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生天·懸空山。
崩裂的虛空發出破滅的殘響,裂開的山體間,隱約可見破碎的道徒屍骸,詭異的是,那是道徒的魂魄並沒有如常人般飄飛而去,而是化作一絲絲幽微的魂火湧入魂河天瀑。
隨後,天瀑中的一縷縷微光又再次回到那些尚有餘溫的完整肉身中,遠遠的,有道徒竟直接復生逃遠。
「原來……這些人早就是活死人了。」衣衫血染,南頤無神的雙眼轉向煙塵瀰漫處,「你令……門人弟子將魂魄獻祭與魂河天瀑,往後他們的生死都在魂河之中,若背棄道生天的信仰,則永不入輪迴。」
迷離的塵囂里,龍吟聲低低響起,殘破的龍鱗飛散間,敖廣寒沾血的面頰出現,長鞭裂斷一座頹圮的大殿,怒然道:「你接手道生天七百年了,什麼修界五大罪,什麼逆道,什麼混賬正法殿山海禁決……就是為了這個?」
一片廢墟里,應則唯倚著一座布滿裂紋的丹鼎,他右半邊被琴弦穿裂,左耳為龍吟震得失聰,神色卻是較起初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漠然低語道:
「世上大道有五十,修界分流四十九,吾半生蠅營狗苟,仍無法全數將之納入輪迴中,如今已行非常道,且你們亦所見,信道尊大道者,可證不滅……事到如今,斷無收手之理。」
「無可救藥。」
敖廣寒五指緊握,顫聲道:「我現在不管這些……你殺南嬈、殺她之時,莫非就沒有顧念一絲一毫的情分?」
灰白的髮絲下,應則唯勾起一個毫無溫度的笑:「我同嬈娘之間,幾時配得上情分二字?」
這一句徹底觸怒了二人,一時間龍怒弦崩,鋪天蓋地的驚爆聲滾滾壓來前,應則唯卻收手撤去一切防護,淡淡道:「我並非不可鎮壓你們,只是想告知你們,與我定生死,毫無意義。」
下一刻,他所在的地方直接碎滅為一片混亂的虛空,然而南頤的面容卻沒有因為他的崩毀而輕鬆半分。
「這是……」南頤的手背青筋畢露,「赤帝妖心,果然在你這裡。」
虛空里驟然生出火焰,火光旋攪間,隨著一聲清越的鳳鳴,應則唯完好無損地出現在原地。
他已入第五衰,修為不知比當年南嬈死在巳洲那次高了多少,幾乎是須臾間便藉助赤帝妖心重生。
敖廣寒氣笑了:「好一個道生天!從道尊提議要把她許給你時,你們這些畜生就算計好了……都算計好了!」
南嬈是重明鳥的後裔,後天赤帝唯恐她受世人覬覦,付出極大代價於界外獵得一頭鳳凰煉入她體內,是以持赤帝妖心,可不死不滅。
世人是不敢覬覦了,可誰又能想到,高高在上的道尊卻覬覦了……覬覦於她身上那顆存著飛升希望的赤帝妖心。
南頤從未如此深刻地體會到,他是真的眼盲心亦盲,滿懷疲倦道:「赤帝妖心在身,殺你千遍萬遍亦無用,事到如今,便一併問了……我昔日得道尊遺物相助化神後,雖修琴道修身養性,亦無法克服心神易嗔易癲狂的怪症,與你有關?」
「有。」
「當年抓走姣娘,引我去玲瓏京見她被千刀萬剮的,是你?」
「是。」
「我心性失狂鑄下屠城血案後,使得阿姐和龍主從此兩隔,讓她四處為我周旋,趁虛而入取得她信任的是你?」
「是。」
「我被關入封妖大陣後,引她去無人可求助的凡洲,殺之取赤帝妖心的,是你?」
「……算是。」
「有什麼事是你在乎過的嗎?」
「道生天之大業,從未易改初心。」
好,當真是翻手風雲覆手雨。
敖廣寒道:「虎毒不食子,你連你衣缽傳人都未曾放過,我也不再問還有什麼人是你下不了手的,只說一句——殺寅洲兩代之主,謀算玲瓏京,意圖建養魂池控制辰洲,今日起,辰洲與子洲,開戰。」
「龍主不知我。」應則唯仰首看向不斷坍塌的天穹,道,「修界征伐,生靈塗炭,在我眼中也不過是一場即將握在手中的生死輪迴。恐怕世間唯有我這個徒兒知曉哪裡才能打得痛我。」
五條冥河在天穹互相吞噬絞殺,隨著懸空山的崩毀,三分之一的溟河天瀑被徹底吸納入酆泉川之中,當一座無法形容的巨大城池一角出現在天穹上時,應則唯的神色終於有了些許變化。
「天地指命。」
棋盤般的虛影鋪天落下,星羅棋布般的道陣試圖擊碎那酆泉川里的城池,但被吸納而來的溟河天瀑卻源源不斷地抵禦著陣法。
嵇煬坐在那城池上,周身絲絲縷縷的血芒牽繫著三條冥河與道生天掌控的溟泉、下泉糾纏,一如忘川河畔靜默而危險的血花。
「弟子不肖,知道師者最重者,毀的正是道生天大業。」
