍感難過。
「你何時回來?」
「成仙成神自然可以回來,只是道尊說天外有天,修行無年月,但願你們壽元盡前,為父能得道而歸。」
赤帝言罷,那頭道尊已於破界仙台降臨,龍主夫婦與佛懺主也同樣到得仙台之上。
「寂明不是為了飛升,只是道尊言,破界仙台需集合五人之力方可催動,他只是來助拳的。」
南嬈順著赤帝的目光望去,眸中染上一層疑惑之色:「佛懺主為何看上去心神不定?」
赤帝道:「那怕是要怪應則唯那小子了,他是真的不手軟,口稱長輩,寂明一句今後聽憑正法殿差遣,他便要帶著寂明今日鎮妖驅鬼,明日降妖伏魔。」
「應則唯別是瘋了吧,一天跑六個部洲推行正法大律,自己也不怕累死在路上?」
南頤也皺起眉道:「這幾個月我寥寥幾次見他,都一副耗盡心力之態,他初入化神,這般消耗恐怕道基不穩。」
南嬈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時,不知道為何有一種詭異的錯覺……她覺得應則唯那張素來平靜無波的臉上,好似在笑。
「飛升大典開始!人族破界成仙,在此一舉!」
隨著道尊一聲天地震動,破界仙台被五道昊光埋沒,同時瀚海倒卷,將一切隔絕在破界仙台之外。
破界之勢震天動地,不多時,所有人都看見天空撕開一道裂口。
人們興奮不已:「飛升了……飛升了!總有一日,我們也會飛升上界!從此仙壽永昌!」
鋪天蓋地的歡呼聲中,唯有南嬈的心臟驀然如擂鼓般,甚至她那顆赤帝妖心,隱約發出一聲含義不明的悲鳴聲。
片刻後,飛升的昊光收束,天穹上的裂痕堪堪癒合時,驀然一絲血色從裂痕中淌下,同時一道前無古人的凶戾殺氣從裂縫中溢出。
「那是什麼?這氣息怎如此不祥?」
一縷縷紅霧從裂縫中散出,很快凝聚為漫天血雨,片刻後,裂縫中好似有什麼在瘋狂撞擊,隨後,一個白髮染血的人影被一團血火包裹著從天穹墜落。
道生天的人好似早有準備一般,幾大道天上師一同動手,厲聲呼道——
「尊主飛升,天外邪魔入世,眾人快趁其元氣未復誅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