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易嗔易怒,易動情。
作為珈藍古佛的衣缽傳人、佛門的至高修者,寂明也曾自認為看得透這紅塵。
「前緣即前愆,故生貪穢想。」
自那日後,無論南嬈說什麼,他都一言不發,身後的菩提樹每落下一片樹葉,他便在葉上寫下一句句晦澀的梵文,晝夜不息。
「……我已說了一萬遍對不住,當時情況緊急,渡情劫總比渡眾生劫容易得多,禪師就算不原諒我,也多少吱個聲呀。」在穢谷的第二個月,南嬈還是沒能找到出口,只能回去企圖說服寂明,見他仍是沒反應,鳳眸里竄出些許怒色,「更何況,當時腰酸背痛的可是我!」
寂明垂首撰寫經卷的背影立時便僵了僵,隨後頭垂得更低了。
南嬈氣得拿出蟬露悲灌了幾口,冷靜了一下,組織措辭道:「你不必看不開,我少不更事時是對你有過非分之想,但現在大家都是幾百歲的老妖怪了,隔夜仇都記不得,隔夜……啊這個,事已至此,你就看開些吧。」
「……」
「好吧,壞人修行如殺人父母,你助我出穢谷,我便誓不再見你,如有違約,便同此酒。」說著,她將手中酒罈一摔而出,在其落地碎裂前,忽然轉了個彎,被一股柔力輕輕放在寂明身邊。
「寂明縱是佛心有動,也不會因此苛待因緣之人。」他說話向來是不溫不火的,唯有此時,隱約透露出一種無措。
菩提樹沙沙作響,南嬈看著他肩上已霜白了大半的髮絲,皺眉按住了自己的心口,赤帝妖心是她九成性命,同理,佛骨禪心也一樣。
「……你為什麼走不了?」她第一次問起這個問題,「當年我父親予我赤帝妖心前,曾請託道尊歲寒子親自出手為我赤帝妖心加護防禦,單我一人,可抵百名化神修士一同出手。而應則唯出手時,我卻毫無反抗之力,所留下的傷口,亦蘊含周天劍意,恐怕十年難散。」
「我知。」
「你便是以佛骨禪心為我吊命,又能抵得了多久?我會累得你一年年虛弱下去,當年界壁之戰、修界上下追殺都殺不了你,在這裡為我不戰而亡,可值?」
寂明道:「與我而言,天地悠悠,何時何地何因往生,都不過一坯黃土爾爾。」
南嬈盯著他的背影道:「但我不願如此,我是赤帝後人,赤帝掃諸六合,威赫天下,便是死,也需得與仇敵一道淪亡。」
寂明微微嘆息,隨手一撥,他們上方迷濛的紅色血霧四散而去,而上方亦是同樣被無形的大手撥開一隙夜空。
弦月高懸,一顆紫微星閃爍著妖異的光芒。
修者大多粗通星象,南嬈微微色變:「紫微帝星出妖光,諸星晦暗,必有禍事。」
「道生天命星不墜,我永遠出不了這穢谷。」寂明眸光淺淡,「不是我執意阻你雪恨,實是道生天欲奪赤帝妖心,以你眼下之狀,踏出穢谷後,佛骨禪心便是你的奪命符。」
對方可是應則唯,他的心思,恐怕便是赤帝在世,都難以猜透。
「我今日方知,道生天這樣一個自詡天下諸道源流之聖地,竟也是一個玩弄人心之地。」
「由來已久。」寂明道。
南嬈盤膝坐正,請教道:「願聞其詳。」
「……」
南嬈:「禪師,你同小沙彌們講道時,也要背對聽者嗎?」
寂明沉默了足足十數息,方慢慢挪正,瞳仁里映出南嬈鳳凰花一樣的面容,他的眼神仍是十分平靜,但捻動佛珠的速度卻加快了不少。
「我便同你講一個在我幼時……珈藍古佛告訴我的故事吧。」
「曾經在凡人間,有一個書生,因批判權貴而落榜歸鄉,一路上受盡衣錦還鄉的同儕譏笑,說他此番落榜,只能回鄉教書做個貧寒的私塾先生,連自己都養不起,如何養得起妻兒,不如讓他們代養。」
「驛站入夜後,書生睡在最便宜的柴房裡,心氣難平,半夜提起柴刀,將譏笑他的同儕們全部殺了。」
