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說話?」南嬈失笑道,「不必這麼防備吧,這麼多年了,我待你如何,你還不清楚?」
應則唯的神思彷彿從深海中驀然覺醒,眸光微斂,道:「嬈娘言重了,既是你親自相邀,我……我自會赴約。」
「那就好,逸谷這段時日要寫什麼新曲子,總喜歡往北海跑,北海那地方妖氣太重,久居不宜,你來了正好同他參詳參詳……」
南顏絮絮叨叨間,一低頭,看見案上少蒼留下的字帖,拈起來先是誇讚了一下這孩子的字寫得好,隨後又略略有些疑惑地問:「我瞧其他孩子寫的都是子曰詩云,你怎麼專門讓這孩子學些陰司鬼獄的傳說?」
應則唯自然而然地將少蒼的字帖收起,道:「幾位道天上師對少蒼抱以厚望,我也自是希望他能學貫古今。」
南嬈還想再閑聊兩句時,外面有道生天的修士在學堂外行禮,應則唯道了一聲告罪,便出去同那修士交談。
南嬈遠遠聽到他們在說些什麼凡洲穢谷云云,復又低頭拿足尖戳了戳蹲在一邊生悶氣的墨行徵。
「小娃兒,還生氣呢,怎麼了?是不是你師兄樣樣都比你強,難過了?」
墨行徵鼓著一張包子臉,氣哼哼道:「我還以為是師尊讓他通讀儒道,他才不願意跟我們玩,沒想到就是為了養鳥!有了小胖鳥都不理我們了!」
南嬈又笑得仰過去一會兒,道:「你師兄不是常人,你師尊自然是要盯著他多學些。不過儒道之流長於術業,這個年紀學些佛道沉澱心境豈不是更好?」
墨行徵搖了搖頭道:「師尊不讓我們沾佛道的。」
南嬈奇道:「哦?為什麼?」
墨行徵捂著嘴不說,南嬈拿了包寅洲特產的糖果試圖買通他:「你說嘛,我不讓你師尊知道。」
墨行徵很快被用心險惡的大人俘獲,道:「我上個月看見師兄從書庫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本說是卯洲一個高僧的手抄本,看了三天三夜,然後找師尊問問題,說這個高僧的手抄本里有些話說得比道尊的有道理,師尊好像是生氣了,不止罰了師兄抄寫五百遍《歲寒精要》,還把書庫清理了一遍,把一些佛道書刊都挑出來燒了。」
「……」南嬈神色一滯,她可從來沒聽說過卯洲什麼時候得罪過子洲,又問,「是哪位高僧的著作?」
墨行徵撓了撓頭,正要說出來,忽聞門外應則唯出聲喚道——
「行徵,再不回去,你明日就交不上課業了。」
墨行徵欸了一聲,向南嬈行了個禮,就抱起書本匆匆離開了。
孩子們的腳步與打鬧聲遠去,穠麗如繁花的夕照穿過鏤窗落在學堂內,教書育人的師者半明半暗地掩在熹光里,一時讓人錯覺這竟不是高高在上的仙門,而是一處平凡的私塾。
「嬈娘要小住幾日嗎?」他問道。
南嬈從桌上下來,道:「不必了,我在的時候你總是不自在。」
「沒……嬈娘為何會這麼想?」
南嬈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困惑於她哪裡得罪了應則唯,想想大約是她那幾年放浪形骸讓他這個重視禮法的人不悅了,憋了許久,轉過身剖百了心思。
「我在時,你的表情總是很端重持雅,但在我看來,就像是在自我凌遲。」
胸腔里蟄伏的腐痛又開始翻湧起來,眼前逆光的身影走遠前,應則唯聽到一聲——
「我沒有抱怨的意思,只要你還喜歡我的酒,我們就還是朋友。」
……
「師兄師兄!你的課業肯定寫完了,出來玩!」
「師兄在嗎?那根鳳凰翎還在師尊那兒呢,師尊讓你有空去取呀。」
