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凡洲,隨著靈氣淡泊下來,在修士眼中萬物恍如靜寂,舟楫逆流而上,轉眼已過萬重山。
——道天不滅……道,不能滅!
炸雷般的聲音在腦海里倏然消失,應則唯自船艙中睜開眼,灰色的瞳仁放空了許久,方欲上船首散散心障,卻未意船首已有了人。
「甫歷問心雷殛,便是你持赤帝妖心,體質殊勝常人,亦當需知嗜飲傷身。」
南嬈靠座在船頭,本是月下獨酌,見了他來,添了一盞遞去。
「傷身總有辦法,我的酒是治傷心。」
應則唯這才看見她眼尾猶有淚痕,一時怔然未接。
「怎麼像個貞潔烈婦似的,一杯酒都不肯賞臉?怕我吃了你?」南嬈也不強人所難,收回酒盞一飲而盡,道,「我倒是忘了,你不怎麼飲酒。」
應則唯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想法,鬼使神差地問道:「同龍主無緣,你原是這般傷心嗎?」
南嬈用指腹輕輕拭過眼尾,笑著道:「你可別說給敖廣寒聽。」
「是我多言。」
應則唯伸手取過南嬈原本要遞給他的酒盞,釀酒師素來熾烈如火,而那酒香里卻帶著一絲若即若離的寒意,如月清冷,亦如月溫柔。
「蟬露悲,為何名叫蟬露悲?」
「都幾百年了,我都不記得了。」南嬈輕輕敲著額側,道,「單記得最初是求學時薅了你院子里曇花釀的……放心,那曇花本不適合釀酒,釀酸的都被我強灌給了敖廣寒,好的才送了你。只是你這人也太冷淡了,既不拿來待客,喝沒喝也沒個迴音,我都不好意思再送你第二回。」
她或是不記得了,那年他去了道尊講道會,恰逢她送酒去他院中賠罪,因久等不耐,自己先喝了個昏天黑地,待他回來,便看見她醉卧花叢。
彼時她或許有心,因為她總是值得世上最好的,也不願他人辜負好時光罷了。
只是沒有得到回應時,她又放手得比誰都快,讓人錯覺只是曾擦肩過一抹月光。
南嬈似是有些醉了,倚欄聽潮道:「你說這江里的游魚可曾有憂愁?」
「吾非魚,恕我不知魚之愁。」應則唯答道,但隨即又道,「不過你既有感,那便有吧。」
於是便當真有江魚成群,哀哀綴於船尾。
南嬈洒然一笑,將余酒拋入江中,道:「父親說他的後代應作巡天大日,我若舒懷暢意,則乾坤朗朗,我若心中頹暗,則山川失色。古人說得好,贈飲此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從現在起,她又走出了一份前緣,轉身仍是長夜漫漫里孤獨燃燒的太陽。
不緩不急地又乘舟了數日,離穢谷開放的時機越近,應則唯就越發沉默。
「穢谷這地方我倒是聽過,當時鎮壓妖魔費了你們不少功夫吧。」
「嗯。」
「我記得上師還算是個不錯的好人,沒想到夜會因飛升大開殺戒。我雖不知我父親飛升後如何了,但總想著飛升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盡然。」
「人各有志,左右我把逸谷這事安排了就頤養天年去……誒那碼頭邊是不是賣青團?那是不是凡洲的青團?」
「……」
這一季的旅途太短,彼時應則唯也不是那麼明白,世上沒有那麼多選擇,做凡人,和成神之間,總要選一個。
第十日時,江流終至了盡頭,穢谷也依稀可見。
「此地封印與封妖大陣用的是同一種陣式,只是凡洲靈氣渾濁,靈力周轉上不及海外諸州。」
不巧的是,這一日恰好是雷雨天,閃電大作間,穢谷之外靈力激蕩,以化神修士之身擅闖恐有毀陣之危。
觀察了數個時辰後,南嬈亦看不出合適的機會,卻是在狂風驟雨里聽到了一絲異聲:「你聽見貓叫的聲音了嗎?」
她不待應則唯說話,循著聲音徐徐飛去,片刻後,便在山迴路轉間看到一間殘破的古廟。
「這裡……」來凡洲之後便頭痛不止,直到在這頹圮的破廟前,南嬈隱約覺得眼前閃過什麼熟悉的畫面。
在她僵立間,應則唯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來的不巧,尚不是時機,我們走吧。」
「可我聽到好像有嬰兒的哭聲……」南嬈回過神來,壓下心裡越來越濃的疑惑,走入破廟裡。
冰冷的雨水從天穹落下,這是化神修士無法驅散的惡雨。
應則唯回頭看向穢谷的方向,試圖算些什麼,得到的卦籌卻是一片混亂。
「寂明……」
他喃喃間,南嬈懷裡抱了個荷葉包著的男嬰走出來,好似是因為哄孩子的手勢不大熟練,男嬰一直在哇哇哭叫。
「嘖,這小子都快重新投胎了,還挺有力氣的。」她用指背試了試男嬰的額頭,察覺他之前彷彿是被什麼野獸撕咬過,如今哭鬧一陣呼吸漸弱,微微一嘆便取出一根鳳凰尾翎化作一絲絲醇厚的火靈力浸入男嬰體內,她又捏了捏男嬰恢復如初的小肉腳,一時間唏噓不已。
「要是我沒出這事,再過一年就該有這麼個大胖小子了……唉是瘦了點,娃娃還是胖的好。」
應則唯垂眸道:「懸命三翎,是你保命之物,上次給了我的弟子,這次又給了一個路邊棄嬰。且此子可另有辦法所救,何至於此。」
「懸命三翎放在我這裡到死用不上一次,何必浪費。」
沒有比赤帝妖心更好的保命之物,南嬈自恃於此,並不將對方的話放在心上,待將整根鳳凰翎融入男嬰體內時,卻發現這孩子有些虛不受補,雖然身體從此不懼病痛,但腦子好似被火靈力沖懵了,長大後性格恐怕有些過於活潑。
「罷了,」南嬈喚來一隻靈雁將男嬰帶去人煙鼎沸處,想回頭同應則唯開兩句玩笑,卻不想視線掃過破廟佛堂里的佛像時,竟見佛像似有垂淚。
電光火石般,一些陌生的畫面出現在眼前。
——誰?