「泄憤之後,書生看著滿地屍骸清醒過來,想到這些同儕家裡也有父母妻兒,一時悔恨交加,正要自刎之時,驛站外一夥強盜闖入驛站里大肆殺掠。而書生心想,左右都是死,不如死之前帶走一個殺人如麻的強盜,也算是彌補。」
「但怪事發生了,就在書生憑著一股血氣殺了第三個強盜時,窗外一縷青光飛入,數息間,所有的強盜都死光了。書生抬頭一看,只見門前立著一個仙風道骨的老人。」
「老人說,你剛剛所作所為我都看到了,見你資質不差,想收你做個弟子,從此舍下這些紅塵,隨我成仙成神。」
「書生造業在前,贖業在後,起伏跌宕間,心中只想逃避,便跪請老人收他為徒,引他入道。」
「老人又說,可你一身因果未斷,就算修仙也難以入道,需得斬盡塵緣。書生不懂,再次向老人請教,老人便直言道,塵緣最重者,莫過情緣親緣,你若隨我離塵,你今次屠殺同儕的惡果就會落在你妻兒頭上,何不讓她們早早解脫?」
「書生大驚,說妻兒何辜,老人笑笑拿出一本書冊,說這上面記載了修真妙法,你今日將妻兒的因果斷在自己手上,他修鍊得道、成仙成神,去酆都大帝的椅子上坐一坐,揮揮手便能讓妻兒起死回生。」
「書生半信半疑,回鄉路上輾轉難眠,兜兜轉轉回到家鄉,卻看到自家門院被聞訊趕來的同儕家人燒了一半,妻兒抱著孩子躲在後院的枯井裡瑟瑟發抖。」
「同他一道來的老人揮揮手,便將那些上門尋仇的人都震退了,書生看著老人的能為,眼熱不已,對老人的話篤信了十分,用老人相贈的金銀好生待了妻兒數日後,將妻兒也殺掉,並投入井裡用石頭掩蓋。」
「但是,書生跟著老人入道鍊氣後,修為一日千里,不出兩年竟直接築基,這時他已知曉修界的真相——所謂成仙成神,只是虛無縹緲的傳說,而那個老人,也只不過是個道貌岸然的魔修而已,誘哄他殺妻殺子,只是為了收集他妻兒的怨魂煉寶。」
「故事的最後,是書生痛悔中殺了老人,自以為為妻兒報仇後,繼續踏上了修仙大道。」
寂明說到這裡,便看見南嬈靠著菩提樹半闔著雙目,評價得十分毒辣。
「這書生起意殺同儕,是為了泄憤;為逃避罪責,又聽信魔修之言,殺了妻兒;為避免自己良心譴責,又殺了引他入道的魔修好圓滿其道心,縱心中仍存一絲仗義之心,但細數而來,樁樁件件均為自己精打細算,此人若在世為大能,必是魔頭之輩,你說的這人是魔師森羅?」
寂明道:「……是道尊。」
南嬈坐直身子睜大了眼,啞然半晌,又重重倒回在菩提樹上:「難怪道生天之人,知情知心,又不耽溺於情,反而當斷即斬,說他們一句上樑不正下樑歪,絲毫無差。」
應則唯從頭到尾沒用過什麼刻意的手段,只不過了解他們而已。
他知道南頤愛姣娘,便會因嬈娘之死心性失控進而屠城;
他知道她放不下親人,必會與辰洲背道,受天道碑重創後,他再取得她的信任;
他知道寂明不會看著她死,就把她丟下穢谷,待寂明以佛骨禪心相救後,他既少一個大敵,又可輕鬆取得佛骨禪心。
他從頭到尾,利用的都只不過是一個情字而已。
可到頭來她知道了又如何,紅塵莽莽,眾生皆迷,唯他一人觀棋不語,心中取勝之道分明,他不是贏家,誰是?
「自惡始源,便收惡果。懸空山上講道,滿目儘是無情書,即便本心有情,也是當斷則斬。」
南嬈道:「這樣的人,佛門會渡嗎?」
寂明道:「苦海無邊,他沉溺得太遠,佛祖亦凡人,肩上所係為眾生,不為魔羅。」
南嬈:「那我呢?我放不下仇,放不下恨,恨不能殺上道生天,不分青紅皂白地血染懸空山,如是我者,你會怎麼渡我?」
菩提樹的沙沙聲一時間靜了下來,南嬈身上依稀帶著一絲清冷如月的酒香。
「寂明。」她看著人時,只要這雙眼沒有帶著笑,瞳仁深處便恍若燒著一團侵略的火,「你自己有什麼願望嗎?」
願望?