「小胖妞……呸,嘴都說禿嚕皮了,小胖鳥有什麼好玩的,咱們去魂河天瀑撈陰魚好不啦!」
外面咣咣咣的砸門聲這回只持續了半盞茶的時間,圍在外面的師弟們就因為巡夜修士的斥責一鬨而散了。
少蒼掀開窗戶往外瞥了一眼,返身回到床榻邊掀開一個鋪著軟墊的小籃子——裡面正躺著一隻黃藍相間的山雀,正肚皮朝上躺在一堆點心渣間呼呼地睡著。
少蒼支著臉在籃子邊凝視了許久,才小心地把山雀腿上的繃帶解下來,對著醫書再三檢視,確定這山雀傷好了之後,就把山雀捧起來,等到柔軟順滑的毛團在掌心拱了拱睜開黑溜溜的豆子眼,啾啾叫了一聲,少蒼的表情越發凝重。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少蒼這個月第六次嘗試說服自己,他記得剛撿到這隻山雀時,它的身段還是嬌小玲瓏的,沒想到一個月後,它就出落得珠圓玉潤不可方物,若是再控制不住喂下去,胖死是早晚的事。
少蒼捧著山雀面壁反省了許久,推開門走出自己的居舍,找了個山明水秀的林子邊把山雀放到地上,然後扭過頭去:「你走吧。」
山雀奮力抖了抖翅膀,還當真飛起來半尺,但很快又掉了下來在少蒼腳邊滾了個拳,哀哀啾鳴兩聲。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還是明天再散吧。
少蒼把山雀撿起來,正巧聽見遠遠有兩個巡夜的修士路過,聊起白天的事。
「……你可瞧見南芳主了?」
「瞧見了,當真是人間獨一份的美人,差點沒走得動路,真不曉得玄宰當年為何會放棄這門婚事。」
「南芳主昔年在我道生天可是好讓老道尊頭疼,如今玄宰的弟子倒是長了臉,還贏了一根鳳凰翎,這可是寅洲那頭鳳尊十年一謝的尾羽,百鳥若吸收了,便有一絲鳳凰血脈,就是只草雞,也能化靈呢。」
少蒼在樹後聽得微微出神,低頭看了一眼飛不動的胖山雀,目光堅定下來。
弟子們的居處與離宗主與道天上師們所在的懸空山還是較遠的,所幸少蒼從入道生天開始就被賦以極大的重視,門中絕大多數禁制對他無禁,走了小半時辰,剛看到師尊門前的那篇竹林,便剛好見應則唯出門。
「師尊?」少蒼遠遠看著應則唯走入一側山道間,平日里這樣的距離,他早就該被應則唯發現了,而現在對方卻是毫無所覺。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自封靈力,將自己暫時化作凡人。
少蒼心裡起了一絲好奇,跟在應則唯身後,不多時,便見他走入後山的溟泉大殿中。
他來道生天的第一天,就被帶到這溟泉大點中烙下魂印,而他的師尊,親自把他的名字刻在命玉上,保存在這座大殿中。
並不是所有的弟子都有這樣的殊榮,少蒼後來才知道這裡的含義——他將成為師尊的繼任者,撐持道生天的天下。
少蒼在殿外等了片刻,不見應則唯出來,心頭疑惑間,登上溟泉大殿,從正門銅門的門縫中,他看見應則唯跪在道尊像前。
幽微的燭火搖曳間,道尊的石像失去了少蒼第一次來時的慈和溫善,顯得冰冷莊嚴。
跪在其前的應則唯啟唇道:「逆徒……」
少蒼微微一怔,還以為說的是他,正要請罪時,卻發現應則唯說的是他自己。
「逆徒應則唯,道心不定,為心魔所趁,因情難斬,跪請……道尊降罰。」
道尊像發出一聲刺耳的嗡鳴,座前浮出一個面孔不清的虛幻老者身影,一抬手三道劍形的影子,無上威嚴的聲音傳出——
「你是道生天的宗主。」
他一言出,第一道劍影便直直朝應則唯飛去,剎那間一蓬鮮血從應則唯後心處綻出,少蒼驚得瞳仁驟縮。
「師尊?」