支離破碎的畫面里,她看見了一個佛者的背影,同時也聽見了應則唯的低語——那是她從未聽過的、宛如來自無間地獄的顫音。
「嬈娘,跟我回去好嗎?」
在這句話貫穿腦海的同時,一道崩毀的聲音從背後傳出,南嬈猛然回神抬頭,卻發現廟中高高的佛像碎成一地齏粉。
「此地是穢谷,鬼魔之氣日積月累,便是連山中佛像也隱有勾人魂魄之能。」應則唯將右手掩至身後,神色上看不出什麼異常,「聚魂之事並不急在一時,你隨我回道生天,我翻閱前人所修,亦能為你重新……重新凝聚一份合用的聚魂之術。」
南嬈獃獃地盯著地面,道:「應則唯。」
「……怎麼?」
半晌,她抬起頭來,嘴邊牽起一個蒼白的笑:「沒什麼,總覺得這麼麻煩你,有些過意不去。」
濃釅的薄灰色籠上雙眼,應則唯道:「你我之間,不必說謝。」
「……」
「回去嗎?」
「自然。」
「那你在此稍待,這大陣四周恐有鬆動之兆,我去尋道生天在凡洲派駐之人……回來之後,我們回上洲。」
「好。」
應則唯走出三步,卻又停住:「嬈娘,如果那一年我答應道尊的指婚,是不會就不會有後來的波折?」
「命里該有的波折,今天不算,明日也會算。」南嬈道。
無聲的氣氛在雨夜裡肆意蔓延,從謊言萌芽的一切,終究要為謊言而毀滅。
……
入夜後,一道火紅的光撕破天際,勢不可擋地直接沖入穢谷大陣中。
蟄伏的陰祝宛如遇到了最為美味的食物,化作一團團灰霧衝上去,但很快被一片赤焰焚燒殆盡。
鳳凰之火,從不懼同歸於盡。
懷著這樣的衝動,南嬈一路飛入穢谷最深處的斷崖前,她低頭抓了一把地上半乾的泥土,全身靈力灌注於封印禁制上,雙目一開,整個穢谷中心驀然湧出滔天鳳火,一時間鬼身辟易。
「寂明!如果你還活著,告訴我!」
「我父親……我父親到底怎麼了?」
「太荒唐了。」
她自問是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可等到一切擺在眼前時,她卻低估了自己的底線。
父母,兄弟,親朋,竟欺她至此……
她從未如此深切地感到,修界的實力至上,是這般的野蠻。
「寂明……」往事的記憶在燎天大火里一一回歸到腦海里,所有的錯愕、痛苦隨著嗶剝的燃燒生化作怒火。
「道生天……道生天,此債本座記下了,區區穢谷廢陣,給我破!」
轟然坍塌的大陣里湧出一股溫和沉浸的梵唄,南嬈神情一松,道:「寂明,我們回凡洲,把這一切都解——」
時間凝結在一點,吞吐著劍芒的劍尖從心口穿出,南嬈沒有回頭,在戛然而止的梵唄聲里,赤帝妖心離開了胸腔的一剎那,她感到四周的一切都在以一種荒誕的方式碎滅墜落。
「你想放了寂明,不可能。」背後的人輕聲道。
「呵。」
「也是,積年累月的情分,豈能比得過玄宰,機關算盡,可……」
冰冷的長劍被她震出體外,鏗然墜落間,天穹的冷雨,如逢大日消融,立時結為漫天霜花。
而灰瞳里映照出的人影,比世上任何嫁衣都要凄絕艷烈。
「天日夕垂,不死於夜梟之手。」她說完,仰天墜入崖下。
耳邊的風聲帶來幻覺般的低語,依稀如昨。
好了,都結束了。道尊的遺命,他做到了。
應則唯一身披雪,搖搖晃晃地起身,手裡灼熱的赤帝妖心,一點點將他的手臂腐蝕得只餘下骨架,他試圖說些什麼,卻發現餘生已無情可訴。
還能說出口的,當真便只餘下機關算計。
「毀心之傷,唯以心補,你回到上洲之時,便是我……便是我證道之日。」
冰雪徹底消融,而雪浸染過的長髮,霜白未減,他對著空無一人的身側徐徐說道。
「道天不滅,永世……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