看得出寂明投來詢問的目光,南嬈道:「我是個惜命的,你既執意不收回,我便只當欠你一條命,你壽元盡前有什麼願望,我儘力為你達成。」
「那你不如……」好像什麼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來,寂明轉過頭去,慢吞吞道,「皈依我佛。」
……我衣服都準備開撕你跟我說這個?
南嬈的親朋好友們大多都曉得,寅洲之主多數時候是個暴躁老姐,仗著長得好看又能打,半輩子為所欲為。
雖然後來大了點,看著穩重了,實則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寂明詫異間,就見南嬈伸手扯了他的佛珠丟在一側,欺身上前在他耳邊問道:「你的心在我這兒跳得很快,它說,它其實想做一個月的凡人,你說我該不該答應它?」
修行本無歲月,但之後一個月好似過得很慢,慢到後半生都足以回味,卻又過得好似很快,快得轉瞬即逝。
那一日,穢谷上空掠過十數道靈光,來接南嬈的,好似是一些聞訊而來的寅洲修士。
南嬈走時,將她慣常披拂的長髮以菩提枝盤起,連日來偽裝的假象一一散去,以恢復大半的靈力衝出穢谷結界的剎那,她撫著小腹無聲道:「南嬈生來不欠別人性命,此話當真。」
可事與願違,寅洲的隊伍甫出穢谷,便露出些端倪。
「南芳主打算回寅洲之後如何?」寅洲來的修士們圍在蛟馬車外,面帶微笑地問道。
「應則唯沒告訴你們?也對,憑你們在赤帝瑤宮暗藏多年本座還記不住名字,想來道生天給你們發的工錢不多。」一抹紅脂抹過下唇,梳妝台上映出的面容,殺意凜然,「他敢做得出來,也該承擔後果。本座回去後自會聯合諸州,將其前愆昭告天下,不日便會開戰,而本座這裡,殺父之仇,唯以血清。」
「那南芳主可注意了,您……已不再是不死之身了。」
這一戰極其慘烈,南嬈以半殘之身,連斬十名化神同階,最終自爆境界跌入元嬰期脫逃入凡人界,從此銷聲匿跡。
……
一年後。
某個凡人都城街頭,有個少婦抱著一個女嬰在街頭叫賣,這少婦雖荊釵布裙,但仍掩不住容貌奇美。
「賣孩子了,賣孩子了,一百文錢就賣。」少婦道。
路過的大嬸:「哎呀我還沒瞧見過這麼漂亮的娃兒呢,正好給我兒當個童養媳!來我買了!」
少婦瞥了一眼:「不賣,你兒顯老,配不上我女兒。」
路過的大嬸:「你這人都淪落到賣兒賣女的地步了,憑什麼這麼說話?!」
少婦:「憑我和我女兒好看。」
路過的年輕公子:「姑娘,你看本公子怎麼樣?本公子連你一起買了,從此吃香的喝辣的!」
少婦:「你眼濁牙黃,雙頰虛浮,膝蓋微彎,必是酒色煙鬼,滾。」
路過的霸道王爺:「美人你成功引起了本王的興趣……」
少婦:「你媽媽在家裡喊你調解婆媳糾紛,不送。」
路過的微服帝王:「小生年少有為,後宮三千隻願取一瓢飲。」
少婦:「老娘招寄養,不招男寵,也不招女婿。」
黃昏後,少婦抱著女嬰慢慢晃悠著,女嬰不哭不鬧,小臉粉嘟嘟的,玻璃球一樣的眼睛懵懂地看著她。
「哎呀閨女,本以為你娘我就夠不靠譜了,沒想到凡人里也難找出個靠譜的呀。算了,把心渡給你後,娘也就放心了,雖說就剩下這麼幾年,咱娘倆湊合著過吧……對了,給你娶個什麼名好呢?」
女嬰咯咯笑起來,少婦看了,一頓猛親後,戳著她的小臉道——
「你爹到最後也沒敢說出口一句喜歡我,這麼難說話,你就叫難言吧。」