應則唯好似沒有什麼反應,跟著道尊的幻影低聲道:「我是道生天的宗主。」
幾乎沒有間隔地,第二把劍飛來,毫不猶豫地釘在他心口處。
「你是天下師。」道尊繼續說道。
「我是天下師。」應則唯重複道。
第三把劍顫動的同時,少蒼幾乎要衝進去,但卻被一股莫名力量隔絕在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第三把劍以一種逼命的氣勢穿透他的身軀。
道尊的聲音既冷漠又嚴厲:「你不屬於你自己,你屬於道生天!屬於天下!屬於酆都九獄!」
血染青磚,應則唯的長髮肉眼可見地化作灰白之色,他輕笑了數聲,伏地叩首。
「應則唯沒有本我,沒有名字,沒有凡生……我屬於天道,我將成仙成神,為修界再延萬年……」
……
「我曾經很害怕我的師尊,我不想成為他那樣的人。」
空行舟外的夜空澄澈得正好,斗轉星移裹挾著月色照進窗里,嵇煬吹熄了案上的燭火,對滿眼複雜的南顏口述那年的後來事。
「你是不是一直很困惑為什麼我總是稱他為師者?」
「道尊創下的道天心訣,修入高深者,需自比蒼天,修鍊途中紅塵牽扯越少越好,無論是男女情愛還是師徒親情,到頭來都是要斬情絕性,如若不然,便苦痛萬分,日日受心魔煎熬。如師者那般修至巔峰,也離癲瘋不遠了。」
「你聽我口述時,或許覺得他有那麼一絲無辜,但同時,他殺人時又是最清醒的,比世上最窮凶極惡的惡徒都做得絕……人世間的悲歡那麼多,哪有那麼多閑人放下手裡的柴米油鹽,來原諒這樣的惡徒。」
南顏的袖子已幹了三四回,鼻尖微紅,聲音模糊道:「他既然心在九獄,連死都不怕,又為何挖了……挖了我娘的心?」
「酆都九獄不是常人想得那般簡單,若成酆都獄君,便宛如一界仙神,以一己之力,操縱九泉魂海……就算渡過天人五衰,終究也只是凡人。他想君臨九泉,便需要先成仙神。」
南顏紅著眼睛看向嵇煬:「他也挖了你的心?」
「六合道心是道尊留下的東西,我猜……道尊應該是沒有成功飛升,可能是自願死在師者手中。我九歲入道那年,師者將道尊的六合道心送給我——」
「等到那顆六合道心被你養得完整成熟,他就……」南顏艱澀道,「挖去了?」
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弒師害友,殺徒斷情,把作為凡人全部的羈絆都狠心撕下,只留一個空懷城府的行屍走肉?
至少南顏是怕了,道:「少蒼。」
「怎麼?」
「我不想你死,你放下吧。」
「那你呢?能放下嗎?」
南顏沉默,嵇煬笑了笑,在凡洲的時候他是想過,從此抱著南顏找一個隱世的地方平平靜靜地試著渡過,可到頭來,他仍是清楚……放下了仇恨,就再也保護不了她了。
「佛者總說放下後便可清凈自在,可事實上,除了你死我活,沒有其他的路可以選……你還是把這段忘了吧,山海禁決中,不要讓道生天的人發現破綻。」
嵇煬言罷,讓南顏躺在他膝上,手劃符咒,正要點在南顏天靈時,被她抬手輕輕擋住。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南顏看著他的眼睛道。
「嗯?」
「你養過的那隻山雀去哪兒了?」
膝上佛女的雙眸漆黑,好似映得出窗外的月光。
「後來,我養它的第三年,它就死了,我把它葬在魂河天瀑里許了個願……如果她來日轉生,我希望她能陪著我,從此無病無疾,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