應則唯盡可以出手殺之滅之,但嵇煬若沒了,他身後的三條冥河失控,不止道生天消亡殆盡,整個子洲恐怕都會從此淪為一片鬼域。
「九泉之中,誰先建出酆都,便可入主為帝,執掌輪迴。」嵇煬點了點身側逐漸凝實的城牆,道,「師者應不會坐視我吞噬溟泉,若事入極端,必會不計代價地殺了我——所以,直入正題吧。」
應則唯道:「你想如何?」
「我可以收手,請師者允我兩件事,其一,予我『蒼穹斷界』,其二,向道生天上下所有道徒下禁制,若敢動南顏,便會三魂寸磔,七魄淪荒,永世不得輪迴。」
「蒼穹斷界,乃是道尊煉化一葉小界位而成的至寶,你這般聰慧,如此好鋼定會用在刀刃上,到時紮起我來,卻不知是這個還是第二個條件更疼了。」應則唯道,「只是為師有所不解,你若想保那孩子的性命,為何不讓為師發些心魔血誓云云?」
血色的瞳仁漸漸散出如燃燒的業火般的光:「師者,不是年年歲歲,均如此嗎?」
「……你可真是了解為師。」
嵇煬太清楚他了,他是那種只要達成目的,何種千刀萬剮的血誓,都不懼反噬的怪物。
他說殺南顏,就一定會殺,與其約束他,不如約束道生天的人。
「天色不早了,還請師者,早下決斷。」
「好。」
……
道生天西岸。
「老夫六御,特來擒抓逃犯。」
道天上師何等地位,他一出現,前方蛟馬車裡的褚寧便匆匆迎出。
「如今道生天正逢亂象,若有什麼要事,喚弟子跑一趟便是了,怎勞上師親自奔波勞累?」
六御上師看上去彷彿剛從戰場上出來一般,袖角焦黑,氣息隱有不穩,聞言冷笑道:「看來褚少主恐怕不知情狀,老夫便直言了吧,汝之道侶,恐怕帶走了我道生天要的重犯。」
「什麼?!」褚寧詫異道,「上師會不會弄錯了,我那道侶是辰洲名門之後,一向老實乖巧,怎會與逃犯同流合污?」
「那就要看她了。」
六御上師不耐,長袖一揮,孟盈在的馬車頓時四分五裂,而裡面出現的人影,卻讓亥洲的人大吃一驚。
「大膽!賊子竟敢挾持夫人!」
南顏右手手指扣住孟盈的脈門,後者淚水漣漣:「夫君救我!」
「真是惹事的婦人!」褚寧罵了聲晦氣,道,「上師,我這道侶畢竟是辰洲敖氏大族之後,還請上師緩緩。」
「名門之後?」六御上師已入天人第三衰多年,眼光何其毒辣,一眼看去,便瞧出些許端倪,「這孽障剛從畫境逃出,靈力尚虛弱,既然辰洲敖氏之後,以血脈之術催動肉身化龍,只需爭得一息時間便可脫身,這女子不會嗎?」
「……」孟盈掩在袖子下的手一緊,下一刻,卻見六御上師冷笑一聲,直接隨手一指點來,青光化錐意圖想把她和身後的南顏一併解決。
「你先走。」
南顏扔下這句話,體內元嬰驟然運轉,體外驀然綻出觀音虛像。
詫異於她竟不躲,六御上師輕叱道:「破!」
南身外的千手觀音本足有百尺高,遭那青錐一刺,便瞬息傳出崩碎之聲,碾至身前三尺外。
「能抵得過老夫半成力氣,這份資質倒是不差。」六御上師牙間漏出一絲冷哼,意在速戰速決,手中拐杖一頓,道——
「周天行吟。」
南顏心中一凜,這一招她見過,正是道生天名揚天下的秘法,結合道術與劍陣,封鎖與攻擊皆無與倫比,看道天上師這動靜,只怕方圓五里都在攻擊範圍內。
「初陣,落!」
細雨般的劍陣當場擊穿千手觀音的防禦,但就在堪堪落在南顏身上前,她雙臂合攏,低眉念禱了些什麼,身外的灰袍被忽然騰起的白色火焰焚燒殆盡,露出裡面的朱雀鳴霄裙。
此物亦為至寶,身前凰羽一綻,片片飛散間,將所有劍影紛紛一個不落地擋住。
南顏見狀,忽然耳尖一動聽到了什麼,直接轉身朝海的方向急射而去。
六御上師見她這般紅衣熾艷的模樣,眼熟得讓他無法否認這的確是個世間和南芳主最像的人,當即怒道:「好一個孽障,和南芳主那個妖女一樣,都該去死!極陣,給我落!」
周天行吟劍陣覆蓋極光,縱然南顏一頭扎進海里,仍然如期而落,海水高高爆起一片,六御上師便追過去。
「罷了,佛骨禪心要緊,老夫就暫且留你一條全——」
「老不死的,滾!」
六御上師駭然間,只見海面上一股彌天妖氣徐徐升起,一座小島浮出水面。
「天哪,這、這是什麼怪物?」亥洲的人驚慌後退。
那並非什麼小島,而是一隻巨龜的頭部,頭頂一個雪白狐裘的公子一臉怒色,好似老母雞一樣地把南顏夾在胳膊下面。
「罵我妖族的媽,打我妖族的娃,妝都打花了,豈有此理!老子今天率領族人登陸,先拿你個老不死的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